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愛情就這麽死了,連同愛得死心塌地的六七個年頭。愛情好像死得難究其因,難昭其雪。
但趙維宗卻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靜很多。
除去愛情,他還有生活要過。生活對他來說也不容易,父親年紀大了,很難像以前那樣在全國高速上跑活,以前經營的小運輸公司也早就盤了出去。同時妹妹要高考,母親雖然住回了家裏,也得隔三差五往醫院跑,透析吃藥都得花錢,就那點事業單位的退休金,簡直是杯水車薪。
而趙家哪怕是曾經,也頂多算得上初級小康,在皇城根底下蝸居得自在,全家最值錢不過是個院子。現在繼續這麽下去,家裏存款花完了,賣掉那個傳了幾代的老屋救急,似乎也是近在眼前的事。
于是趙維宗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工作。
是個國外私人收藏公司組織的考古隊,需要些專業對口的人才。趙維宗上學時攢下來的實踐經驗以及優異成績終于派上了用場,人家給他開了一年七萬的價錢,并且可以提前預付。而趙維宗要做的就是跟着考古隊全中國地跑,把自家老祖宗的東西挖出來,交到老外手裏。
“你這不是漢奸嗎!”臨走前楊剪跟他見了一面,這麽評價他的新工作。
“漢奸?你說是那就是吧。”趙維宗道。
他其實并沒有生氣,因為還能跟楊剪再次見面他就覺得挺開心——這人畢業之後也沒留校讀研,好像在外面跑什麽小本生意,大忙人一個,成天不見人影。聽說他要離開北京,楊剪還專門回來請他吃飯,這點好足以趙維宗記半輩子了。
更何況連他自己也不确定這算不算對不起老祖宗的行為,只知道人家公司的考古證件資質都是齊全的,并不是什麽違法勾當,他也知道自己需要錢,更需要快離開這座城市。
是的,理智告訴他該留下來照顧母親陪伴親人,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逃離。不知為什麽,生他養他曾讓他想待一輩子的北京,現在卻老是讓他做噩夢。于是他想離開就好了,離開之後家人的執拗、失敗的傷疤,仿佛都能跟這城市一同被抛得遠遠。
盡管如此,小趙也并不是從沒考慮過留下——當時簡歷也投了好幾份給本地的各家大小拍賣行、文物社,有兩個都已經談成了,馬上要簽合同,結果人家內部讨論了一會兒,突然就面露難色,說要再考慮考慮。
這一考慮就是很多天工夫,然後再沒回音。而魏遠之的短信倒是很快就發到了趙維宗的手機上:“怎麽樣,找工作還順利嗎我的好學弟?”
趙維宗瞬間就明白了。人魏家是京城文物圈大拿,考古的圈子本就很小,誰都互相認識,要他找不着工作,不是易如反掌嗎?
但他仍然沒有憤怒,倒生出些宿命的感覺——是北京不留他。他确實該暫且離開了。
臨行前,他考慮再三,還是續租了一年的房費,總共是一萬塊錢。雖然明知道這房租了也是空一年結蛛網的命運,但他想自己不至于連個歸宿都不要了。之後他又把剩下的預付款全部打到了父親的賬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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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東西時,趙維宗把那塊樹脂板撤了下來,連同孟春水留在這屋裏的一切東西,找了個大箱子束之高閣。
那人兩年前不需要它們,現在當然更不會需要了。而他從前這麽等着、留着,到頭來才發現不過一廂情願而已。
但他并不願意把生活過成哭喪的樣子。事實上那件事過後,趙維宗連哭都沒哭過一次。他想孟春水要傷害他是很容易的,但要他表現得被傷害,是不可能的。盡管他身上全部是竭力擁有之後剩下的淤青,但這些自己看看想想就足夠,人總是要靠着點什麽才能活。他以前靠念想,現在念想沒了,至少得留下點傲氣。
只是當初從孟春水車上順的名片他還是沒扔,連帶着那人詳細的辦公地址,被他藏在錢包的最深處。
就當是紀念了,反正我也不會去找他。小趙對自己這樣解釋。
趙維宗在考古隊吃了很多苦。
這和在學校跟同學老師實踐是不同的,他現在做的是拿錢吃飯的活兒,人家金主如何吩咐,你就得怎麽幹,隊領導要你幹什麽苦力,你就得彎腰做。
有段時間他們跑到甘寧交界的荒漠,支援一處西夏陵墓的開發。當時正是隆冬,荒郊野嶺風餐露宿趙維宗已經習慣,可他沒想到那地方連信號也沒有,全隊靠着一部衛星電話與外界聯系,巴望着某天來輛吉普車,給他們運來一些凍得像冰塊一樣的物資。
冬春交接時支隊在濟南歇腳,趙維宗某天接到趙初胎打來的電話,說不想住校想回家,又說不想上學想追尋自由。趙維宗想跟她說根本沒有自由,難道她跟葉滄淮滿世界颠沛跑演出就是自由了?可是不能。說這話感覺自己在裝老成,同時又懷疑自己:你才二十多歲哪知道這世間有沒有自由?
