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這婚看來是結不成了,因為新郎正在和一個男人親吻。
李白正像赴死一樣吻他。
他被方才扇了之後,居然既沒有哭也沒有鬧,他只是癡癡地望着楊剪,在那人也看着他臉上血跡發呆的時候,猛地撲上去,捧住他的臉,近乎瘋狂地吻起來。任周圍人怎麽拉拽,他也不肯松開。
然而,當十幾秒鐘過後,楊剪終于緩過神來,把他往邊上推時,他卻又軟綿綿地任人推開,乖順地在一邊站好,并沒有再糾纏的意思。
楊剪擦着嘴角和頰邊蹭上的血痕,用一種令人膽寒的眼神看着李白,好像他心已經碎了。
新娘則哭着跑走,女方聲勢浩大的親屬團全跟着追了出去,而大廳裏剩下的諸位,也好像被驚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聽李白笑了,柔聲道:“哥哥,你還是喜歡我的,你剛才張嘴了。”
楊剪鐵青着臉,沒有說話。面對着臺下衆人他目光閃爍。
李白則繼續道:“我給你做頭發的時候,你怎麽能說以後不要再聯系了?我好傷心,我根本就不會相信。其實你還是願意見面的,你忘不了我,對嗎哥?”
說着他就走上前去,想抱楊剪,卻聽那人突然開口:“小白,你走吧,趁我沒開始恨你。”
李白怔在原地,好像聽到了什麽駭人聽聞的消息,他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凝固,眼淚就落了下來,溶掉嘴角半幹的血,滴到他乳白色的領口上。而楊剪已經開始把他往花路下面推,就那麽拿指尖點着他的肩頭,一步一步逼着他倒退。
李白還不肯相信:“哥你說什麽?”
楊剪冷淡道:“我說,滾蛋。”
“好,第三次了……我記住了。”李白愣了片刻,才撂下這麽一句。他撩起衣擺擦幹淨臉上的血跡,全然不顧自己直接把腰露了出來。然後就插上兜,慢慢穿越擺滿圓桌的金色大廳,頭也不回一個。
李白走了。
剛剛初秋,他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可趙維宗望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像張薄紙,一出門就要被撕碎在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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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看着他離開,已經亂成一鍋粥,走的走罵的罵,而楊剪全然不理會。他在擺滿氣球的花臺邊坐下,婚禮主角只剩下自己,他卻捂臉大笑起來。
小趙趕緊跑過去,想跟孟春水一塊,把這人先拉下來緩緩再說。楊剪卻像釘在地上似的,一動不動。
“你們都滾吧!”他沖着所有人大喊,于是幾百號賓客真就紛紛撤光了,最後只留下趙維宗跟孟春水與他并排坐着,默對滿庭狼藉。
“你要不還是去追追新娘子?”趙維宗小心地問。
“結不成了已經,”楊剪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低聲道,“我緩會兒就走。再糾纏她我就真是混蛋了,李漓能嫁個更好的。至于李白,是我對不起他。”
小趙心說你也知道自己這事兒做得确實太渾,我要是李白我也得恨你,想了想,他說道:“那姑娘挺單純的。李白也不是壞人。”
“是呀,沒錯兒,”楊剪冷笑,“你們都單純,都是善良人,我王八蛋。”
趙維宗見他這副模樣,心軟了,想寬慰幾句大家都不容易,卻聽孟春水突然問:“接下來準備怎麽辦?你一走了之?”
“不然呢,我現在一無所有了,留下還有任何意義嗎,你說現在誰還想見我,”楊剪擡頭看他,“我想離開北京。我只能走。總算看明白了,這輩子跟誰過,我都是個禍害。”
孟春水點了點頭。
“怎麽,你也覺得我是禍害?”
