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
二零零九年,三月,早春莺飛。
北京還殘存着冬天的景色,河邊兒那些個楊柳都還是灰撲撲的老樣子。趙維宗插着口袋走在長春橋上,跨過昆玉河,看見幾只鴨子在冰面上的水窪裏撲棱。
他剛把電話挂掉。監獄那邊通知他,第二天下午四點半去秦城接人。
走到橋尾,趙維宗停下腳步,盯着河面上閃亮的某處出神。冬天上面能跑人的厚冰,現在都被曬得水汪汪的,殘餘在一片一片亮眼的水窪之間,呈現出發青的白色,是一捏就碎的柔盈模樣。好像再被春風吹上幾天,就能汩汩地向東流去。
這是下地鐵回家的必經之路。前段時間河水凍冰的時候,趙維宗總喜歡對着那冰面伸出手,只摸到風摸不到水,但不用碰就能感覺到冷——那冷中,又好像帶着那麽一點點暖。就好比冰化在指縫裏滴下的那幾滴,你握着它,只會覺得不該撒手。
每逢這時,他就會想孟春水。這種思念在隆冬變得越發強烈,因為他知道自己正一點點逼近重逢的春天,于是一天天地數着日子,生怕有一天的偏差。而現如今春天已經到來,倒計時也數到了最後一天,趙維宗卻忽地有些緊張。
明天穿什麽衣服?家裏地板待會兒到底要不要再拖一遍?明天晚上的第一頓飯做什麽菜比較好?這些都是他緊張的問題。
“我怎麽越來越婆婆媽媽了,”趙維宗低頭笑笑,插着兜走下橋尾的臺階,又回頭望了一眼河道中的碎冰與碧水,“不過我可算把你等到了,這十四個月,終于是過去了。”
孟春水記得那個下午,天色很好,風也清爽,監獄牆外開着什麽花,明晃晃的很動人。可他至今也不知道那是什麽花——來不及看,當時他的視線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趙維宗靠着汽車前蓋,正對着大門的方向。一見他出門,那人便一臉燦爛地飛撲上來,摟着他不放。
身後獄警咳嗽了兩聲,把大鐵門關上了。
門外這倆人才不管他呢,還那麽黏着,半天不帶動地兒的,簡直讓人懷疑他倆腰上是不是裝了異極磁鐵。
“真想你,”趙維宗埋頭在孟春水頸間,輕輕地蹭了蹭,“怎麽瘦了這麽多。”
孟春水則把人擁緊,擡手揉了揉他的後頸,沖他發紅的耳朵吹氣:“因為每天都餓。”
趙維宗笑:“你還真實在,我每次帶的那些小零嘴不夠吃啊。”
“不是很夠,”孟春水語氣正經無比,手卻不怎麽老實,“你不也瘦了嗎?”
趙維宗則瞬間從他懷裏彈開,滿臉通紅地拽着他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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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前,小趙科目二連挂三次,終于在第四次之後光榮地拿到了機動車駕駛證。那天他帶着駕照和4s店給的車型介紹冊,春風得意地來接待室找男友,倆人最終商量好,買了輛沃爾沃的SUV,銀灰色的,看起來性能頗佳。
抛棄初選目标小帕的理由是:北京一下大雨就喜歡積水,而且他們家附近還真有個地方叫積水潭,買輛底盤高的比較安全,還方便四處上山下坡地開着玩。
後來,按照趙維宗自己的話說,他已然車技了得,近幾個月都是自己開車到小湯山探望孟春水的。然而現如今這剛一見面他就開始耍賴,理所當然地坐到副駕駛上,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孟春水,一副忘了怎麽拿方向盤的樣子。
孟春水花兩分鐘熟悉了一下操作,随即擰鑰匙發動了新車。往後倒車調頭的時候,他問趙維宗:“還是不喜歡開車?”
“很煩啊,還得記路,你不知道我這幾回全程都在盯着路牌,老怕自己拐錯了彎,”趙維宗拿手背抵着下巴,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你不是在這兒嗎。有你我還需要自己開?”
“好像有點道理,”孟春水眉眼彎得很好看,“但是,我也不認路。”
那天他們繞來繞去,一個是狗頭軍師,一個是暈菜車夫,總之都不怎麽熟悉路線,晚上将近九點才從郊區開回西釣魚臺的公寓。好在趙維宗上午就切好了菜炖好了湯,現在要做的只是開火炒兩下子,再蒸上米飯。
正因為料到自己會像以前那幾次一樣迷路,趙維宗才提早做了準備,現在還算井井有條。他哼着歌系上圍裙,催孟春水去洗澡。
“我想看你炒菜。”孟春水從盤裏挑了塊四川臘腸,吃完還舔了舔手指,俨然并不打算挪地方。
趙維宗瞪他一眼,直接把人架去了浴室:“不洗澡不許吃飯!”
