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那天趙維宗回家之前,特意跑到校門口跟菜站老板讨價還價半天,終于把那輛運菜的五菱之光連帶着司機騙到了手。
他坐在副駕駛上,樂呵着給那長相憨厚的賣菜小夥遞煙:“一會兒就停三號樓底下,我拿完東西咱就走。”
“得嘞。”
“搬家太折騰人了,這不是我不會開車嗎,真對不住,這麽急把您給拽來。”
小夥接過煙,頗正直地說:“趙哥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一口一個您的也真是折煞我了。好歹也跟咱這兒買了這麽些年菜,這點忙該幫的。”
趙維宗笑嘻嘻道:“哎,就知道咱小劉跟我最瓷器了。”
小夥吐出口濃煙,緊握方向盤,仍是那副目不斜視的嚴肅樣:“瓷器歸瓷器,趙哥咱可事先說好了,兩百啊!”
“……放心,答應你的一分錢也少不了!”
此時距房東給的最後期限只剩下一天,說是過了今晚就說不準何時直接炸樓了。眼看着各路鄰居紛紛找好了新窩舉家搬走,連樓下大爺家裏都已經搬空,再不見有人半夜聽那些上世紀情歌,可小趙還是沒找到合适的新住處。
本想着在孟春水單位附近租一個,好讓那人每天在路上少耽擱點時間,能多休息會兒。可那些房子不是太破就是太小,上回好不容易看到個合适的,結果好家夥,上來就要兩千五一個月,還不帶議價的。
雖說這繁華地段貴點也算正常,可趙維宗他還真不打算把這麽多錢花在租房子上,于是只好作罷。一時間好像無處可去,他只得盤算着把家當暫且在方家胡同擱上兩天,等租到新房再挪走。
他想爸爸不至于煩我煩到不收吧?雖然回到那小院兒裏,他自己心裏也不太好受,但這好像是目前最合适的辦法了。
然而,當趙維宗拔下鑰匙,推開出租屋那扇吱呀亂響的木門時,眼前所見卻把他驚呆了——
早上收拾好的、堆在門口的幾大兜子家當,此時全沒了影兒!
第一反應是遭了賊,房東前天把鋁合金的窗戶拆走,導致他跟孟春水透風睡了兩天,這賊想溜進來也是大大地容易。但他也太會踩點兒了吧?偏偏挑這節骨眼好打包帶走?我這也沒什麽值錢的呀。
趙維宗擰着眉頭,坐到沙發上,越發覺得蹊跷。
Advertisement
“東西呢趙哥?你咋啦?”彼時賣菜小夥在下面等得不耐煩,爬上二樓查看來了。
趙維宗沒理他,低頭撥響了孟春水的手機。他哭喪着臉道:“我操我跟你說,咱家給賊盯上了,我早上收拾的那點東西好好擺在那兒,結果現在全沒了!我身份證還在裏頭呢!”
卻聽對面那人居然在笑:“我怎麽就成賊了?”
“不是,你拿走的?”趙維宗看了看表,這才下午四點多鐘,按照以往的經驗,這人應該還在辦公室鞠躬盡瘁呢,“你沒在公司?”
“我在開車。”
“往哪兒開?”
“我找到新房了。”
“真的?”
“等會兒來接你,馬上到了。”
賣菜小夥仍然不明就裏,趁趙維宗終于挂了電話,趕緊抓着人問:“現在到底怎麽一回事兒啊哥,你家到底遭沒遭賊?”
趙維宗還在盯着手機屏幕傻笑,聞言擡頭看他:“哪兒跟哪兒啊,我剛才腦抽來着,這兒沒你事了現在,總之還是謝謝了啊小劉。”
小劉還惦記着自己的兩百塊:“真不用我了?”
“嗯,拜拜。”
小劉又環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房子,道:“那你呢,跟這兒幹坐着幹嘛?”
