第66章 .
趙維宗蹲在警察局外頭的臺階上,抽一支煙。
這煙抽得特憂郁特滄桑,引得值班的幾個小姑娘都靠在門內的走廊上,悄悄地看他。
“你這塊……不要緊吧?”有個短發女警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指着他右臉上那道手指長的劃傷,小心地問。
“沒事,”趙維宗擡頭看了她一眼,“我那哥們大概還得審多長時間?”
“他啊,他不是把一人砸暈了嗎,按老大那脾氣……估計還得個把鐘頭。”
“要拘他嗎?”
“你們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按理說屬于自衛,那幫人都沒拘,他估計也沒事的。我們這兒天天也就能管點茬架的了,老大就喜歡教育人,教育完了也就差不多。”
“哦,謝謝。”
趙維宗煩躁地扭頭看了看早已空寂的街道,周圍的鋪面全都打了烊,只剩下幾盞路燈還在秋風裏沒精打采地閃。他心說,楊剪那王八犢子雖說幹了蠢事砸暈了人,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幫自己,于是沒有不留在這兒等他的道理。
可他确實等得有點發煩。當時趙維宗做好了簡單的筆錄,路過審訊室時,聽見楊剪還在跟值班的副局長死磕罵娘,現在一個半小時過去,那家夥還沒有出來的意思。
我不會得在這兒等到天亮吧?這麽想着,他就聽到另一個馬尾辮女警也走過來道:“就今天跟你們幹架那幾位,我們這兒的常客了,天天不是耍流氓就是打群架。你想想看,同志酒吧這種地方,一聽就不正經,你倆是不是誤進的?”
趙維宗眯起眼睛:“誤進?”
“對呀,裝修得跟別的酒吧也沒什麽區別,經常有正常人不小心進去的。”
“哈哈,我就不是正常人。”
馬尾辮大驚失色:“你、你是同性戀?”
趙維宗繼續抽煙,表示懶得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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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發女警卻興奮道:“天哪,你跟裏面那哥們不會是一對兒吧……”
“不是!”趙維宗大聲道,“您二位值班都不用工作的嗎?跟我這兒磕碜什麽呢?”
這一嗓子就吓得倆小姑娘踩着高跟鞋嗒嗒地回局裏躲着去了。其實趙維宗本來不想這麽兇巴巴,但方才的問話又讓他想起了很多前段時間發生的事,一往那想,他這心情,就實在美麗不起來。
同時嘴裏抽着的中南海點兒8,又憑空生出些別人口中的臭腳丫子味兒,讓他不禁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麽迷上抽這種破煙的?
上回從孟春水那兒搬出來之後,趙維宗跑到拍賣行的單身宿舍湊合了一陣子。雖然管宿舍的大爺對他身上沒來得及換下的病號服表示了懷疑,但還是給他開出了一間小屋子。房子是舊了點,好在五髒俱全,還是夠他暫且落腳的。
至于為什麽不回方家胡同住,答案顯而易見,連他自己都沒搞清楚“被分手”的真正原因,這種事情,又怎麽能讓家裏人知道。
對于孟春水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趙維宗仍是不相信的,可是不信又如何呢?難道再跑回去,抓着孟春水說不可能你騙人?戒指都扔了,狠話也放了,再那麽幹,自己豈不是就成真的賤了?單純是孟春水根本疲于解釋的态度,就足以讓他傷心了。
趙維宗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先空一空,假裝從沒有過孟春水這個人的存在,過一陣子也許就能冷靜地看待這個問題。于是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宿舍裏,用筆記本看今日說法。将近一個月,他幾乎把網上有的全集都看了一遍,卻發覺各種詐騙謀殺的錯綜案子仍然沒能把孟春水從他腦子裏清出去。
那人在他生活中留下了太多蛛絲馬跡。
譬如他給手機充電,卻想起充電器落在了孟春水枕邊的插座上,于是只能灰溜溜地去迪信通再買了一個;譬如他想拿迅雷賬號看個付費電影,輸密碼的時候才意識到,竟是19830214,孟春水生日;再譬如,他被橫行宿舍的秋蚊子咬了一串大包,找門房大爺借了花露水,往腿上塗的時候,心裏想的竟然是,這玩意不如風油精好用。
趙維宗想自己大概是沒救了,事已至此,他還是在思念一個自己無法拒絕的人。可是回憶又重要個屁,日子回不去了。
于是被牽着鼻子走不也是活該嗎?
