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嘴上說黏,可忙才是真的。孟春水很快又恢複了原先的作息,趙維宗甚至都鮮少在白天見到他,哪怕周末,只要一個電話過來,那人就必定匆匆地走,再遲遲地回。
趙維宗聽出來,他好像在着手弄一個什麽美術館的項目。搞鐵路的和美術館有什麽關系?小趙想不明白,可他每次只要稍微有點問這事兒的意思,只要在床上,那麽孟春水必定立刻睡着,若是在餐桌沙發上,他就會站起來接電話。
你不想回答啊,那就算了吧。趙維宗這麽想着,心裏卻并非全不在意。然而在意得多了,他又罵自己矯情。他好像已經過了妄想愛人間毫無秘密的階段——雖然,他無比願意地想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展開在孟春水面前,但那人似乎從來不願意對他也這麽做。
這是他剛認識他時就非常清楚的。
因此當半個月過去,孟春水套着件黑色POLO衫,而非平常工作的正裝,開車帶他去豐臺的墓地時,趙維宗仍覺得有點不真實。
各種電話叮叮咣咣地打過來,孟春水路上接了幾個,最後直接關了機。他把手機往車座下随便一扔,回過頭去倒車。他這人停車喜歡只用左手,卻比很多人雙手并用停得順,每次都看得趙維宗只想跪服,但他這回卻說:
“你倒是會找清淨,人家不得急死?”
孟春水不以為然:“一上午全是車轱辘話,該交代的我已經說清楚了。”
說罷他又仰着頭,單手給自己滴了點眼藥水,完全不用另一只手輔助撐着眼睛。然後對趙維宗道:“走吧。”
他們到了。
在墓園門口買好了好幾萬億的紙錢,幾輛寶馬奔馳,兩副麻将,還有些千奇百怪的紙糊的小東西,倆人就拎起大包小包,順着一排排的墓碑往深處走。當時家裏人花了最高價錢,把母親葬在最靠裏的位置,估摸着要走很久。
園子周圍種了許多的槐樹,風一吹,槐葉的清香就拂拂地飄過來,在大小各異的石碑間游蕩。
路上很靜,由于是工作日,沒有看見其他吊唁者。
趙維宗道:“待會兒見到我爸,他說什麽咱就乖乖聽着,但他如果還在氣頭上沒走出來,做出點什麽太那個的事兒,春水你可千萬別忍。你直接先回避一下就成。”
孟春水騰出只手拉他:“我要跟你一塊。”
趙維宗捏了捏他的手掌,道:“真的,別看老爺子平時不吭不哈的,脾氣比我媽還倔,我這段時間一直這麽躲着,也不知道他一會兒會有多氣,又會幹什麽。你本身什麽錯也沒有,我是真不想你被攪到我家裏頭這點亂糟糟的事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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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水低下頭,似乎想再說點什麽,卻聽到背後有人在招呼。回頭一看,原來是墓園的管理人員。
只聽那大媽搖着扇子中氣十足地嚷嚷:“門口那帕薩特是你們的吧,停錯位置了,堵我們墓園的風水,快回去挪一下。”
“你回去吧,我正好先會會老爹,給你做點鋪墊。”趙維宗說着就從孟春水手裏拿過那些祭品,繼續往裏走去。孟春水在後面叫他:“我馬上過去找你。”
“嗯,別着急。”小趙回頭沖他微笑。可說是別着急,其實他自己心裏比誰都着急——前兩天給父親打電話,問墓地具體位置的時候,對方的冷言冷語讓趙維宗心驚,他聽得出來,父親是真的對自己有些失望。
于是他想:待會兒您打我罵我都行,但春水是我必須帶來的。我不想做個懦弱的人,也不想對任何事抵賴,我只求您別把氣撒到他頭上。
當他終于走到最深處的高端區域,視野被一片片豪華的高大墓碑填滿時,卻發現遠遠地站在某座漢白玉碑前,靜靜等待着的,除了妹妹和父親,還有第三個人。
是楊遇秋。
那姑娘穿着條黑裙子,在母親的墓碑前哭得梨花帶雨,趙初胎則在一邊厭惡地瞪着她,再看父親,正望着母親碑上的小照片出神,見趙維宗來了,就問:“不是說要把你那位相好也帶來嗎?”