“等人,”趙維宗把他往門外推,“快回去吧你媽還等你看店呢。”
萬萬沒想到,孟春水新租的房子,居然就是趙維宗因高價而放棄的那套。
這屋子位于西釣魚臺附近,就在玲珑塔公園北邊。當時趙維宗遠遠瞅見那尖尖兒的塔頂,跟一片大楊樹間立着,他就有種隐隐的預感。這預感在孟春水把車開進那高檔小區的地下車庫時越發增強,又在他提着大包小包,把趙維宗領進了電梯,然後按下八層鈕時得到了證實——确實就是那間屋子。
趙維宗把自己的編織袋放在紅棕色的實木地板上,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你還真花兩千五租了這套?”
“我看見你拿的中介單子,感覺這套最合适。”
趙維宗瞪他:“不會過日子!”
“挺劃算的呀,是這兩年新蓋的房,還贈送車庫,”孟春水把一大堆東西在沙發邊暫且安頓好,過去拉着趙維宗在屋裏到處走,展示這套裝潢豪華的兩室一廳的種種好處,“你看它還有個大浴缸,你不是一直想泡澡嗎?”
“我說過嗎?上回跟我說想泡鴛鴦浴的是誰來着?”
孟春水看起來有點委屈。他問趙維宗:“不喜歡?”
“喜歡是喜歡,但太貴了。”
孟春水不用再往方家胡同偷偷彙錢,他這口袋倒是寬裕得很,滿不在乎道:“你不是跟我說要改善生活嗎,貴點好。”
趙維宗氣呼呼地掙開他,往沙發上一坐,半天才道:“我上午跟原來那公司談了,他們的意思是,讓我續約,再跟外面跑一年,能拿十萬。”
孟春水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趙維宗低了低頭,道:“但我沒答應,我不想再離開北京了。怎麽辦呀春水,我錢都快花完了,工作還沒着落,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只有在地下刨土才能賺到錢?”
“我有錢啊。你工作慢慢找,肯定能找到個真正稱心的。”
趙維宗別過頭去,不跟他對視:“你是從沒缺過錢,你不明白,都成年人了,還天天吃你的用你的,跟個廢物似的,我心裏一點也不舒服。”
孟春水笑了,走過去捏了捏他的肩膀,輕聲道:“傻蛋。”
“誰傻?”趙維宗仰臉瞪他。
“你傻。這樣吧,租房的錢我先墊着,我們先一塊把生活改善了再說。等你找到工作再開始均攤,一個月也就一千多,跟以前沒什麽區別。你覺得怎麽樣?”
趙維宗不說話。
孟春水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贊同。趙兒,你是不是覺得只有經濟上對等付出才算平等?如果你跟我是合作關系,那在利益方面确實需要做到完全平等,才能長期穩固地合作下去,但我們不是。你是我的愛人,愛人之間,付出是不僅限于經濟方面的。”
頓了頓,他繼續道:“好比你每天給我做飯,我工作應酬到多晚你都等我回家給我開門,陪我說話,還有上回,上回你記得嗎,我喝吐了你也沒嫌棄我不讓我上床。你知道我有很多事瞞着你,可你不問,你等我哪天準備好了再說。這些,這麽多,就不是付出嗎?”
“哎,幹嘛突然這麽煽情呀……”小趙低着頭,“就一房租的事兒,還扯上愛不愛的。”
“因為這很重要,因為道理就是這樣,”孟春水把他的下巴托起來,“上次不讓你走,我就已經想好了,這回是真的要跟你好好地過日子。就像你說的,咱們早已經是成年人了,就得互相負責、付出,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先統一思想,你懂嗎?”
趙維宗臉色發紅,他從沒想過孟春水會突然間這麽認真地跟他說這些肉麻的道理,心裏一時間發了熱,皺巴巴的,就好像泡在溫水裏的一張紙。
他看着那人漆黑的眸子,心想你這樣我還能怎麽辦,我只能愛你,然後沒轍。然後咬了咬嘴唇,說道:“我懂你的意思,但錢還是要還,你說什麽我都要這麽幹,別勸。每次跟你談錢我都挺不願意,但不談清楚我更不好受。”
“我也不願意跟你談錢,”孟春水垂眼看他,指節暧昧地刮了刮那人的耳廓,“其實我更想要……”
“你想要什麽?”