于是他就感到一百萬分的憋屈。
後來,不知是出于報複,還是什麽,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想懲罰孟春水還是懲罰自己。總之趙維宗挑了個晴朗的夜晚,去了傳說中的同志酒吧。
這酒吧名叫“蘭棠”,是趙維宗百度出來的,口碑好像很不錯,而且就在朝陽公園邊上,離他的宿舍步行不到十分鐘。
朝陽區這邊主要是辦公場所,過了下班點兒街上人很少,趙維宗走在路旁的銀杏樹下,吹着有點涼的秋風,心煩意亂。去的是同志酒吧,那目的當然并不純良,他默默想,姓孟的你很會氣我是吧,那我也氣一氣你,老子今兒個偏要拍幾張刺激的照片發給你好好瞧瞧!
可他又想,那人不是說厭倦了嗎?看見自己吃剩下的、吃膩的東西,到了別人嘴裏,還會生氣嗎?越這麽想,他就越覺得悲涼,好在目的地很快就走到了,也容不得趙維宗想太多,他就被守在門後的兩個小男孩圍住了。
說是男孩并不為過,他們也就高中生的模樣,卻穿着單薄的背心,領子也開得很大,往趙維宗身上靠的時候,頸子上挂滿的零碎鏈子叮叮咣咣地響。趙維宗感到不适,客氣地把他倆推開,然後在吧臺找了個空位,安靜坐下翻酒水單。
我先喝點什麽,然後再挑個……挑什麽呢?去他媽的。這種感覺稱得上混沌,他一邊跟酒保要了杯黑啤,一邊拿眼睛掃視這酒吧的各個角落。
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可“蘭棠”正是熱鬧的時候,到處都是莺莺燕燕。有人表面上跟朋友敬酒,桌子底下已經互相揉了起來,這還算含蓄的,熱吻随處可見,像趙維宗這樣單純喝酒的,還真沒幾個。
但他就真的是來單純喝酒的嗎?小趙只覺得被屋裏的空調烤得有點熱,卻又莫名不想把風衣脫下來,好像一脫就要直面滿屋洪水猛獸似的。于是他只能冒着汗啜冰啤酒,覺得自己巨慫無比。
就在這時,他突然在吧臺對面看到張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還真是楊剪。
那人顯然也看見了他,眯了眯眼,摟上“小情兒”,走來坐到他邊上。
趙維宗上下打量一番他懷裏摟的那位年輕男孩,長發染成銀色,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穿件巨大的白色毛衣,兩腿光卻溜溜的,一雙桃花眼在酒吧的彩虹燈下呈現出一種迷蒙的無辜神态。要說他和那位李白有什麽相似,便是這雙彎彎的眼睛,以及眼角的一顆淚痣了。
小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覺得尴尬至極,胡亂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楊剪笑笑,揉了一把那男孩的腰,把他半放在自己腿上,然後擡眼回問趙維宗:“你呢?這話該我這個單身漢問你吧。來這地方幹嘛?”
年輕男孩不樂意了,咬着楊剪的耳朵問:“你是單身漢,那我是什麽?”
楊剪捋了捋他的銀發,笑道:“我錯了寶貝兒,我一個小時之前是單身漢,現在不是了。”
趙維宗則無心看他倆調情,他陷入了沉思——對呀,我來這兒幹嘛呢?自輕自賤?自我放逐?這麽做有任何用嗎?他忽然間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麽幼稚。
可也不好馬上就走。楊遇秋那件事之後,他還沒和楊剪聯系過一次。現如今在這種地方見到他是這種狀态,趙維宗總覺得不太對勁。
楊剪雖然喜歡犯渾,可終究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主兒,尤其是在和他姐有關的事情上。經歷那麽一連串打擊,趙維宗不信他這麽快就能走出來,把精力放在泡吧上。
于是他喝了口黑啤,對楊剪說:“閑得無聊,出來找口酒喝。”
“你跟老孟又鬧別扭了吧,跑這兒來氣他?”
這副洞悉一切的模樣突然就觸到了趙維宗腦中某根敏感的神經,他怒道:“鬧別扭是真的,但我跑這兒怎麽就成為了氣他了?我幹啥都是為了他嗎?我為他而活?”
