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幹急救醫生這一行,必然是見過許多跟病人一塊上救護車的家屬,他們一般不是哭天搶地就是不停地給親戚朋友打電話,而像現在這位似的安靜坐在一邊,一聲不吭地看着他們給病人做應急措施的,确實是少數中的少數。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眉眼清朗,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穿着套和病人差不多的黑色西服,此時卻已經是亂七八糟的了。
他明明什麽也沒做,可那雙如死水一般的眼睛卻讓人覺得,他可能也需要急救一下。
見這位臉色實在太差,有個閑下來的小護士好心寬慰道:“馬上就能到醫院了,病人目前心率平穩,血壓也還可以,問題應該不大。”
青年愣了愣,問:“為什麽會出這麽多血?”
“這個我們也不能下結論,還得到醫院檢查才能弄清楚,”小護士皺着眉頭道,“不過,但凡車禍哪有不出血的呀,他這已經算夠好的了,撞得不怎麽嚴重,你沒看過其他出車禍的有多——”
說到這兒,她就沒再說下去了。因為她注意到,青年如果剛才還算冷靜的話,現在那雙死水般的眼睛已經要噴出火了,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得了,我不嘴欠,小護士看着躺在急救床上毫無血色的那位想,你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紅燈是紅的,血也是。
可是在孟春水眼裏,它們都是深淺不一的黃。
濃郁到刺目的黃。
方才直到在救護車裏,看見趙維宗被放在窄窄的急救床上,戴上了氧氣罩,孟春水才從那種瀕死的絕望中稍稍緩過神來,可這種感覺現在又回到了他身上。
靠在手術室外漆成慘綠色的牆上,看見自己滿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漿,孟春水意識到這是幫護士往車上擡人的時候沾的。
剛剛只有謊稱自己是趙維宗忘帶身份證的親哥,他才勉強被允許在手術單上簽字,簽的還是“趙春水”。結果一把手拿開,他就發現單子被印上了一條破碎的細長血跡,蜿蜒在雪白紙張上的,是那樣灼人的黃色。
他近乎心碎地想,那人怎麽流了這麽多血?從哪兒流的?
他只知道這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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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流血的人正在牆的另一面做手術。雖然醫生告訴他出血只是“重創導致腦後靜脈大面積淤血外加全身幾處挫傷”導致的,內髒和腦組織并未受損,可孟春水仍覺得無法原諒。一方面他不想原諒自己,另一方面,他不能原諒撞傷趙維宗後又逃逸的人,他是不會讓此事就這麽過去的。
正當孟春水思索着如何找出肇事司機時,他接到了一個電話——看到來電顯示的一剎那,某種可怕的想法炸雷一樣在他腦海中爆開,緊接着,孟兆阜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怎麽樣啊兒子,你那位小趙還好嗎?”
孟春水強壓着腦中嗡鳴,定聲道:“……是你。”
孟兆阜沒有否認,而是滿不在意道:“就知道我這傻兒子肯定愧疚着呢,覺得是那傻小子給他擋了一下,受了傷。其實,本來就不是為了撞你呀。”
“為什麽要這麽做?”
“對了,我讓他們紮個輪胎就好,你怎麽還把車給剮了呢,輪胎已經讓人給換上了,修車爸爸可不幫你管啊。”
“我問你為什麽!你瘋了嗎!”
“為什麽,你問為什麽?兒子,自己幹的好事自己應該清楚啊,爸爸最讨厭的就是別人跟我說謊!”孟兆阜冷笑一聲,又道,“別以為你在公司幹得風生水起的,就能随随便便蒙我,你跟那位小朋友死灰複燃有一陣子了吧,我等到現在才動手,還不夠仁慈嗎?”
“……”
“當初你怎麽答應的?我孫子還沒影呢吧?爸爸的瘤子可是越長越大了,住在療養院裏,我這顆心,可真是放不下來啊。”
孟春水只覺得完全說不出話。
孟兆阜繼續道:“況且,我專門讓人輕輕撞一下就好,可沒有要小趙的命哦,畢竟那麽可愛一孩子,爸爸也很疼他呢。那段小錄音也沒有給任何人聽哦。”
“你是在警告我?”