可是當時他正站在人群擁擠趵突泉門口,好像有很長的自由時間可以分配,卻已經沒有任何進去游覽的欲望。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悲觀已經快要溢出來了 。
再後來三月底的時候,應該是最後一次任務,考古隊去了棗莊附近的一個村鎮,這地方曾經叫做蘭陵,地下埋着的都是歷史。就住在村裏,有個大眼睛白皮膚的年輕姑娘對趙維宗很是照顧。饅頭出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一跟他說話更是從臉紅到耳朵根。
趙維宗也覺得她可愛,甚至天光暗的時候,他在村口昏黃的光亮下,偶然瞥見這姑娘玲珑的側臉,竟會沒來由地想起孟春水。眉眼和輪廓可能是有一些相似的,但趙維宗已經逼迫自己忘掉孟春水的模樣——他覺得自己現在不能想他,現在想的都是好的,這不是自虐嗎,等過幾年,他差不多快把孟春水給忘了的時候,再開始想,那就能把他罵得狗屁不是了。
于是當他眼前是這位淳樸善良的姑娘時,他責令自己腦海中也是她,不許自己再想任何人。
閑暇的時候,他也跟姑娘零零碎碎地聊過不少閑天,盡管倆人一個是标準京腔,一個是純正魯調,但北方的方言總有些共通之處,基本能彼此聽懂。趙維宗得知,這姑娘叫孫冬梅,從小沒怎麽出過這小小的村落,只去縣城裏趕過集,娃娃親也早就定好了。他還得知,冬梅是紅綠色盲。
“你們看紅花是紅的,樹是綠的,”孫冬梅這麽說,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絲薄薄的哀傷,“我看它們,都是黃的,有的深黃有的淺黃。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是色盲呀。”
孫冬梅又說:“你們城市裏是不是有很多的紅綠燈?路上也有很多車?我肯定會害怕的,我去過縣城,太可怕了,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敢過馬路。”
“我有個朋友跟你一樣,但他很會開車,我要他過馬路認真看紅綠燈,他就一直很聽話。”
這話說出口,趙維宗就意識到自己又破了戒。可當孫冬梅羞赧地問他:“那個朋友跟你一定很好吧?”的時候,他還是客觀地說:“非常好。”
他确實對孟春水恨不起來。至少曾經他們帶給彼此的快樂是無辜的——那确實是長在他心上的刺,可同時也是他流在血液裏的暖。人的細胞裏裏外外代謝一輪都要好幾十年,更何況把一個人從心裏代謝出去呢?
并且他能猜得到,孟春水現在,絕對不比自己快樂多少。這麽一想,心裏就多了些卑鄙又刺骨的快感。
任務完成之後,趙維宗對棗莊并無很多眷戀,當他坐上回京的列車時,發覺孫冬梅的面容已過目即忘,而她在他心中勾起的,有關另一個人模樣的回憶,卻是越發難以磨滅。此時一年期已滿,趙維宗回京是要等公司再商讨是否續約。
四時不見,北京的仲夏一如往年,天色發灰,風很吝啬。趙維宗在出租屋裏徹頭徹尾地打掃了一回衛生,又把自己收拾整齊,然後便動身去了方家胡同。數月以來,他手機通常處于無信號狀态,對家裏的情況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他想妹妹考得怎麽樣?有沒有去追求自由?又想母親還在生自己氣嗎?身體有沒有好點?找到腎源了沒?還有那個楊遇秋呢?她還在那麽執着嗎?
拔出鑰匙又推開院門時,一種塵封的熟悉感撲面而來。雨棚上葡萄藤綠得發黑,自己種的郁金香,竟也冒出了些短芽。那一刻趙維宗才覺得自己真正回到了這座城市,才明白回家的感覺确實是幸福的。
“爸,媽,我回來了——”
院裏靜得出奇。不一會兒趙初胎跑了出來,趙維宗輕輕抱了抱似乎又苗條了許多的丫頭,逗趣道:“怎麽,高考完沒去瘋啊?”