“你離開是對的,”孟春水平靜道,“尤其對李白和李漓來說。”
楊剪似笑非笑,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趙維宗手機叮叮咣咣地響起來,系統還語音提示他有三個來自同樣號碼的未接電話。“剛才太吵了我沒聽見。”小趙喃喃道,趕緊從西褲口袋把手機掏出來,等他看清來電顯示,卻有些無措地擡起頭,看向孟春水和楊剪。
“是你姐,打好幾個了。”他對楊剪說。
“接啊!快接,”楊剪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好像抓住了什麽依托似的,整個人都坐直了,“你問問她在哪兒,我馬上去找她。”
于是趙維宗按下了接聽鍵,搶先說道:“楊剪在我邊上呢你倆先說吧。”
卻聽楊遇秋強壓着哭腔道:“你能單獨聽我說幾句話嗎,小趙?”
“啊,好,”趙維宗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你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無恥的呀,李白說得都沒錯……”楊遇秋還是哭了出來,“我确實當過小偷,我還幹過更壞的事兒,我這種人是不是不配當你朋友?”
“都過去了,你只要改,那現在就是個好姑娘,”趙維宗斟字酌句,“更何況當年确實也挺不容易的……”
楊遇秋不吭聲了。通過聽筒,能模糊地聽到風聲,混雜着類似鐘鳴的震動,仿佛近在咫尺。
等等,鐘鳴?趙維宗看了眼手表,正好是一點整,他又隐約想起旁邊北宮門附近好像有座挺高的鐘樓……不會吧?
“喂?你還在聽嗎?”小趙一邊打手勢招呼坐在地上的兩人跟着他走,一邊問道,“你在哪兒呢?楊剪說要過去找你。”
楊遇秋還是不吭聲,楊剪卻急了:“我姐說什麽?什麽情況啊現在?”
趙維宗捂住手機沖他跟孟春水說了句“快跟我來”,便繼續對楊遇秋說:“說句話,我們現在挺擔心你的,你到底在哪兒?”
“幫我跟楊剪說一聲,破壞他今天婚禮,姐姐很抱歉。是姐姐對不起他。”
聽到這話,趙維宗心裏的那種不安感越發地強烈,他已經帶着身後倆人開始飛奔,沖着手機大喊:“你是在鐘樓上嗎?千萬別激動,有什麽話還是當面跟他說比較好!”
“來不及了,”楊遇秋啞着嗓子抽噎,語氣卻平靜了許多,“是我的錯,其實我也不該給你打電話的……但還是沒忍住。我本身就是個錯誤對嗎?”她竟笑了,“但認識你很幸運,小趙,我想不到世上還會有這麽好的人,這麽好的家庭,我以為我一輩子也沒機會見到的。謝謝你,當時你肯把我帶到地鐵站,讓我能夠認識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
趙維宗聽得渾身發冷,基本能夠确定這姑娘到底準備做什麽了。此時楊剪已經跑到了他的前面,火急火燎地朝着鐘樓的方向飛奔,孟春水則跟他并排跟在後頭,眼神了然。
看到這雙眼睛,他就沒那麽慌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時間,人見到了怎麽勸都好說,小趙這麽想着,又沖着手機柔聲道:“別這麽說,世界上美好事兒很多的,比我好的也大有人在。對了,你知道嗎,過兩周天兒再涼點,我們單位組織去十渡釣魚,要不你跟楊剪也一塊去散散心?”
楊遇秋卻仿佛全然沒聽到他在說什麽,緩緩地說:“你這麽好,我卻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很後悔。但後悔是沒有用的。”
“沒有,你哪兒對不起我們了,可千萬別往自己身上瞎扣帽子,”趙維宗不知怎麽安慰她才好,只好胡亂抓個話題,“今天風這麽大,你還穿着剛才那件旗袍?冷不冷啊?”
