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鄭有才抱着一堆文件,小心翼翼地敲了兩下副總辦公室的大門。
他心裏有些忐忑。
作為剛入門的小秘書,鄭有才早前給自己總結了一套對付那群“官兒”的辦法——其實就是言聽計從。他們使喚他做什麽,他就規規矩矩地做好,做不好的話,就老老實實挨一頓罵,一不反抗二不頂嘴三不動腦就是了。
這套龜殼理論讓他這個沒大志靠編制的小公務員吃盡了甜頭,人家都求如魚得水,他則甘願當個聽話的蝦米。于是半年下來,部門大小領導都誇他有才,機靈懂事,還不争不搶。于是鄭有才便真覺得自己悟出了在國企混飯的真谛,一天天地優哉游哉,過得無比踏實。
然而這套龜殼卻在他調到技術二部的時候失了大半效力。原因是這兒的老大,也是公司的副總,他不是個正常人。何出此言呢?
首先,鄭有才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工作狂,你上班時他在工作,下班時他還跟那兒坐着,你下樓吃飯時他在翻文件,等你吃飯回來,他就拿着電話跟合作夥伴談笑風生了。
有這樣一個頂頭上司,對鄭有才這種圖安逸的主兒怎麽會是好事呢?但他很快又發現,這位副總好像并不需要他這位秘書,與其他老板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兒的相處模式不同,副總對他的巴結逢迎毫不在乎,又或者說,是根本沒去注意。
猶記得當時鄭有才都調過來兩個多月了,有次開會,副總居然皺着眉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這也就罷了,當他貴人多忘事,可最讓鄭有才崩潰的是,副總好像對身邊任何人都是這麽漠不關心。天天就看他往自己的大辦公室裏一悶,除了交代工作事宜,基本不主動和其他同事交流。
但你要說他仗着自己職務高,親爹又是公司老大,就天天擺官架不拿正眼看人,卻又實在是錯怪了他——副總常對人笑,并且是個很會笑的人。開會時他也是不卑不亢,就事說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甚至你給他倒杯水他都會認真地道謝。
并不是那種沒內涵的官宦子弟。
可越是如此,他身上那種隐形的距離感就越濃,好像無論你是誰,做得好還是壞,在他眼裏都是蘿蔔白菜,沒什麽區別似的。
況且這麽年輕一人,也不見他談對象——他身上怎麽就長了這麽厚一層透明的殼呢?
鄭有才實在想不明白。
總之他感覺自己存在的作用僅限于送個文件打個熱水,跟老板完全沒法打成一片,地位還不如在這兒幹了五年的保潔,至少能夠随意進出老板辦公室。生活如此凄慘,更別說成為貼身的大內總管了。他好像成了“吃閑飯”的那一類人。要不是有個鐵飯碗跟那兒擱着,真怕哪天自己就被掃地出門。
所以他每次跟副總單獨待在一塊,心裏都會有點忐忑,他覺得這人真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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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回他還不是一般的忐忑——門已經敲了十七八下了,可副總還是沒開門。難道不在?還是出什麽事了?正當鄭有才轉着他那并不怎麽靈光的小腦袋瓜,發愁該拿手裏這堆急件如何是好時,門突然就開了。
副總黑眼圈很重,精氣神卻是不錯的樣子,端着杯茶,認真聽他說完了這堆文件的來歷,便要他幫忙把它們在桌上放好。
鄭有才自然是一萬分的樂意,屁颠屁颠跨進辦公室,卻發覺這裏面跟平時纖塵不染的狀态差距甚大——茶幾挪了地兒,兩盒被壓扁的煙随意在上面擺着,一套紫砂壺茶具也放得歪七扭八的。邊上垃圾桶裏亂糟糟地堆了很多衛生紙團,再看沙發——卧槽,沙發上還坐了個人?
鄭有才容量有限的大腦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那年輕人卻閑閑坐在那兒,放下手裏正啃着的旺旺雪餅,沖他笑了笑。
“您……您這麽早談生意呀。”鄭有才結結巴巴地說。
“嗯,”副總端着茶走到沙發前,把茶杯遞到年輕人手裏,又轉頭對鄭有才道:“文件先放桌上吧,我一會兒處理。”
“這也太辛苦了吧,才七點多,你平時也這麽忙?”那年輕人啜了口茶水,把杯子遞回給副總,看着鄭有才,又道:“這你秘書?”