“他在後面停車,一會兒就來,”趙維宗走上前去,剛想問句“爸您最近怎麽樣”,卻見那楊遇秋突然撲上來,一把将他緊緊抱住。
楊遇秋抽泣着說:“小趙,對不起,是我沒把阿姨照顧好。”
趙維宗看着父親和妹妹的眼神,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得道:“別跟我道歉呀,你照顧我媽媽有多細心,我們也不是看不見。”
楊遇秋哭得更厲害了,抱着他不放:“阿姨對我太好了,你也是,當時第一次見面就幫了我大忙,你們一家人都這麽好,我……”
趙初胎在一邊看得心煩意亂,忍不住發話了:“我說楊姐姐,您就算想勾搭我哥,也得看個場合吧,在這地方這麽抱着合适嗎?還有您今天穿的這身衣服,露一大背,當真是來看我媽的?您黃鼠狼哭給誰看呢?”
父親呵斥她:“丫頭亂說什麽!是小楊照顧你媽的時間多,還是你跟你哥?”
“爸!”趙初胎大叫,“要我說今天就不該叫她來!她來算什麽事?”
“說什麽混賬話!什麽叫不該叫人家來?你媽媽最後那天,人小楊一直陪在床前,不像某些人——”父親瞪着趙初胎發怒,卻連正眼都不帶瞧趙維宗一眼的。
“爸你真是!”趙初胎氣得跑遠遠,獨自抹眼淚去了。
楊遇秋則哭得更兇,趙維宗能感覺到緊抱着自己的這具瘦小的身體正在劇烈顫抖,好像是真的悲痛欲絕。他聽見她說:“你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就一會兒,小趙我心裏太難過了。我知道你也難過,我們是一樣的。”
趙維宗本以為自己已經痛得夠狠,也把自己貶得夠低,于是這個下午無論如何也不會太難過了。但是不然。此刻他一邊被父親的話刺得發痛,一邊被下午發白的日光曬着,他想我确實難過,鬼使神差地,竟不忍把懷裏痛哭的女孩推開。
他說你想哭就哭吧,我抱着你,然後安撫性地拍了拍楊遇秋的後背。
他這個人,誰對他好,都能記很久,一輩子不說,至少半輩子是有的。而現如今面對一個曾經真心實意對他母親好的人,要他不溫柔,這很難。
但他不知道,在他身後,孟春水此時已經停好車趕了過來,上來就看見他跟楊遇秋緊緊地相擁,便站在十幾米遠處不動了。他更不知道的是,父親和楊遇秋朝反方向站着,都看見了孟春水,卻沒一個人做出什麽反應。
楊遇秋甚至帶着眼淚,一邊發出哭泣的聲音,一邊沖孟春水笑了一下。
那個擁抱終于結束了。趙維宗剛想招呼趙初胎回來,整理整理他捎來的祭品,卻冷不防被父親踹了一腳。
“跪下!”他聽見父親說。
就知道沒完,好,我跪,我跪多久也是應該的。趙維宗這麽想着,對着母親的墓碑,默默跪了下去。同時他又想:春水是不是快過來了?他看到我這樣又會怎麽樣呢?
這麽一想就有些擔心了。
然而,剛開始擔心,他就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緊接着,孟春水突然出現在他身側,什麽也沒說,跟他并排跪了下去。
“你不用,春水,你起來。”趙維宗拽他袖子。
“讓他跪着!”父親怒斥。
孟春水則一言不發地抓住了趙維宗的手。十指相扣,堅定異常。
楊遇秋本已經止住了哭泣,見這情狀,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趙初胎也被這邊的各種動靜引了回來,一看見孟春水,小姑娘竟松了口氣,意識到她這兩位哥哥在做什麽時,她為了不尖叫出聲,輕輕捂住了嘴巴。
你真勇敢,春水哥哥,趙初胎這麽想着,你可要一直這麽勇敢,為了我哥。
父親則“哼”了一聲,彎腰燒起紙錢來。
只聽他對着墓碑上笑得溫和的妻子絮叨着說:“你看見了吧,你這寶貝兒子喲……就這麽冥頑不化,以前跟你說拿他沒有辦法,你還不信,今天呢?今天你不信也得信了。”
又說:“你看他倆專門來給你下跪了,愛得可真雷打不動呢,你高不高興呀老婆子?”