趙初胎有些陌生地看着他,半天才道:“你工作完了?”
“告一段落吧,爸媽呢?”
這時趙維宗看見父親也從裏屋走了出來。頭發全白,面色青灰。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的意思。
趙維宗往裏走了兩步:“媽還跟裏面躺着呢吧,我看看她去。”
父親突然大喝:“你給我站住!”
趙維宗兀地停下,瞪大眼睛看着父親。
父親方才淩厲的眼睛卻立刻暗淡了,語氣也變得如失力般幹澀:“進去給你媽跪一會兒,燒兩柱香吧。”
“沒事燒香做什麽?多不吉利,”趙維宗怔愣片刻,随即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他下意識舉起手來,好像在跟誰投降一樣,“爸您別跟我開玩笑了。不好玩。”
父親無可奈何地搖頭。
趙初胎卻大叫:“哥,你還不懂嗎,你別裝傻了,媽媽已經不在了,三月份突然惡化,四月份走的,”說着眼中無聲地冒出一串串的淚珠,“當時她想跟你再說兩句,就打你電話,可是,可是我們打不通。”
“開玩笑,”趙維宗立刻跑進堂屋,“好端端的你們不能商量好了一塊逗我呀!”
他想尿毒症又不是絕症,當今時代,有錢不就行了,有錢至于死嗎?當初是他跟父親努力瞞着妹妹不讓她受影響,怎麽可能母親死了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太荒謬了。
在做夢吧?
但當他在堂屋正當口,在從前擺貔貅的位置上,看到黑白的母親笑得和藹時,終于意識到:荒謬的是他自己。
一年對于孟春水來說,過得很快。
正像孟兆阜想要的那樣,他在公司裏爬得迅速且平穩,并從不犯錯,于是孟兆阜給了他更大的自由與信任,自己則常年待在療養院裏,對付腦子裏的腫瘤,暢想抱孫子的未來。
孟兆阜到後來甚至把很大一部分核心賬目都交給了他,包括侵吞公款在朝陽區建私人美術館的那個項目。那美術館取名“誠城”,被規劃得非常豪華前衛,卻又不失匠心,是孟兆阜當初托關系找了個普利茲提名設計師做的方案。
別人貪污都是給自己購置産業,唯獨他孟兆阜喜歡弄些風月。實際上,單是請那個大師,就從公款裏吸走了在市中心置辦五套房子的錢,加上這幾年孟兆阜四處潇灑享樂,做的各種假賬,早就已經是天文數字。
還不夠多,但是快了,要把一個人一輩子放在監牢裏,其實也不是件難事。随着美術館的開建,各種各樣的資金都要從公司賬目裏出去,而他自己正是這一切的直接證人。
這讓孟春水感到輕松,盡管能猜到父親執意建美術館時心裏想的是誰,但他總歸知道自己離達成目的已經不遠。
不過,這一年他也算不上心無旁骛地工作——有時還是去各處找過趙維宗,想偷偷看看這人近況如何,然而卻從未找到過。可能在躲着自己吧,孟春水想,這樣也挺好,趙維宗應該并且早晚會有新的生活,悠閑、簡單、在陽光下,遠離自己這個混蛋的那種。
可你要說孟春水真的把什麽都放下了,也不盡然——他每個月都往方家胡同那個地址匿名寄一筆錢,全部來源于自己的工資。孟春水把這歸為一種補償的心理,當他錢包空空地蜷縮在辦公室的窄沙發上睡覺時,心裏想的是自己的錢可能會被拿去治趙母的病,于是心裏就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那天他加完班之後去郵局彙好了這個月的錢,又在公司食堂吃了些剩到最後的冷飯殘羹,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九點出頭。沖涼過後他在電腦前舉着杯濃茶昏昏欲睡,突然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剛才回來時已經沒人在加班了,整層樓也只有他一個人住在辦公室裏。
這誰啊?
緊接着他又聽到有人在輕聲地喊他名字。
孟春水一杯茶險些全灑到鍵盤上——再過五十年他也能聽出這聲音是誰。
但他想不明白這人是怎麽從保安眼皮子底下溜進來的。
門外還在“春水,春水”地叫着。
孟春水放下資料,向門口緩步走去。站在門邊的那一秒,他的頭腦如狂奔的犀牛、如澎湃的海潮。那是無限漫長的一秒。
他最終還是開了門。
是那個人——趙維宗就站在門外。一年不見他黑了也瘦了,滿眼血絲,臉上卻無血色。半個身子隐在黑暗裏,他兵臨城下一般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