鄭有才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确實很年輕,看起來跟副總差不了兩歲,眉眼清明,輪廓也長得和諧舒服,是很容易記住的長相。跟副總的好看不同,他身上少了點鋒芒,卻多了種叫随和親切的東西,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要放松——不知道為什麽,副總的長相老是讓鄭有才無端想到玉碎——那是種淩厲的美感,冰冷,鋒銳,人難靠近。而眼前這年輕人則完全不同,他沖你笑,你便想跟着笑,鄭有才甚至覺得在他的感染下,副總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唉,我要是遇上這種上司就好了!同樣是年輕有為,差距咋這麽大呢!鄭有才暗自叫苦。
年輕人卻站起來跟他握手:“你好,以前辛苦你照顧他了。”
鄭有才紅着臉回握:“哪有,老板從來不要人照顧,天天不帶休息的,我也就跑跑腿,否則真成吃閑飯的了。”
年輕人松開他的手,轉頭問副總:“你這麽艱苦樸素啊,看來我還得帶你改善改善生活。”
副總竟笑着回說:“那我以後就靠你了。”
鄭有才被這明晃晃的笑照得有點發呆——他終于明白以前為什麽不覺得副總笑得親切,那是因為根本就沒見過他真正的笑容。然而此刻,他僅是跟這年輕人對望、閑聊,就能笑得這麽自在溫暖。
我明白了,他們絕不是生意夥伴這麽簡單,鄭有才想,說不定是發小?這種富家子弟,不經常出現一塊長大的橋段嗎?說不定過兩年還要為了搶老婆反目……正當他胡思亂想時,卻陡然覺得氣氛不對——副總和年輕人站在一塊,有些尴尬地含笑看着他——鄭有才一個激靈。
“哦,沒別的事了!您、您們繼續談!”
落荒而逃的時候,鄭有才最後瞥了那年輕人一眼,發覺他不像副總那般穿戴整齊,襯衫扣子留了兩顆沒扣,從側面的角度竟能看到兩顆紫紅的“草莓”,堪堪印在他裸露的脖頸上。
卧槽?這什麽情況?
還談生意,談草莓生意嗎?這倆人确定不是昨晚一塊做大保健去了?鄭有才慌慌張張地溜回自己的工位,腦內劇場開始各種演繹。可他又想,在夜總會摟着美人談事,好像确實也是這群老板的愛好之一。
這想法雖然龌龊,但在鄭有才看來卻是合理無比,他甚至有點得意,覺得自己終于再度參破了這群有錢人的內心世界。他想副總也不過如此,看起來再可怕,也不過是個凡人嘛。
這邊趙維宗又坐回到沙發上,繼續啃他的旺旺雪餅。半夜起來餓得不行,可孟春水翻了半天才給他找出來幾袋落了灰的膨化食品,當時啃了一個仙貝,現在就又餓了。
這辦公室看起來大,其實很空,工作的東西一堆,生活的用品很少,趙維宗準備啃完雪餅再好好檢查一番。
“你剛才表現得,是這個。”孟春水靠在寫字臺前翻了幾頁文件,這麽說着,又給趙維宗比了個大拇指。
“是吧,有點你們那種商務範兒對不?”趙維宗伸了伸懶腰,“這得歸功于你這套衣服,果然名牌就是不一樣。”
孟春水聞言,又瞅了他幾眼。只見自己的襯衫在這人身上服服帖帖,好像量身定做似的,把他勁韌的線條襯得剛剛好,偏偏那人又不乖乖把扣子扣全,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上,跟個小孩兒似的專心啃雪餅。這模樣直叫人挪不開目光。
方才,正當鄭有才敲門的時候,倆人還膩在沙發上磨蹭,結果趙維宗非但根本不慌,還能在這麽短的工夫內把他随便翻出來的一套衣服穿得這麽合适,甚至還把地上的亂七八糟收拾好,這讓孟春水不禁刮目相看,這人的精幹總讓他放心踏實。然而,此時此刻,他似乎過于精明了一些——
趙維宗竟然穩狠準地,不偏不倚地,從抽屜裏,翻出了孟春水的安眠藥!
“好啊你,居然喝這破玩意兒,”趙維宗扔了雪餅,氣勢洶洶地朝孟春水走來,“喝多長時間了?不喝還能睡着嗎?”
“兩三年了吧。”孟春水被他瞪得沒脾氣,只得如實回答。
“靠,我沒收了,哪兒還藏了有?”
“适量地吃是無害的,反而能讓我睡好。”
“我不管,你最好快點繳械投降,不然我也都給你翻出來,”趙維宗抛起手裏的藥盒,又穩穩地接住,“反正你以後跟我睡。”
孟春水眼睛亮了:“你說什麽?”
趙維宗捂了捂臉,又道:“不然呢?你不樂意?”
孟春水逗他:“還可以吧,我得考慮考慮。”
“那你考慮吧,反正有藥片沒我,有我沒藥片,吃藥你就準備好跟地板厮守一生吧。”
孟春水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存的安定全都交了公,他想現在這種情況,自己也不至于睡不着覺——前一個晚上不是睡得很沉嗎?
趙維宗滿意地拎着一袋子安眠藥,又在辦公室裏領導視察似的檢查了一番,最終得出結論:這地方不是人住的地兒,孟春水這兩年淨艱苦奮鬥了,難怪瘦了那麽多。
他想自己算是任重道遠。
“你平時怎麽解決吃飯的?”
“應酬。”
“天天應酬?”
“其他時候吃食堂。”
還好,至少沒有幹脆不吃,趙維宗這麽想着,又道:“今天晚上回家吃。就咱那個出租屋,路你還記得吧?”