“肉償。”
“滾滾滾,”趙維宗從沙發上跳起來,“你要肉償,也得先讓我欠下肉債,老老實實打掃衛生去!這屋子也忒髒了點。”
孟春水雖然不怎麽會布置東西,但拖地這類需要細致的苦力活兒還是非常擅長的。于是趙維宗就負責擦桌拭櫃,再把運來的大件跟零碎都一一找到地方安置。幹到晚上十點,這精裝的大屋子才真正有了點家的樣子,倆人把那套手電筒樹脂板裝置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挂好,滿意地相視一笑。
“我也算住上現代化豪宅了。”趙維宗道。
“我餓了。”孟春水說。
然而,當小趙用帶來的有限食材,炒出一盤老幹媽炒飯,從廚房端出來時,卻發覺這人已經倒在沙發上,睡得正香。
你很累吧,趙維宗想,今天怕不是從公司逃出來的,悄不吭幫我搬了家,又被我拽着搞了大掃除。他找了個碗,把炒飯扣好,然後在孟春水身邊靜靜坐下,抱着筆記本專心地看起了招聘信息。眼睛看酸了,他就擡眼向窗外看去——這才發覺透過陽臺的大飄窗,剛好能夠看到一條流光溢彩的阜石路,而玲珑塔正悄然立在那裏,默默地注視着一切光與影的綿延。
第二天孟春水提早下了班,趁天黑前急急往燕園趕去,等他離公寓樓大概還有兩三百米的時候,正見着那些老建築在綠樹掩映間一個接一個倒下。
也許是距離較遠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炸藥用得比較保守,爆破過程比他想象中要平靜,并不像以往他在工程隊炸山那般驚心動魄——可以說那些老樓是在一種動态的安寧中粉碎的,聲勢甚至不如夏暮的蟬鳴,只有陳舊年月随其一同化為齑粉。
遠遠地還有很多學生和老人在圍觀,他在其中找到了趙維宗。
“我拍到了,當時就差兩分鐘人家就要轟我走,”那人舉着個數碼相機向他跑來,“住了這麽些年,給它拍個遺照。”
孟春水知道,趙維宗在這屋子待的時間比他自己要長太多,他也大體能模拟出自己不在時屋裏的情狀,于是他在這薄暮盛夏中心生悵然。倆人在校園裏又溜了會兒,他聽趙維宗一件件講着這幾年學校的變化,講某座樓的來歷、某個雕像的趣事,他看見一對對情侶或漫步或飛奔,耳邊嬉笑怒罵,好不青蔥。
孟春水想,如果我沒走,陪着他到畢業,會是怎麽樣?
如果我勇敢一點,對自己有點自信——如果我當時為他着想得多一點,又會是怎麽樣?
但如果都是無意義的。自己曾經一無所有,更無法從父親手下保護任何自己珍惜的東西,于是就算有再多如果他當時還會是那個選擇。
甚至,哪怕,放到現在,放到這偷生般的幸福中,他手中已經握有一些籌碼,可讓孟春水告訴趙維宗自己正在做什麽,又是為什麽非得這麽做,他仍然沒這個勇氣。
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更清楚這人知道之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正想得出神,是趙維宗的聲音把他拉回人間。小趙說:“咱回家吧,白天買了條青魚,你估摸着放白果炖會好吃嗎?”
那條青魚很大,也鮮,趙維宗折騰它頗費了些工夫,還特意炒了道蔥爆木耳菜佐它。孟春水就站在廚房門邊上,看他做菜,時不時去接個電話,幾分鐘後就又站了回來。
“你這兩天不怎麽上班,單位急瘋了吧?”