“哎,這才是我的聰明小子,也沒警告那麽嚴重吧,就是告訴你一下,騙我是什麽結果。下次我不保證心情這麽好。你也可以照顧那小趙一陣子,等人好得差不多了,就快點給我滾回來上班,老老實實給我抱孫子,夠人性化嗎?兒子啊,可別再做傻事了。”
孟春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挂的電話,他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好像在爆炸。這就好比你捧在手裏的、世上僅此一件的珠玉遭了賊,正當你滿心愧疚地怪自己沒保護好它的時候,卻得知正因為它是“你的珠玉”,賊才會盯上。
這就好比,他站在懸崖邊上,滿手鮮血地跪着,意識到曾經費盡心思給趙維宗和自己營造的世外桃源,向來都不過是愚蠢至極的癡心妄想。
孟春水已對疼痛感到麻木,此時他心裏只有恨,黑血一樣的恨。他憎恨孟兆阜那個瘋子,可他更恨身為那人兒子的自己。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倘若一年多前,自己能夠意志堅定,真正地放過趙維宗,而不是茍且偷生般和他糾纏,那結果必然與現在不同。
多給那人一點時間,他是不是可能已經走出來了?他完全可以找一個和他一樣的人,毫無顧忌地站在陽光下,過他們簡單的生活。
就算不能,就算自己無論是走是留都只能帶給趙維宗痛苦,那也有長痛短痛之間的差別。
孟春水曾想,自己大概已經不配得到幸福,可他還是貪戀那點溫暖,正如一個明知道自己已然身處泥沼的人,卻還是被愛河的夢幻吸引,自私地一次又一次走進去,于是避無可避污染了那清澈的水流。
從四年前,他決定向父親複仇開始,孟春水對自己的命運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笑的是,那時他以為自己能夠在和趙維宗有關的事情上保有同樣的決心,使他不受任何牽連。
但他錯了,當他們重逢,當他問他還喜不喜歡自己,當他在他身上哭泣,孟春水心中的堡壘便在一瞬間坍塌。他又突然做夢一樣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再陪伴這個人一段時間,同時保護他。
但事實再一次告訴他,錯了,大錯特錯了。
如今的結果全部是因為他心中的僥幸。其實完全不用說得那麽無私,什麽叫陪伴?什麽叫保護?孟春水只是想租個大點的房子,和趙維宗沒煩惱地生活在裏面,騙自己前路等他的全是希望,做着某種有關幸福的幻夢,直到不能再騙下去的一天到來。
他想這一天永遠別到該多好啊,于是有時候也會忘了,處境到底是怎樣。
但現在夢遺落了,孟春水終于承認,是他自私,也是他高估了自己。已經不是自責能概括的了,這純粹是一種自厭,他想楊剪說的道理多對啊,一個人,他是禍害那就是禍害,跟誰在一塊都改不了,可他自己偏偏那麽缺德,淨禍害到趙維宗身上去了。他還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快走,孟兆阜就會帶着他所有的禍害,一并報複回來。
趙維宗還在病床上躺着,身上繃帶不多,睡得很安穩。
醫生告訴孟春水:“血已經輸好了,現在有點輕微腦震蕩,還在昏迷狀态,挂兩天水再觀察觀察就成。軟骨組織有幾處小傷,我們也都處理好了,等他醒了讓他注意着點,最近可千萬別運動了。”
“謝謝您。”
“你是他哥?這兩天要留院好好照顧一下啊。病人要是醒了說疼,千萬別心軟,可不能随便喂止疼藥。”
“嗯,我記住了。”
醫生走後,孟春水慢慢地走到趙維宗床前,搬了個小凳坐下。他發現自己竟不敢觸碰趙維宗插着針頭的手。一想到這将會是他跟這人在一塊的最後幾天,孟春水心裏就很疼,可他同時又想,你有什麽資格疼?
他知道幾天之後,自己唯一能做的,不混蛋的事兒,只剩下為趙維宗報仇這一件了。這件事他已準備多年,很快就能完成,代價很多,其中一個就是跟趙維宗徹底了斷。
這看起來很難,又不難,因為讓一個人死心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以前做不到,只是因為下不了決心罷了。
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趙維宗醒來時,窗外天色昏暗,牆上鐘表指向下午五點三十六。這是在醫院,對了,自己好像被車撞了一下,然後……他警覺地看了看蓋在身上的,凸起的被子。還好,沒有缺胳膊少腿。
也沒傻。
毀容了嗎?他又緩緩摸向自己的臉蛋,還好還好,也沒有疤。
趙維宗松了口氣,突然感到極度口渴,而手邊矮櫃上恰巧擺着一杯溫度正好的開水。春水給我放的?小趙這麽想着,他人呢,估計很快就會回來了吧?