“你還發着燒呢,”孟春水低頭看着文件,一手把他往懷裏拉,“不急這一天。”
“不成,反正我也沒事幹,現在大閑人一個,”趙維宗很自然地靠在他身上,腳尖點了點锃亮的地板,“你現在又是我的了,我可不得抓緊點保養嗎。”
“我一直都是你的。”
趙維宗心說您還好意思說這個,可他也氣不起來,幹脆走到浴室洗臉去了。待到洗漱完畢,他滿臉郁憤地走出來,捂着脖子對孟春水說:“這玩意剛才是不是一直露着?”
兩點紫紅在他領口上方綴着,看起來有點色情。
“沒關系的,小鄭腦子不好使,嘴也嚴實,”孟春水放下文件,又把他往自己身邊拽,他現在只想時時刻刻和這人黏着,幹脆長一塊算了,“再說發現了又能怎麽樣?”
“我這不是擔心影響不好嗎……再說,大夏天的,孟春水你這樣不道德啊,我啃你都是挑準了露不出來的地方啃的!”
“我覺得你這樣很好看,”孟春水坐到寫字臺上,又用腿把趙維宗圈住,一口一口地親他嘴唇,“你穿我的衣服,也很好看。”
趙維宗眯起眼睛,也一口一口地往回啄:“幹嘛,你想做了?反正一會兒要有人敲門,慌的不是我。”
孟春水咬了他一口,終于把人放開:“不做,我沒那麽禽獸。”
“那我先回去了,你不還得上班嗎,”趙維宗舔舔嘴角,撩起眼皮瞧他,“我的孟老板。”
“回去準備做什麽?”
“洗衣,做飯,艱苦奮鬥呗,順便幫你縫個扣子。”趙維宗并不打算在這兒繼續躲着,從沙發縫裏撈起那件被他扯壞的襯衫,還有自己那兩件沾滿各種奇怪液體的T恤短褲,裝進放安眠藥的口袋裏。
他回頭沖孟春水笑了笑,然後哼着首歌詞為“嚯嚯嚯嚯嚯嚯”的調子,推門走了。
孟春水回味了一下,想起那首歌叫“霍元甲”。
回到家後,趙維宗又喝了點退燒藥,然後便站在洗手池前搓起了衣服。他看着鏡子裏穿着孟春水衣服的自己,心想,我确實沒在做夢。
昨天自己還在這鏡子前想哭哭不出來,最後決定去大喝一頓,誰知道今天就變成這樣了?孟春水身上那股幹燥的風油精味,此時正萦繞着他。
久違了,我真想你呀,趙維宗深吸了幾口空氣,默默地想。
這種風油精味,趙維宗其實早已想明白了根源——他記得當初跟孟春水回吉首,他的媽媽問他要了錢,最後往他包裏塞了很多瓶自己廠裏産的風油精。現如今六七年都過去了,這人居然還在堅持使用——他想孟春水對母親确實是抱有懷戀的。也許是對那個具體的人,又也許是對“母親”這個概念,他飽受傷害卻不能割舍。
這便是孟春水藏在心裏的熱望——從來不說,也少去争取,只等人看到。趙維宗恰是那個能看到的人,于是他就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放手。
晾好衣服他又躺回床上想睡一覺,準備醒來就去買菜。結果剛躺下沒幾分鐘,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昨夜和今早好樂個夠呢,他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拽了起來。
是房東。老頭跟他寒暄一陣,然後遺憾地通知他:下個月房租不用續交了,因為北大校園整治,這邊幾十年的公寓全都要拆。趙維宗倒也不是很驚訝,留老爺子喝了口茶,把人送走之後才察覺到一種淡淡的不舍。畢竟住了這麽多年,他跟孟春水的種種都發生在這兒。
于是發了條短信給那人:出租屋要拆了,跟這兒住一天少一天,今晚早點回來!
孟春水很快回複了一個彩信,是個小貓在喵喵叫,嘴邊有個氣泡,上書一個大紅的“好”字。
趙維宗被逗樂了,心說你落伍了吧,現在還誰用這種彩信啊,卻緊接着又收到一條:你別出門了,好好睡一覺,我下班帶菜回來,要買什麽?
于是趙維宗就開始掰着指頭數食材,再噼裏啪啦地編輯短信。
他仍沉浸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中,大到不真實的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往往是最大的。盡管這失而複得看起來有些突然,盡管趙維宗現在仍有很多問號在心裏埋着,但只要一想起孟春水那句“我能保護你”,他總是一邊覺得奇怪,一邊又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孟春水那種慣有的、不講道理的溫柔,直讓他想哭,卻又同時覺得自己再次成了世間最幸福。
他想自己不用着急,事兒要一件一件地說,日子也要一天一天地過。鏡子它現在只要圓了回去,就不愁照不出人影。而孟春水,終有一天會跟自己全部坦白。這已經比他前段日子好太多了對嗎?
他現在最發愁的,是一周後自己從這出租屋搬出去,又該住在哪裏。
方家胡同暫時不想回,而孟春水那間小辦公室顯然也不靠譜——他明白自己要是天天跟那兒擠沙發,倆人再也別工作算了。
可不是嗎,人家是相逢勝卻人間無數,他倆現在這是,對眼即思淫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