“不冷,我不冷小趙,”楊遇秋輕聲道,“希望你……你和小孟能原諒我。再見。”
這時他們一行三人已經跑到了北宮門,還差一個紅綠燈就能到鐘樓底下。趙維宗在斑馬線上飛跑,慌慌張張地跟楊遇秋說着“我們從來沒有怪過你”之類的寬慰話,卻再聽不到有人回答。
那聲“再見”之後,楊遇秋似乎并沒有挂斷電話,可聽筒傳來的,又只剩下風聲了。
趙維宗永遠也忘不了那聲撕心裂肺的叫喊。
那聲音來自楊剪,是一種近乎絕望的、仿佛瀕死兇獸的哭嚎,從他前方大約五十米處傳來。
趙維宗慢慢停下腳步。
他看見楊剪就在鐘樓前灰白色的小廣場上,跪伏在地,渾身劇烈抖動。而隔着他的背影,可以隐約看到一雙雪白的腿,一截雪白的旗袍,以及披散了一地的黑發。
這一切都被泡在一片巨大的血泊之中。
還是晚了。趙維宗腦海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周圍人群蛾子一樣的嗡鳴聲,竟讓他不敢再向前一步。
時間模糊了,他只看見警察和醫護人員紛至沓來,像放電影一樣,救護車狂鳴而來再狂鳴而去,帶走了楊剪,以及他發瘋般守護的那具屍體。
最後只留下一灘殷紅,仿佛一張豔麗卻腐臭的地毯,遠遠地鋪展在那裏,可秋風還是把血腥氣播散過來,如一陣血色沙暴,避無可避。
若不是孟春水一直緊握着他的手,趙維宗覺得自己恐怕也要跪下了。
他陷入一種極度的不真實感之中,好像眼前一切都是幻覺,都是一個頂荒謬的玩笑。
今天本來是他最好的兄弟結婚的日子啊,現在發生的都是些什麽?
都是無可挽回的嗎?
如果自己再多做點什麽,反應再快那麽幾分鐘……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人都是有過有失的,可楊遇秋就該死嗎?
如果自己更會勸人一點,或者早點接電話,她是不是就不會……
趙維宗只覺得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透,剛才的急速奔跑讓他感到肺內負壓,呼吸受阻。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路旁,站在小鐘樓前圍滿的路人之中,任由孟春水緊緊抱着,眼淚在眼眶中翻湧,卻發覺自己連哭也哭不出來。
孟春水覺得,這一整天都過得太過于魔幻。
婚禮上的鬧劇、楊遇秋的溘死,雖然都是意料之外,可聯系前因後果,卻并非超乎情理。這些事情同時讓他模糊憶起自己身邊曾發生過的荒誕種種——而心中那些隐痛的疤痕,全部都來源于至親手裏曾經一次次向他戳來的刀尖。
于是他的心便不會再對此類事件過度反應。
作為一個十四歲撞見父親跟最尊敬的老師上床,十五歲親眼見着爺爺跳江,十六歲又親自證實自己母親确實是被一萬塊錢買來做生育工具的人,面對此類慘劇,可以說他早已經學會看淡。施以援手、抱以同情,都是孟春水會做的,也是他認為自己該做的,可別人的生死抑或聚散,從來都不至于帶給他巨大的沖擊。
然而趙維宗顯然不同。孟春水陪他在鐘樓下站了半個多鐘頭,那人才如夢初醒般一個哆嗦,拉着他就想逃離。往順峰原路返回的路上,趙維宗一直渾渾噩噩的,孟春水只能拉住他走,免得這人像游魂似的飄到別處,也不敢再提先前發生的事。于是兩人一路沉默。
結果回到停車場,孟春水卻發現,左前的車胎似乎漏了點氣。
極有可能是人為的。這件事對于孟春水來說,好像更魔幻一點。他一邊用應急膠對着幾處可疑氣孔修補了一下,一邊想,誰幹的?
趙維宗問他:“還能開嗎?”