“甭廢話,就說你來這兒是為了喝酒還是幹別的吧。”
趙維宗頭腦一熱,還真就和他杠上了:“什麽喝酒,老子來這兒就為了找樂子,和孟春水屁大點關系也沒有。”
“那好,找去呗,哥們挺你,”楊剪把手放在銀發男孩光裸的大腿上,輕輕摩挲,“找個跟我這大寶貝一樣夠味兒的,我就服。”
趙維宗氣得直瞪眼,心說怎麽又說大話了,到頭來坑的不還是自己。正這麽想着,三個滿膀子紋身的粗壯大漢就走了過來,趙維宗後面左面右面各站了一個,把他給圍住了。
小趙警覺地盯着他們,卻聽為首的說:“門口那倆小弟,不是你的菜?”
“你們也不是,麻煩讓開。”
另一人說:“你熱了吧?看這汗出的,快把風衣脫了吧小朋友。”
趙維宗被他這故作溫柔的語氣弄得直犯惡心,心說您仨加起來至少也得六百斤了吧,圍着我能不熱嗎。他轉過身去喝啤酒,想着自己要是不搭理,這群人也不至于一直跟這兒杵着,結果喝下去大半杯,三個大漢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其中一個甚至湊近他耳後說:“不是說找樂子嗎?哥哥們陪你玩玩,要不要?”
趙維宗在心裏大罵玩你大爺,卻還是不想起正面沖突,他心說楊剪你個重色輕友的不是當慣了大哥嗎,怎麽在邊上也不知道幫老子解個圍,卻突然感到後腰不對勁,有人把他的短風衣掀開,隔着層薄薄的襯衫,正在他腰上摸索。
我操你媽!幾乎是本能地,趙維宗跳起來就是一拳,正打在那為首大漢的臉上,眼見着鼻血就順着那人肥厚的嘴唇流了下去。
三個大漢愣了神,好像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揍他們老大似的,臉色一下子鐵青,紛紛往前逼了一步。趙維宗卻平靜地直視他們,冷笑道:“還敢摸嗎?”
“你丫還挺烈,跟我們玩兒情趣是吧,”為首的抹了把鼻血,豬頭湊到趙維宗面前,黃鼠狼一樣地笑了,“哥哥就喜歡這一挂的,小寶貝烈駒,咱乖乖地,去後巷慢慢玩?”
趙維宗只想離他遠點,扭臉看向窗外黑天,連聲狠罵:“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回家自個兒玩去吧!我今兒個就操了,這都什麽狗屁!”
“你丫說啥?”
趙維宗厲聲道:“我說,您仨還是回家互相玩玩吧,別出來禍害別人了!”
“看不上我們是不?這個點到這地方玩兒的,哪個不是賤貨?你跟這兒裝什麽清高?”
趙維宗被這句“賤貨”激得,心說不打一架看來是不成了,正想着先打哪一個,卻見這堵“人牆”被誰給用勁撥開,緊接着楊剪那張痞痞賴賴的臉就露了出來。
這人平時沒個正型,嘴角總是噙着那點兒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現在這模樣趙維宗已經多年未見了——只見楊剪半眯着眼,不拿正眼看人,悲天憫人似的,手上卻在不緊不慢地挽着袖子,指節和手腕發出活動的響聲。
趙維宗突然間有點興奮,以前他跟楊剪在暗巷裏和職高死磕的時候,這人就是這副模樣。于是他把風衣往吧臺上一甩,也撸起襯衫的袖子來。
大漢們被這兩位瘦高青年臉上的自信懾住,低聲道:“你……你們幹啥?”
“幹你。”楊剪笑了,話音剛落,一腳就踹在為首者的裆上,“老趙上啊,我看看這麽些年你到底慫沒慫?”
于是這鬧劇最後演變成一場鬥毆,三大漢鼻青臉腫、脫臼閃腰,還有一位倒黴蛋被楊剪一個酒瓶砸下去,直接暈了。趙維宗這邊倆人也挂了點彩,最後被一塊帶去了警察局。
哪怕在警車上,楊剪還在痞笑着,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嘴裏念叨着“要有刀我非閹一個不可”,甚至好像已經忘了被條子押上車前氣跑銀發美人的事。
小趙看得出來,他剛才确實下了狠手,不然體重弱勢跟那兒擺着,僅憑他倆是幹不過三個胖子的。楊剪那打法可以說是在玩兒命,怕不是打着打着就想起姐姐和李白了?就像趙維宗打着打着就想起了孟春水。
巨大的悲傷能讓人發瘋,也讓人突然變得很強,什麽也不在乎。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人越悲怆的時候,他就越嬉皮。
趙維宗在警局門口等到淩晨4點32分,抽了11根中南海點兒8,終于把楊剪等了出來。
他站起來說:“今兒……謝謝你了。”
楊剪卻直接走上馬路,頭也不回地沖他擺了擺手:“甭謝,也別跟。”
“你準備去哪兒?”