“都是小事。”
趙維宗盛好米飯,招呼着孟春水端菜,沒再說話。
晚飯時看了半場阿森納跟切爾西的球賽,小趙這回不用扭着脖子看了,一時間還有點不太習慣。晚飯後他正準備把碗筷都堆到洗菜池,好讓孟春水待會兒去洗,卻被那人拉住,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孟春水關了電視,蹲在電視櫃前搗鼓半天,終于把什麽東西安裝好了。
是個卡帶錄音機。
“我從辦公室帶回來的,”他舉着一盤磁帶解釋道,“我想送你首歌。”
說着,只聽“叮”的一聲,錄音機啓動了,孟春水把磁帶卡進去,緊接着熟悉的前奏過去,Liam直白的嗓音就響了起來。
“Stand by Me。”趙維宗立刻道。
孟春水挑了挑眉:“你知道?”
趙維宗笑笑,走到他身邊,蹲着觀察了一會兒這老舊的物件,道:“是呀,我知道你喜歡Oasis,後來你走了之後,我把他們的歌全聽了一遍。”
說罷他回頭看孟春水:“要讓我送你一首,我也選它。”
孟春水眼神暗了暗,卻見趙維宗站起來虛抱他:“不知道為什麽,我老是覺得這首歌很适合跳舞,雖然也踩不到什麽鼓點。”
“怎麽跳?這麽跳?”
趙維宗看着孟春水就那麽自然而然地跟着音樂晃了起來,心說這哥們以前小小年紀稱霸長沙迪廳果真不是吹的,于是道:“可以啊你,跳得像那麽回事。”
“你也來,”孟春水說着就扶他的腰,“我的秘訣:亂晃。”
“倆人蹦迪?”
“我看可以。”
于是兩個人就這麽摟着扭了起來,磁帶來回轉着,只有這一首歌,他們從飯廳轉到陽臺,窗外的阜石路仍舊明亮清晰。
不多久天上卻開始打雷,閃電像流光滾過銀盆,照徹整個天空,但雨卻不肯下來,就好像天公在跟人逗咳嗽似的,倒生出些世界末日的意味來。
趙維宗半眯着眼,望着眼前跟自己伴随搖滾樂胡亂轉圈的男人,又看見他背後混沌卻又明澈的世界,他想:如果這一秒,世界它就真的走到了末日,全人類都拿刀尖對我,一出門就是天雷地火,那我的盡頭就是和這個人一塊。
虧嗎?
不虧。
我求之不得。
他是春水。
孟春水卻放慢了節奏,改成抱着他緩緩搖動,只聽他問:“這段時間你開心嗎?你有沒有覺得我變了?”
趙維宗緊貼着他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确實變了。”
“你能全須全尾地回到我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感到輕松、踏實,并且幸福,生活好像也變得很簡單。所以你變了又怎樣呢?我也變了,我還是我。”
此時驚天一串炸雷,有風從窗縫竄進來,趙維宗感覺到孟春水的手指正在他後頸上輕輕地摩挲,就好像很久以前那樣,他在面對一個珍寶。
于是他問:“那你說,我媽媽要是能看到我現在這樣,她會高興嗎?”
“會的。”
“過兩天想去看看她。”
“哪天去?”
“下下周三吧。”
“下下周三?你生日。”
“對呀,”趙維宗笑了笑,“我想要是過生日去看她,她看到我,應該就不至于那麽生氣了吧。回來之後一直也沒去給她燒點什麽,種幾棵樹,确實也太不像話了點。”
“我陪你去。”
“周三啊大哥,你們不是每周三都有例會嗎?”
孟春水把他圈得更緊了,鼻尖小貓似的蹭了蹭他的頸窩:“去他的例會,就是廢話會。”
趙維宗笑:“你說啥,孟老板?不,應該是消極怠工的孟老板。”
“我說,我要陪你去,我得陪你去。”
趙維宗挺感動,但他并不想表現得感動。他只是說:“我怎麽覺得你最近變得黏我了。”
孟春水擡頭,捋了捋他耳後的碎發,含笑問他:“我有嗎?”
“你沒有?”
孟春水又把腦袋埋回他頸上,悶悶道:“我還能再黏一點,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