孟春水看起來有點委屈:“你呢?”
“我接你之前洗過了,”趙維宗說着從隔壁卧室翻出幾件衣服,塞進他懷裏,然後狠心關上浴室門:“不洗澡也不許上床!”
後來,天更黑了之後,他們互相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對方到底瘦了多少,當然不是單純用眼睛和手檢查。那次特別激烈,事後倆人都汗津津地躺在床上不想動彈,孟春水從後面抱着趙維宗,聽見那人喃喃地說:“三月不好,老是半夜凍醒,意識到暖氣已經沒了,可北京夜裏這感覺,還是沒有入春的意思。”
孟春水把人抱得更緊了些,輕輕地吻掉他頸背上的汗珠:“以後你踢被子我給你蓋,就不會冷了。”
趙維宗笑:“那我萬一跟你搶被子呢?”
“那就給你搶。”
“不,正确答案可不是這個。”
孟春水逗他:“那我搶回來?”
趙維宗氣鼓鼓地伸腿夾他:“混球,一直這麽抱着我睡不就行了?”
“等到夏天你可不許反悔。”
“怕什麽,”趙維宗眯着起眼睛,看着紗簾外氤氲的明月,“夏天老子有空調。”
孟春水笑了:“你還記得嗎,我們頭一回在一張床上躺着,是在長沙。我那張水床上。那天年三十吧,我記得你緊張得不行,跟我說擔心身上什麽東西把床紮破了。”
“你還真信了!你當我刺猬啊?”
“當時确實信了,因為我比你還緊張,”孟春水手臂虛虛地環在那人腰上,“我說我那晚上硬了你信嗎?”
趙維宗渾身一顫,半天才憋出一句:“你這倒是……又把我給說硬了。”
孟春水往前頂了頂:“我也是。”
“靠,這才是你的真實目的吧!”
畢竟幹柴和烈火都有好一段時間沒燒了,最後真正完事,已經是後半夜。趙維宗被折騰得渾身酥麻,有點犯困,卻聽見孟春水問他:“你明天,不對,今天有什麽安排?”
“上班啊,我是周一周三休息,拍賣行這種地方一到周末就巨忙。你呢?”
“我準備去招聘市場看看,”孟春水聽起來有點疲憊,“睡覺吧。”
其實,對于迅速找到工作這件事,趙維宗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即便覺得孟春水天天待在家裏給自己洗衣做飯也沒什麽不好,但他也知道,那人心裏肯定不會好受,于是他就跟着一塊着急,四處跟顧客同事物色職位。
然而孟春水學的專業并不是萬金油的類型,更何況他還中途退學了,後來幹的活兒也和專業沒太大聯系,于是這工作就越發顯得遙遙無期。
小趙還真有點發愁。
他知道對于一個重新接觸并融入社會的人來說,找到合适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孟春水并沒有讓他的發愁持續幾天。某天他下班回家,赫然聽到那人對他說:“過兩天我還要去趟日本。”
趙維宗解領帶的手一哆嗦,側臉看他:“去幹嘛?”
“東大的那個教授正在組新的實驗團隊,聯系了我,準備把以前那個實驗深入研究,做出二代三代的結論,然後還有一些別的項目。”
趙維宗低下頭,笑道:“那挺好的,什麽時候去呀?”
“後天吧,待兩天就回來,”孟春水幫他把西裝搭到椅背上,“我說服教授把實驗室設在中國了。并且答應就在北京做。這趟是去和他們商量一下具體事宜。”
趙維宗大大地驚訝,眼睛卻亮了:“真的?你口才這麽好?”
“不是因為口才,是因為會做那個實驗的人不多,非我不可。并且日本此類高新實驗室已經基本飽和,設在中國反而能吸引更多投資。”
趙維宗已經很久沒在孟春水臉上看到這種耀眼的神情,心裏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他說:“我就覺得你這種人應該待在學校啊,實驗室啊之類的地方。那教授算是識貨。今晚開心,咱們做炸雞翅。”
“跟我一塊去吧,四月份,櫻花正當季,”孟春水眼巴巴地望他,“答應過要帶你賞花的。”
确實,每逢四月,趙維宗總會想起那個有關賞櫻的誓言,可是每個四月都未能成為賞櫻的時機。現在終于有機會了嗎?
“不好請假啊,不過公司倒是一直想開發日本收藏品市場來着,我要不跟老板商量商量,争取出個公差。”
“好,那等你商量好再出發。”
“讓教授等,不太好吧?”
