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二零零七年,十一假期,北京的梧桐開始落葉。
孟春水跟趙維宗堵在知春路上,第三次接到楊剪的奪命連環call。
“我說,你倆祖宗到哪兒啦,今兒可不許給我磨蹭啊!”
小趙無奈道:“已經到中關村了,跟海澱劇院那兒堵着呢,這才九點多你急什麽呀,半小時三通電話地催。”
楊剪笑呵呵道:“我這不是想早點跟兄弟們敘敘舊嗎,好歹今兒一過去,咱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想跟你們嘻嘻哈哈也不自由了!”
“成成成,大新郎官兒別急,我倆馬上就到,先挂了啊。”
“哎等等,份子錢,份子錢你倆沒忘吧?”
趙維宗心說您可真行,現在都成小老板了還惦記着這點兒份子錢,這叫什麽,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聽孟春水在一旁插話:“給他包了個大的。”
楊剪嚷嚷:“老孟說啥?”
趙維宗轉頭看向孟春水,正對上那人含笑望着自己的眼神。他幫孟春水整了整領帶,小聲說句“好好開車”,然後便沖着手機大聲道:“他說,給楊哥包了個大紅包!”
楊剪沒個正形:“大的?有五千沒?”
小趙回他:“五千萬你信嗎?”
當初得知楊剪要結婚的消息,趙維宗還是比較震驚的。
其實也就是上周的事兒,彼時他正在核對一批藏品的清單,楊剪的電話就叮叮咣咣地打了進來。趙維宗工作的地方是家新銳拍賣公司,老板從香港回來的,有很多怪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能在辦公室打私人電話。
于是小趙急急忙忙跑到電梯間,一按接聽,人家上來第一句就是:“我要結婚了,10月5號婚禮,你跟老孟可記得要來!”
趙維宗把手機舉在面前,再三确認對方是楊剪無疑,便問道:“在哪兒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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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峰,粵菜館,頤和園邊上那個。跟咱學校東門離得特近,你記得麽?”
趙維宗心說我當然記得,跟那兒吃頓飯頂我倆月生活費,你小子現如今倒是手氣挺大。他又問:“跟誰結啊?”
楊剪像思春少年一樣忸怩了一陣,才正兒八經地回答:“特別漂亮一姑娘,叫李漓,我們工作上認識的。你等着吧,等到時候見到面可別被我媳婦把魂兒給勾走了。”
一句“能有春水好看”差點出口,趙維宗想着不能給楊剪潑冷水啊,于是配合道:“姑娘姓李,叫李漓?漓江的漓?”
“不然呢,還能叫李白啊。”
李白這個名字,趙維宗當然是記得的。上半年碰面的時候,楊剪還特意帶了他那位“遠房表弟”,一塊過來跟他和孟春水吃了頓銅鍋涮肉。小夥子還跟以前那樣白白淨淨的,一說話耳根子就發紅。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很迷楊剪,肉涮好了頭一筷子一定放在楊剪的料碟裏。他哥也寵他,怕他上火,特意拎了一提酸梅湯讓他喝。總之倆人都是黏得不成的樣子。
但半年過去楊剪居然就要跟另一位姓李的姑娘結婚了,這也忒迅速了點。
于是他道:“你還別說,你跟李白到底怎麽回事兒,什麽時候鬧掰的?”
“嗨,他就一小孩兒,”只聽楊剪變了語氣,胡亂搪塞道,“我先挂了啊,可別跟我媳婦提他的事兒。”
也對,趙維宗想,兩個人想長久地在一塊待着,确實是一個技術活兒,就連他跟孟春水在這同居的一年多裏,也跟對方放過不少狠話,也有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更何況兩個同性跟一塊談戀愛,面臨的可不僅是兩人之間的矛盾,而能像他跟孟春水那樣背靠背面對滿世界刀尖兒的總是少數。
畢竟真愛這種東西,你得遇上了才會知道,遇不上那就早晚得跟現在這位分手。但願那位李姑娘是真愛吧,趙維宗這麽想着,同時又有點同情那位姓李的小夥——他知道楊剪那種做什麽都喜歡做得很絕的性格,他猜李白那麽小的年紀遇上這事兒,肯定不比他當時以為要跟孟春水老死不相往來那會兒好受多少。
小趙後來回到家裏,正準備跟春水一塊選兩件參加婚禮的衣服,路過電腦才發現高中同學論壇裏已經炸開了鍋。
原來楊剪邀請了不少玩得好的同學,其中已經有人把新娘子的背景照片全扒了出來。那姑娘其實長得并沒有楊剪說的那麽出衆,小鼻子小眼兒,笑起來倒是十分溫婉。她是1985年生人,比楊剪小了三歲,是深圳一家電腦科技公司老總家的千金。
聊天群裏全是誇楊剪有手段的,誰都知道他早就下海經商,現如今就在中關村弄什麽高新産業園,搞定身世背景這麽硬的一個姑娘,他生意上必定如魚得水。
趙維宗則不以為然,他在群裏說:“你們怎麽知道人家不是真愛的?”