“去哪兒?”楊剪停下腳步,望了一會兒黢黑的天空,“去找我的小寶貝兒吧,請了兩瓶老貴的威士忌,到頭來沒睡成豈不虧了。”
說罷他就飛跑起來,一溜煙沒影了。
趙維宗呆在原地,越發覺得今天自己是在抽風,做了一連串傻事。他想擔心一下楊剪,卻發覺自顧不暇——自己又該去哪兒呢?
回宿舍眯一會兒,再繼續上班、喝咖啡、整理那些狗屁文物資料?
趙維宗踢着石子兒,漫無目的地在沁着秋涼的城裏溜達,不知怎的,等天色大亮的時候,竟然走到海澱區去了。看着路牌下奔流的車輛,他驚覺自己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如果繼續走下去,就是回西釣魚臺公寓的路。
我在幹什麽呀,我還在想他嗎?瘋了吧我?腦子這麽想,人卻不自覺地走上了過街天橋,望着晨霧後赤紅的朝陽,趙維宗竟掏出手機,打出了一個月都沒勇氣撥通的電話。
這感覺就像自己踏上行刑臺,等人下判決。好在孟春水沒有讓他等太久。
趙維宗搶着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談談,當時都太沖動了,而且我還有一堆東西放在屋裏。你什麽時候有空?”
“東西我已經打包好了,這兩天給你寄過去。地址短信給我一下。”
趙維宗愣了愣,才開口:“面都不願意見了嗎?”
“最近很忙,後天去東京,短時間不會回來。”
“東京?去工作嗎?”
“對。”
“那……好吧,”趙維宗吸了吸鼻子,慌忙按住淚腺,“不能不走對嗎?”
“對。我在開車,還有事嗎?”
“我懂了,已經沒事了。”
趙維宗突然覺得也沒什麽好說的,于是就挂了電話。十一月的秋陽裏,他插着兜,順着人流緩步走向地鐵站。就料到是這樣,能怎麽辦,我還是得上班啊,趙維宗這麽想着,頭頂楊樹紛飛的葉子,就落上了他的肩頭。
一號線的早班車,特別擠,一個孕婦站在趙維宗旁邊,肚子貼着他的手臂,或者說,趙維宗的手臂貼着她的肚子,他感受了一路新生命。
他上車前還在為剛才在地下通道聽到的那首歌傷感,有個小姑娘在賣唱,唱什麽“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虎口脫險,說的不就是我嗎,趙維宗聽見站臺另一側反方向列車的呼嘯,默默地想,天天自個兒回放電影,自個兒傷春悲秋,一點用也沒有。
他想要的,最終還是拿不住,跑了,甚至要跑東洋去。
可現在他身邊站的孕婦正滿含歉意地對他微笑,好像在為自己肚子頂着別人而難堪。趙維宗便也沖她笑回去,意思是您別介意,心裏卻領悟似地想:唉,我啊我,太悲觀了吧,人家沒出生就擠地鐵,不也是個奮力生長的人生嗎。
人生有時候,缺的就是那麽點“奮力”。你想要的,你不争取,還能白得嗎?
他想自己以前并不是一個指望着白得的人。當初孟春水從武漢回來,毫不猶豫地拒絕他,他就學會了自己争取,于是就有了後面的所有。包括那回喝醉了去辦公室找人,沒有那次,哪兒來的之後一年沒什麽煩惱的幸福日子?
如果說,孟春水是老天爺派來玩兒他的,那趙維宗也認了。他可能上輩子欠過那人什麽,導致他對那人的感情,就好像體內的一個礦,與生俱來般自然。他發現它,挖掘它,試圖掏空它,卻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兩清。
想到這兒,趙維宗突然就坦然了——他明白自己确實是放不了手。
那就幹脆接受這個事實,大膽地承認,不再找借口。自己放不下孟春水,永遠也不。他承認人世間确實存在着這麽一種磨人的關系,那何必再繼續別扭自己呢?人活着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甘心嗎。
東京?日本?日本也不遠呀。
我得攔着他走,或者跟過去找他。趙維宗做了這麽一個決定。
與此同時,孟春水在公司停好車,卻沒有急着上樓。他坐在駕駛座上,往眼睛裏滴了好多眼藥水,然後按了按太陽穴,照着張揉皺的紙條打通了一個電話:
“張老師,你好,我是孟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