“我和女兒最近過得挺好,女兒找到了男朋友,葉滄淮那小子你記得嗎?可寵她了,小夥子人也特好,還會文藝,你在那邊就少操點心吧……”
說着說着,他就開始哽咽,趙維宗看見父親蒼老的臉上,滾落下極細小的淚珠,滴到水泥地上就瞬間被曬幹了。趙初胎也蹲下幫父親燒紙,默默幫他拍背順氣,聽他說着不曾跟妻子說過的話。他從當下回憶起往昔,一直到兩個兒女都還是很小的孩子的那段日子,那時他和妻子也尚還年輕,方家胡同的小院裏,日子樸素又簡單,好像總也過不到頭。
期間楊遇秋走了,這兩鬓蒼白的男人也完全沒注意。
蟬聲從不遠處的樹林潮水一樣湧來,陽光還是那樣,重重地打在白得刺目的水泥地上,趙父也還在自顧自地,輕聲跟亡妻說着舊話。而孟春水一直跪在那兒,凝視着圓形照片裏,那張曾經對自己百般真心照顧的面龐。他不曾松開趙維宗的手,像是在進行一種無聲的宣誓。
時間仿佛定格,他一直跪。
趙維宗被他拉着,則像握着一簇火。心裏百般滋味劃過,最後只覺得想哭。無論是先前時刻糾纏的,那些對父母的愧疚、對未來的迷茫、對自己的憎惡,此刻都好像化在漫無邊際的蒼白日色中,他看不清也感覺不到了,只有個念頭在觸着他的心,就好像一根火熱的鐵棒在觸碰軟得不能再軟得嫩肉。
這個念頭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就在我邊上,恐怕再不會有人像他一樣了。
他想我真對不起他。
最後父親回憶完了趙維宗小時候帶着妹妹爬樹,跟大松樹上待着差點沒敢下來的糗事,竟笑了出來。那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他回過神,見兒子和他的男朋友仍在那裏,意識到這倆人已經默默跪了兩個多鐘頭。
男人瞥了一眼兩人緊緊相握的雙手,嘆了口氣,起身對趙初胎說:“閨女咱們走。”
“爸!”趙維宗在後面叫他。
男人回頭,又盯着他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像是渾身松了勁兒。他沙啞道:“起來吧兒子,爸爸媽媽希望的,不還是你幸福嗎。你現在好像找到了,那就這樣吧,我們接受了,爸爸媽媽都不會怪你的。”
趙維宗愣住了。孟春水卻把他拉起來,轉身注視着他的父親。
男人笑了笑,繼續道:“兒子,爸爸知道你心裏難受,咱們不都一樣嗎,咱們全都難受。爸爸本來也非常生氣,氣了好幾個月,但現在想通了。當時你沒回來,你媽媽就要我記得跟你說,千萬別自責,別覺得對不起我們……因為我們永遠是愛你的,知道嗎兒子,我們有多想支持你、幫助你、鼓勵你……”
趙維宗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好了,別哭喪着臉了,好好跟你媽說說話,再介紹介紹你跟小孟最近怎麽樣,我和你妹妹就先走了,”男人往遠處走了一段,又回頭道:“中秋節記得回家吃飯!”
趙維宗看見父親踽踽的背影,淡淡的暮色裏,趙初胎跟了上去,好像在幫他抹淚。
“謝謝您……”他小聲說。
孟春水輕輕抱了抱他,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趙維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流下了眼淚。
那天他們把剩下的祭品給母親燒完,又聊了一會兒,回到城裏時已經是七點出頭。趙維宗看着郊區的綠色、郊區的雲彩,都在後視鏡裏飛速地倒退,他想有什麽東西也随之消失了。他曾以為父母都不會再愛自己,而此時此刻,他這個從小在愛裏長大的人,好像又回到了愛的包裹中。
晚飯是在小區外一家杭幫菜館解決的,出了飯店,孟春水卻沒去開車,而是拉着趙維宗往玲珑塔公園走,說是吃多了想消消食。趙維宗就跟他逗咳嗽,說原來不吃我做的菜你也能把自己給吃撐了,孟春水則輕輕掐他的腰,說不吃你我倒是會餓死。于是逗人不成反被逗,輪到趙維宗滿臉通紅了。