有人回他:“啥叫真愛呀小趙,你太天真了,這世上只有毛爺爺才是真愛。”
衆人附和:“真愛是不存在滴,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趙維宗氣得趴電腦前罵他們無聊,卻見孟春水登錄萬年不上一回的賬號,回了一句:“那是你們沒見過。”
這話就跟枚炸彈似的,一扔進去,群裏立刻變成八卦他跟小趙最近如何的話題了。
到達順峰食府時正是早上十點整,楊剪已經摟着新娘子在大堂裏迎賓了,邊上還站了個楊遇秋,穿件純白的旗袍,跟新娘小聲說笑着,關系很好的樣子。
見到兩位老同學終于大駕光臨,楊剪立刻撲過來挨個擁抱,又招呼那位李姑娘跟他倆握手認識一下。
“他倆是一對兒。”楊剪跟新娘耳語。
趙維宗道:“你看得出來我倆今兒打的情侶領帶嗎。”
楊剪狐疑地打量一番兩根同樣是純黑色的領帶,搖了搖頭:“在我眼裏它倆一模一樣。”
趙維宗笑:“這有刺繡暗紋的,我的是陰格,春水的是陽格,是不是特高端特有內涵?他挑的。”說着小趙就拍了拍身邊那人的肩膀。
孟春水彎起眼睛點頭。
那邊楊遇秋一直沒跟過來,這時已經默默走了,而楊剪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又轉回來問這兩人:“對了,你倆這麽黏糊,準備啥時候辦喜事兒啊?”
“辦過無數回了,”趙維宗摟着自家男友,壞笑道,“辦事兒還是在家裏最方便。”
“在家裏?”李漓睜大細長眼睛,一臉單純地問。
楊剪直瞪眼睛:“滾蛋別帶壞我媳婦,我發覺你這人怎麽越來越沒個正經了,同居生活真養人啊?”
趙維宗笑着跟他叫板:“哎,不然你要我倆怎麽樣,跟你今天似的,高頭大馬地迎親?成心逗我呢。小心我倆待會兒不随份子啊。”
聽着倆人跟這兒逗悶子,孟春水也不說話,等趙維宗以為這是默認時,他又突然說:“等過幾年吧,如果可以,咱們去國外辦個大的。”
楊剪聞言,瞥了眼身邊聽得滿臉通紅的李漓,咂了咂舌,作抱拳狀:“忘了您哥倆都是有戒指的人,牛逼牛逼,小弟佩服。”
說要敘舊,其實那新郎官忙得很,根本顧不上。不一會兒二人就被服務員領上了桌,等待吉時。他們這桌在第一排最邊上,請的全是楊剪的朋友,目前只來了三位,稀稀拉拉地坐着。除了李白之外,沒有認識的人。
是的,李白居然來了。模樣和半年前沒什麽區別,見到趙維宗跟孟春水,他還樂呵呵地打招呼:“好久不見!”
趙維宗覺得有點尴尬,想了想,還是拉着孟春水坐到了他邊上。看着賓客慢慢進到大廳,在不同桌子上坐好,三人一時都沒了話說。
我跟春水表現得太親密,會刺激他吧?小趙如是想,便有些後悔這麽早就在這地方坐定。哪知那李白低頭待了一會兒,竟主動跟他倆搭話:“你們最近怎麽樣呀?”
“挺好的,還以前那樣,”趙維宗道,“你呢?還在原來那個發廊嗎?”