這感覺自己就像一株被曬幹的植物,一杯水澆下去,渾身五感才算真正複蘇,當然主要都是痛感,散架了似的,稍微動動就牽連一身的痛覺神經。
現在這樣可啥也幹不了,上廁所都得等春水回來幫我,肯定前幾天也是他幫的,一這麽想,趙維宗的臉就不自覺紅了起來。他早已把先前鬧的別扭扔到腦後,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等孟春水推開房門,笑着坐到他床邊的一刻。
可将近兩個小時過去,天都黑透了,孟春水倒是沒等到,反而等來了個穿着碎花短褂的山東大姐。大姐進門放下保溫桶,樂呵呵地就要給他喂粥。
“等等,您是?”趙維宗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完全是啞的。
“哦,忘了說了,我是你的護工啊小夥子,這周就我照顧你。”大姐慈愛地看着他說。
“今天幾月幾號?”
“10月8號呀。”
趙維宗皺了皺眉:“前兩天也是您?”
“哪有啊,我這不剛開始嗎,你哥不是今天中午才雇的我嗎?”
“我哥?”
“對呀,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你哥對你真好,我跟你說,我可是這片兒最貴的護工呢。”
趙維宗已經意識到事情的不對頭,前兩天顯然是孟春水照顧的他,他甚至隐約聽到那人在他耳邊說:“快了,就快好了,別害怕。”這不可能是做夢吧?至于孟春水裝作他哥,可能是為了手術簽字,但為什麽現在自己醒了,他卻跑了?
顧不得別的,幸好手機就放在枕邊,并且有電,小趙無視數條來自同事家人的短信與未接來電,立刻撥通了孟春水的電話。那人聲音恹恹的,對他的清醒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反而告訴他,這兩天公司有急事,他根本就沒留在醫院照顧,甚至護工都不是他請的。
趙維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他想春水怎麽會這麽冷淡呢?于是問道:“那到底是誰請的?我爸我妹都不知道我被車撞了,還發短信讓我回家吃螃蟹呢。”
孟春水簡短答道:“不清楚。”
趙維宗心涼了半截,覺得事态似乎複雜起來,盡量平靜道:“你在家嗎?”
“在。”
“那好。”
挂掉電話之後,小趙心裏一團亂麻,又非常害怕。他把護工支走,随便拔掉手上的管子,簡單帶上櫃子裏放的錢包證件,溜出了病房。他跑到前臺繳費,卻被告知全部費用已被支付。他想孟春水你丫發什麽瘋,除了你還誰會幹這事,愛上當無名英雄了?
于是他連病號服也沒來得及換下,更顧不得渾身關節鑽心的疼痛,一邊驚訝于自己身體的潛能,一邊趁着人多直接跑出了醫院。
坐在出租車上,趙維宗揉着腦袋,想象着孟春水待會兒開門時臉上的詫異,默默在心裏說,想不到吧,你不來我就回去找你,跟我玩什麽神秘?不讓你全解釋清楚我就不姓趙。
他還想真他媽的疼死老子了。
但他還是相信孟春水說的絕對是假話。
然而,當他一瘸一拐地從電梯出來,敲開801的房門時,孟春水眼裏的那種毫不關心,還是像冷水一樣潑了他一臉。
“你到底怎麽了?”他問孟春水,“因為我沖你發火,生氣了?”
“沒有。”
“那是怎麽了?”
“我累了。我想了想,我和你在一塊,兩個人都很累。”
趙維宗只覺得自己像被打了一棒,他很想揍孟春水一拳,可還是忍住了。愣了半天,他輕聲說:“這兩天沒好好吃飯吧?我去煲湯,上次買的排骨還沒用呢。”
孟春水沒有說話,而是坐回沙發上,看他的晚間經濟新聞去了。
趙維宗驀地心酸了,眼圈也紅了。那種令他齒冷的、令他感到受到嚴重傷害的感覺一直追着他進到廚房,連做飯也沒能讓他忘掉。
可他還是想,孟春水一定是在裝冷淡,也太刻意了點,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麽苦衷是自己還不清楚的。一會兒飯桌上好好說說,肯定能問出來。問出來就好了,等自己完全恢複,再狠狠揍丫一頓,權當報仇。
然而,當他坐在飯桌上,死撐着酸痛的腰椎給孟春水盛湯時,卻暴風驟雨般得到了分手的提議。
趙維宗放下湯勺,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為什麽?”