關于楊遇秋的那個擁抱,他們一人以為對方不知道,一人清楚對方怎麽想,于是都沒再提。
玲珑塔公園是市政福利公園,下午六點之後免費開放,于是周圍的老頭老太全都牽着狗進來遛彎,倆人繞着湖走,倒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拉手。孟春水又把手機打開了,不一會兒電話魚貫而來,趙維宗聽着,又聽到了美術館的事。
這事情就像層淡淡的網紗,擱在他眼前,又薄又輕。趙維宗透過它,明明能夠看到孟春水還是原先那個樣子,于是他告訴自己這網紗無關緊要,卻又沒辦法真正無視它。他在孟春水身邊慢慢走着,看着湖對面的夕陽和高樓,一時間出了神。
突然之間,不知怎的,趙維宗只覺腳下一空,然後通體一涼,緩過神來時,他居然走到了湖裏。好在這湖很淺,他站在邊緣處,還能露出半個身子。
孟春水似乎驚呆了,挂掉電話,瞪大眼睛看他。
“看什麽看!”趙維宗惱道,他覺得很丢人,只想快點爬上去。
卻見孟春水把手機和車鑰匙放在地上,緊接着也跳了進來。
湖水崩了他一臉。
“我操,你瘋了!”趙維宗覺得自己怕不是在做夢,直把人往岸上推,“想洗澡回家洗。”
孟春水卻沖他笑,眼睛很亮,扶住他肩膀道:“你先轉過身去。”
“幹嘛?”小趙臉蛋發燙,他還想往岸上爬。
“你不轉我就不上去!我跟湖裏泡一晚上,明兒記得來撈我。”
趙維宗無奈地轉過身,背對着孟春水,他知道此時已經有很多熱心大媽過來圍觀了,卻只能道:“好了吧?”
沒聽到孟春水回話,他只覺得身下水波蕩漾,那人似乎走到了自己身後,然後貼住了他的身子。緊接着,自己被人拿手臂圈住,擱在水裏的左手也給拉起來,什麽細小滑涼的東西被套在了無名指上。
定睛一看,是枚戒指。
孟春水熱熱的氣息噴在他耳後:“這是你的,祖母綠。”說着他把另一枚小戒指塞進趙維宗手裏,道:“這是我的,紫水晶。趙兒,你願意幫我戴上嗎?”
趙維宗低頭看着這枚小小的寶石,他想起自己當時給孟春水發的郵件,大致意思是他終于在舊書市場找到了那年二月份的中國國家地理,看到二月的幸運石是紫水晶。
他又想起更早以前,那次在KTV裏,孟春水笑着跟高中同學說,我喜歡的人生在八月,他的幸運石是祖母綠。
原來你都記得呀。趙維宗想,他輕聲問孟春水:“這是求婚嗎?”
孟春水把他圈得緊了些:“我暫時買不起大鑽戒,小的又沒意思,以後給你補上。”
趙維宗笑了,把他的左手從自己腰上掰開,攥着手腕舉到自己面前,小心地把那枚紫晶戒指套到修長的無名指上。套完之後,又握在左手裏,把兩枚戒指靠一塊欣賞了一番:“你送我磚頭我也喜歡,我把它擱包裏,誰敢惹我,我就拍誰。”
孟春水在他身後哧哧地笑,說:“本來還發愁怎麽送出來合适,不會吓到你,又不能少了新意,想不到你直接掉湖裏了,給我個這麽好的機會。”
小趙心說你又損我,掙開他回頭就要揍,卻被那人直接再度擁住。孟春水抱着他在清涼的湖水裏轉圈,眼睛又直直地盯着他,好像要盯到心裏,他說:“一百年後我也愛你。”
其實,那時,趙維宗幾乎已經相信,他跟孟春水之間的的确确存在着什麽隔膜,和以前那段學生時光再不相同了。可這人卻又突然來這麽一出,真摯得好像長不大似的。這句一百年像道閃電把他劈開,也劈開那層障目的網紗,讓他眼前除了愛再不剩其他了。
于是,趙維宗吻了孟春水。在湖水中,在夕陽下,在周圍狗吠與老太太的驚呼間,他勇敢地把愛意付諸成一個綿長的吻。他能感覺到孟春水的心跳在急劇加快,那人似乎很驚喜,環住他的腰,正狂亂地回吻。
你看,我們多相愛!全世界都來看,都來見證吧!你們都該知道!
趙維宗閉着眼,腦海中是這個念頭。
所以,所以春水呀春水,你要我怎麽辦呢,他又想,我多渴望我們之間徹底袒露心扉的那一天,多渴望你不再成謎,卻又同時覺得,保持現在千萬不要變,就已經非常幸運。
我只想永遠都能抱着你,像現在這樣親吻。于是就什麽都不用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