“問題不大,”他如是回答,“目前漏得不多,胎壓還算可以,應該能堅持回家。”
趙維宗點了點頭,就坐在副駕駛上,望着前方不說話了。手指緊緊攥着腰前的安全帶。
可誰知道,沒開一會兒,剛過了兩個紅綠燈,那輪胎直接爆了,還讓他一不留神把左側的後視鏡給剮到了路邊突兀伸出的障礙帶上。孟春水沒轍,市區內修車鋪子全被整治,要找備用輪胎很難,他只好打通了維修店的電話,等人來取車,可對方卻說十一期間人手不夠,至少兩個小時之後才能到。
孟春水看着神游天外的趙維宗,覺得在這兒站着等并不現實,決定先帶他找個地方休息,等修車的到了再回來。于是他放好了警示路障就去拉趙維宗的手,那人就這麽任他牽着,也不怎麽看路,好像是真的非常失魂落魄。
孟春水忍不住說:“不是你的錯。”
趙維宗輕聲道:“我知道。但真的,真的太可憐了。我沒法當作什麽事都沒有。”
孟春水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我的意思是,你別太難過了。”
趙維宗卻突然停住腳步,擡高聲音道:“我為什麽不能難過?”
孟春水也停了下來:“因為不是你的錯。”
“你以為我只是因為今天這件事嗎?不是的,春水,你想得太簡單了,”趙維宗把他的手掰開,往後退了一步,“我不是個傻子,我不是遇到悲劇就哭,遇到喜劇就笑!”
孟春水怔怔地看着他,說道:“所以你為什麽難過?”
趙維宗毫不退縮地直視他,眼眶卻紅紅的。他說:“好吧,讓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麽這樣難過。我已經,正在,還将,看到很多人離我遠去,同時,你總是讓我覺得,那其中或者,恐怕,注定,是總會有你。”
“我讓你覺得?”
“是的,你讓我覺得。但我不敢說,我特別怕哪天一語成谶。可你也什麽都不跟我說,什麽都不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對嗎,永遠也不願意跟我解釋的那種。有就罷了,我選擇看不見,因為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哪怕有時候覺得陌生。可今天,剛才,我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見楊遇秋死了,你居然還跟沒事人似的對我說,別難過。”趙維宗閉了閉眼,沙啞道:“我突然覺得,真的看不懂你了。”
孟春水錯愕地看着他,半天才說出一句:“對不起。”
趙維宗搖了搖頭,左手的戒指被他在指根處轉圈摩擦。過了一會兒,他看着孟春水說:“走吧。”
于是兩人就繼續往前面的商場走去,趙維宗仍然任由孟春水拉着,拒絕擡頭看路。他有些出神地想,自己剛才說的是不是太過火了?春水他只是想安慰他而已。可那些話又确實都是實話,這一年多積攢的疑窦和不安全感,就像被藥引子勾住一樣,突然間一股腦傾倒出來,他想攔也攔不住。
孟春水也陷入了一種讓他感到極度困窘的境地。有些事情他這一年多來始終在逃避,可趙維宗一下子就把它們紮漏,連皮帶骨地扔在他面前。
他想,趙維宗說的是對的,随着某件事情的逐步完善,或許離別就是近在眼前,自己或者,恐怕,注定是要離他遠去——現在選擇隐瞞,是因為不想傷害。
他只是想和趙維宗無憂無慮地過一段日子。
可他現在明白,隐瞞同樣會帶來傷害。趙維宗不是傻子,更不是物件。他是一個非常敏銳且豐富的人。
楊剪說的道理,是不是也适用在自己身上?他只要跟趙維宗在一起,就注定是帶來傷痕的禍害?
他想自己何其自私。
一時間,雜亂思緒紛紛沖擊着孟春水本就始終囿于矛盾的意志,他近乎乏力地握着趙維宗的手,木然跟着前方人流走上人行橫道。
然而,這種混沌狀态卻很快随着一聲“小心”煙消雲散。
孟春水只記得自己一擡眼就看到了前方的紅燈,同時有什麽東西迅速從他身邊擦過,像是輛車,随後,他手中拉着的趙維宗,竟,倒在了地上。
那人看起來,清醒得就像塊幹淨的玻璃,可他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有血,鮮豔的血,在他腦後的斑馬線上洇了小小一片。
趙維宗失去意識前,對孟春水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你這個人,還是沒學會看紅綠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