“一段關系,維護起來很費精力,”孟春水吸了口煙,臉上是一種趙維宗不曾見過的寡淡表情,疲憊,又仿似毫不在意,“我想你說的對,我和你在一起總是有很多隐瞞,這問題不解決我們都活得很累,可它就是不能解決。”
“你的意思是,願意分手都不願意解決對嗎?”
“對。”
“那成,我以後不問了,也不好奇,那些事兒過去就過去,沒過去的我也再不想了。就一直像現在這樣,可以嗎?”
“你說過你不是傻子。”
趙維宗幾乎被氣笑了,他說:“我也可以當傻子。”
孟春水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是我不想堅持了。可能那次在辦公室,我就不該留你。”
趙維宗猛地站起來,腦袋連帶着渾身都疼得要命,可他是絕不肯把疼痛表露出來的。他清了清沙啞的嗓子,一字一頓地問:“你後悔了。”
“我後悔了。”
“這個呢?這個你也後悔了?”趙維宗指着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道。
孟春水擡頭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手上的那枚摘下,随手扔到飯桌上,戒指滾了一小圈,最終在湯碗邊停下。只聽他道:“後悔了。”
趙維宗手撐着桌沿,忪然瞪着孟春水,半晌,他忽地笑了:“我不信,我根本不信,你在說謊吧,春水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難事兒了,又想跟以前似的把我撇開?告訴你這回我不會像以前那麽傻的,有什麽事我都一定要跟你一塊承擔。”
你明明說過五十年後我還愛你,一百年後我也愛你呀。這才幾年?
“別鬧了,”孟春水冷淡道,“我求你放過我。”
“什麽叫放過你?你是想說,都是我一直纏着你,對嗎?春水這話傷人太狠了,你就算想把我氣走也不該這麽說的。”
孟春水低頭喝了口湯,盡量壓住自己早已發顫的嗓音,他平聲道:“不是要氣你走,是我突然膩了,煩了,不行嗎?你可能會愛誰一輩子,但我其實根本不會,我有病,厭倦對我來說太容易了。各取所需而已,現在我對你沒需求了。雖然我也是剛意識到這一點,但這總歸是我的自由吧。”
趙維宗氣喘籲籲地看着他,睜大的眼睛裏仿佛落滿了灰,他站了一會兒,頹然把那枚祖母綠戒指取下,又從桌上抄起孟春水那枚紫晶,一同扔到廚房堆滿爛菜葉的垃圾桶裏。
他又蹬蹬蹬走回來,大聲罵道:“你丫就一傻逼、混球、大忤窩子!”
孟春水點頭:“我是。”
“好,我走,我遂你的意!”說着趙維宗就跑到卧室,胡亂找個箱子,塞上電腦刮胡刀,還有幾件衣服。他發覺這屋子裏自己該帶走的太多了,可他想帶走的很少。于是又拎着癟癟的箱子走出卧室,回到飯桌前,瞪着孟春水。
他腦子突然有點發懵,想自己為什麽還不走呢?難道還在等孟春水說什麽留情的話?
卻只聽那人道:“我往你卡裏打了一些錢,不多,你回頭查一下。”
趙維宗氣得臉都白了,心裏一陣陣悸痛:“我不要你的錢。”
“退回來我就再打過去,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應得的。”
趙維宗幾乎要破口大罵,但他還是沒能罵出來,只能頭痛欲裂地去推門,一腳邁出房門,他忽然哭了,轉過頭流着淚對孟春水說:
“你怎麽能這樣呢?要分手可以啊,像剛才那樣跟我說一下就行,你覺得我還會回來纏着你問為什麽嗎?”頓了頓,他又說:“但你給我什麽不好非給我錢?我是雞嗎?合着在你眼裏我原來一直都這麽賤,以前那些,原來都是你心情好随便玩玩,心情不好付錢走人的?還什麽各取所需,真他媽的有錢啊!看不懂你了,我走了,以後不回來了。”
然後哭着走了。
他不知道關門之後,孟春水也哭了,哭到把他做的排骨湯都吐了出來,哭到跪伏在地板上不住地打顫,手心裏捧着那兩枚被他扔到垃圾桶裏的、閃閃發亮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