李白羞澀地笑了笑:“嗯,哥哥給我找的工作,我可不能丢了。我當上技術總監了,人家現在都叫我Sid老師。”
“你哥要結婚了。”孟春水突然道。
趙維宗暗地裏掐他,心說這不是往人傷口撒鹽嗎,他又想楊剪也真是的,婚禮何必要請老情人呢?看這樣子絕對是他對不起李白。
卻見那李白并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平靜道:“我當然知道,雖然哥哥婚禮沒請我,但我還是知道。他的發型還是我早上三點起床給弄的呢,沒我行嗎?幸好我來了。”
趙維宗卻從他沒什麽波瀾的眼神中看出了些非常模糊的東西,他心裏有點不安,寬慰道:“他也是怕你難受,都過去了,你以後肯定也會遇到別人。”
“會嗎?”年輕男孩眼睛亮亮地問他。
還沒等趙維宗回答,孟春水就拍了拍李白的肩膀,溫和道:“會的,你才二十歲。世界上不是只有楊剪一個人。”
李白低頭不說話了,手指摳着袖口的紐扣,心事重重,又好像什麽都沒想在放空。趙維宗側過頭去,看着正皺眉編輯短信的孟春水,心裏想的是,有時候我還真覺得你就是世界唯一。
中午十二點十二分,婚禮準時開始。宴會大廳裏已經坐滿了賓客,小孩的嬉鬧聲,女人的調笑聲,還有男人們吐出的煙霧,充斥在布置得如夢似幻的會場裏。
趙維宗啜着杯碧螺春,看着花路盡頭,打扮得人模狗樣,正等待岳父把新娘的手交給自己的楊剪,莫名地想起了翟微微。那姑娘正是他跟楊剪相識的原因,可誰能想到最後他倆誰也沒跟那位美麗的翟微微在一起,反倒互相成了兄弟。
能有這麽一人,你罵過他也揍過他,結果等他結婚你們還是朋友,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眼見着楊剪已經張開雙臂,等着擁抱新娘,李白卻突然把手裏正在剝的喜糖扔到地下,死瞪着臺上,一動不動。
小趙心說不妙,你可千萬別哭出來,正這麽想着,兩行眼淚就順着李白線條柔和的面頰緩緩流下。
這時新娘新郎已經開始交換戒指,李白眼淚跟止不住似的往下落。如果這是電視劇,趙維宗默默想,這小子是不是該站起來搶婚了?正這麽想着,李白居然就真的站了起來。
就在那戒指差一秒就戴到新娘子手上時,李白突然大聲道:“等一下!”
這一聲堪比獅吼,穿透溫馨的音樂,響徹整個大廳。一瞬間,全場嘩然,包括臺上的楊剪跟新娘,包括同桌一直在跟鄰座女伴聊天的楊遇秋,也包括早已經驚呆的趙維宗跟孟春水,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這個稚嫩的少年身上。
趙維宗想把他按下來,卻被孟春水扣住了手腕。
“你別管。”那人在他耳邊道。
卻見那李白繞過半張桌子,拉起楊遇秋,徑直往臺上走去。他沖着滿臉驚恐錯愕的楊剪微微一笑,平聲道:“哥哥,我今天沒別的意思,就只是想問問,你跟姐姐為什麽每次都把我抛下了?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擾。”
“有什麽事回頭再說好嗎,”楊剪把新娘和岳父往後推了推,慢慢走向李白,“聽話,我知道你最聽哥的話了。”
楊遇秋也在邊上拉他:“小白咱們下去吧,小白乖,咱別做傻事啊。”
李白拼命把她甩開,帶着哭腔道:“我不!我做錯了什麽?你們當年從老家逃出來的時候不帶我,讓我在農村裏被那老家夥折磨了将近十年,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認識似的,到底為什麽?就因為我跟你們不是親生的嗎?”