“沒關系的。”
“如果真申請下來,我就得去找人談生意,估計待的時間不會短,兩三天可回不來。”
“正好有很多地方想帶你去。”
“你呀,今兒怎麽這麽肉麻,”趙維宗笑,“還有個問題,我不會說日語。”
孟春水眯起眼睛看他:“那我得閑了就給你當翻譯,免費的。”
趙維宗傻笑着腌雞翅去了。
日本人生性都很客氣,可趙維宗沒想到會客氣到這種程度——那位東大的老教授居然會親自領着幾位學生,來羽田機場接機。
那是非常和藹的一個白發老頭,穿着樸素,戴着圓圓的眼鏡,遠遠地看見孟春水,滿是皺紋的臉就樂開了花。
“MENG!”趙維宗聽見他喊,然後,便走近了。
正想着怎麽用英語介紹自己,卻聽到身邊孟春水似乎是跟幾位老朋友寒暄了幾句,便拉着他給諸位介紹。用的是日語,說得賊溜,可時不時蹦出一個英文單詞。
趙維宗聽了幾遍,才敢确認:他說的是“husband”。
丈夫。
小趙臉“唰”地紅了,悄悄地瞪孟春水,卻見那人沖他一樂,直接親昵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幾位日本友人都露出了微笑,皆是一臉很懂的表情。
教授老先生則走到他身邊,笑呵呵地拍了拍趙維宗的肩膀,甚至說了句中文:“北京,非常好,奧運會!”
趙維宗也笑了:“歡迎您來玩呀。”
孟春水連忙翻譯,卻被教授擺擺手打斷:“我,聽懂的。”
于是大家全都爽朗地大笑起來,就好像多年未見的舊識一樣。
趙維宗小聲道:“看來你的日本同事都還不錯。”
孟春水神色狡黠:“你要小心,別看現在這樣,混熟了他們保準想拉你去歌舞伎町。”
趙維宗笑罵:“滾蛋,你老公窮,可去不起。”
他們被安排在東大的留學生公寓暫住。确實是櫻花的季節,當趙維宗被孟春水拉着,走在偌大的校園裏時,放眼望去,前方不遠處的花林正如雲般開放,清淡的粉色,似夢似幻。
幾分鐘後,他們終于一同站在了櫻花樹下,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花瓣吹雪一樣落在兩人頭頂,就好像一直這麽下去,就能一塊白頭。
有微風。空氣中是一種幽靜恬淡的味道。
“真好看,我整個人都變純淨了,”趙維宗仰着頭由衷地贊嘆,“和你一起看櫻花,可以列入我趙氏幸福錄頭幾條了。”
孟春水笑了,探身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正好被路過的幾個女生看見。女孩子們立刻小聲尖叫着圍上來,激動地說着些什麽,害羞地上下打量着他倆。孟春水微笑着點頭,又對趙維宗說:“她們有拍立得,說想幫咱們合一張影。”
“那……那好吧,我今天穿得還算利索。”小趙幫着自家男友整理了一下領子,臉又紅了。
照片一共拍了兩張,姑娘們極其禮貌地鞠躬道謝,然後雀躍着拿走了一張,剩下的那張歸他倆。孟春水把它拿在手裏甩了甩,眼見着白色相紙上就逐漸閃現出彩色的圖景,就好像正在被什麽畫筆慢慢勾勒似的。
只見那照片中,孟春水終于沒有擺出平時那張逢相機必擺的臭臉,他彎着眉眼,笑得自如而清淡,身邊的趙維宗則燦爛地露出了兩顆虎牙。他們并排站在古樸的石階上,背後是粉霧一樣團簇的櫻枝。
趙維宗驚喜道:“哇塞,這張照得太好看了,回家要貼到冰箱上,附個條:櫻花和我們。”
“不只櫻花,回北京了之後,咱們去拍別的花。”
別的花?
對呀,還有別的花。
那一刻趙維宗望向孟春水,孟春水也看着趙維宗,他們确實同時感覺到了某種領悟。
的确如此,又豈止是櫻花呢。天壇的杏花,元大都的海棠,頤和園的連翹,玉淵潭的丁香,長安街的玉蘭,故宮的桃李和芍藥。北京還有那麽多花兒,人間還有那麽多四月。
未來是可期卻無窮的。
于是握在一起的手就幹脆永遠別松開了,就像兩棵樹,并排長了近十年,終會枝葉相繞根須相連。于是那些芳菲勝景年少遺夢,那些春天化的向東流的,終究都會回到他們手中。
就像影子都遁入黑夜,就像風雲河湖雨雪霜露,最後全部都歸入了大海。
《北京夢遺》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