楊剪低下頭,趙維宗看見他正緊緊抓着褲縫,他知道這是楊剪極度緊張的表現,之前只在跟隔壁職高茬架的時候見過。
楊遇秋則還在堅持把他往臺下拉,又被李白一把推開。
李白對着楊剪,胸口起起伏伏,繼續道:“哥你怎麽不說話了?今天是你結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給你丢臉了對嗎?就像以前你們嫌我太小,不肯帶我走一樣,對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白,”楊剪終于開了口,“你是我們的弟弟,我跟你姐從來都是這麽想的,當年不帶你走,是因為楊頭風把你看得太緊……”
“是呀,”李白笑了,“楊頭風每天都要抱着我睡呢,他還傳給了我獨家功夫,我現在手藝可好了,哥你滿意嗎?他一死我就逃了出來,我第一個想的就是來找你……你可千萬,別對我不滿意呀哥哥……你當時是不是嫌棄我了?”
場下早已經開始議論紛紛,女方親朋坐在頭號桌上,沒一個臉色好看的。趙維宗也陷入了沉思。楊頭風?他好像從楊剪那兒聽過這個名字,貌似是楊家姐弟的爸爸,在蘇北的一個小村子裏當剃頭匠,很早就把他倆送出來讀書了。
可現在看來,好像是他們自己逃出來的?
那麽小的年紀,是怎麽生活的?
“小白你現在說這些不合适,”楊遇秋冷下臉,倒有些長姐的風範,“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咱們下去慢慢說好嗎?”
楊剪也道:“聽姐姐的話……哥求你了。”
李白冷笑一聲,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癫狂狀态:“你求我,你原來也會求我呀,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時候你怎麽做的?我今天站在這兒,就是要讓大家都看看清楚,你們姐弟倆,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種人!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
楊剪大叫:“李白!”
他兩步跑到弟弟身前,那動作趙維宗看得出來,是想打人卻下不去手。小趙也有些急了,想上去幫忙,卻被孟春水再次拉住。那人緊盯着臺上,安撫性地摟了摟他的肩膀,冷靜道:“你去不合适,也沒用。”
只見李白轉身面對臺下一桌一桌的賓客,臉上已不見淚痕。他微笑着說:“大家應該已經聽出來了,我是他們的弟弟,只不過是抱養的,我本來是孤兒。所以我姓李。”頓了頓,他又道:“楊遇秋,我的姐姐,還有你們今天的新郎官,十五年前從家鄉的村子逃到了北京,當時我只有五歲吧,楊剪十歲,楊遇秋十三歲,然後就斷了聯系。”
不知怎的,楊遇秋已經放棄把他拉走的念頭,轉而躲在角落背對着衆人,好像在抽泣。
“我在村子裏過得很苦,楊頭風是個瘋子,他說他愛我,說我是他最愛的兒子,可他的愛卻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劃得全是口子呢,可我猜哥哥姐姐也過得很苦,他們這麽小就跑到北京,孤苦無依的,吃什麽用什麽?住在哪兒?你看,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
“夠了小白,你要讓我痛苦,你已經達到目的了,”楊剪拉他,“放過我吧。”
“為什麽?”李白疑惑道,“我一點也不想讓你痛苦呀。相反,當我來到北京,看到你過得很好,還上了北大,我可開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讓我難過。”
他又轉身對着賓客繼續述說:“你們猜,最開始那幾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麽過得那麽好的?他們哪兒來的錢?你們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學!好了嗎,我自己說了,你滿意了?”
“不,你太蠢了,一說到姐姐你就着急了對吧?姐姐在你心裏肯定特別聖潔特別無私,可是哥哥,她确實沒有打工賺錢,她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犧牲。如果說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愛你,那就是她了。”
楊遇秋已經跪在了地上,大廳鴉雀無聲,衆人看戲。
只聽見她低聲說:“別說了,小白你別說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錯……”
李白全然不理會,露出純真的笑容,自顧自道:“姐姐只有十三歲,找不到工作,也沒有錢花,可她想養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聰明?我跟檔案處的大叔睡了一覺,調出了當年她的案底,發現她被抓住過很多次呢!後來……姐姐長大了,她通過做什麽供哥哥讀書,幫哥哥創業,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來錢快的活兒呗,她和哥哥一樣,都長得那麽好看。”
楊剪方才被新娘拉着,此時卻像發狂的野獸一樣沖到了李白跟前,嘴裏嘶吼着“你胡說”三個字。
他打了李白一巴掌,鮮血在那人雪白的面頰上蜿蜒,像道淚痕。
卻看見楊遇秋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空留下早已吓呆的新娘,以及衆人淩亂的唏噓,從側門快速跑出去,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