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路上飛沙走石的,即便縮在路邊樹蔭裏,陽光仍然亮得晃眼。“啪嗒”一聲,頭頂楊樹裏落下個什麽東西。彎腰一看,是只死蟬。
趙初胎大叫:“哥,這知了猴都被曬死了,咱還沒走到啊。”
趙維宗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快了,再堅持會兒。”
趙初胎不幹了,站在原地跺腳:“上回你說堅持,然後咱彎彎繞繞走了一個多小時!哥你說真話是不是迷路了。”
趙維宗終于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小丫頭今天明顯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件寬松的大紅T恤,下擺紮在高腰牛仔短褲裏,非常時髦。但她此刻已經是灰頭土臉,仔細看看,蔥白似的大腿都被曬紅了。
他想了想,對葉滄淮道:“我妹走不動了你就背她一會兒。”
那搖滾小夥自然是樂意得很,立刻作牛馬狀蹲下身子,卻被趙初胎氣急敗壞地提溜起來。她瞪了葉滄淮一眼,又開始瞪趙維宗:“我懂了,哥你就是找不着路了!你看這周圍哪有山湖呀,剛才還有幾頭山包,咱現在越走越遠了!”
“八達嶺這麽大,蹦極的地方比較偏嘛。”
“我就不懂了,上回說好的四個人呢?春水哥哥他怎麽沒來?他來了咱肯定早就到了!”
“瞎說,他比我還不認路,”趙維宗苦笑,“而且我來過一回,肯定能找着的。要不咱先休息會兒?反正時間還早。”
趙初胎掐着腰,顯然不吃這套:“我累死了,我走不動了,”頓了頓,又道:“你跟春水哥是不是吵架了?”
“先歇會兒吧,我想想辦法。”趙維宗擦了擦汗,心裏對壽星妹妹充滿歉疚。八達嶺于他而言曾是各種美好的源泉,但他現在覺得這地方簡直就一熔爐,他待在裏面,非但火眼金睛沒能練成,肉身倒是快要化掉了。
“不成,我要給春水哥哥打電話。”
趙維宗本能地大叫:“你敢!”
“我怎麽不敢了,”話雖這麽說,但趙初胎還是放下了手機,“我看是你不敢,你倆真吵架了?為什麽呀這剛見面有什麽好吵的?”
是呀,有什麽好吵的,趙維宗不無苦澀地想,我跟他根本吵不起來。人在低落的時候就願意找些別的依托,也容易服軟,這是真理——那天在醫院樓梯間裏他最後還是問出了口。他問孟春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學也不上完就跑了,他問這兩年他在做什麽,以後又會做什麽,他還問這回重逢到底只是玩玩還是再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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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問了這麽一大串,那人居然一個字也不肯答。
于是趙維宗就對他說,你這樣我不可能再跟你在一塊的,我沒法糊裏糊塗地活。心裏想的是哪怕你敷衍一下呢,随便回答些什麽都成,好讓我繼續心安理得地做我的惡人、傻子——好的壞的都無所謂。誰知道孟春水居然專注地望着他,然後說:“我想想。”
趙維宗都快被氣笑了:“想什麽?想要不要大發慈悲回答我一下?”
孟春水則認真地說:“想可不可能。”
“那你想吧,”趙維宗說,“周末我陪趙初胎去就成。”
然後他就走了,孟春水也沒攔,之後的幾天,兩人都沒再聯系。
所以趙維宗現在就在想,跟這種人怎麽可能吵得起來呢?你已經急眼了跳腳了,你明明慘得不能再慘,他也知道,可他就像沒事人似的,還誠懇地跟你說:“我想想。”
于是你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先跑遠點,還把自己氣得要死。
現在趙初胎的哭喪臉又讓趙維宗心裏更不是滋味。葉滄淮已經開始拿兩根樹枝在楊樹幹上敲鼓點逗她笑了,而他這做哥哥的,對于接下來往哪走,卻還是沒有頭緒。
孟春水當年下了公交車,是帶着自己往哪去了來着?這偏僻地方連個地圖也查不着。趙維宗真是想不明白,當初孟春水一個人來探點,就那方向感,是怎麽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的。
可能我當初就不該給他打那個電話,該斷則斷,我這是何苦呢。他又想,我也不該答應妹妹來這兒,這地方對自己來說根本就是沒法再來的,不記得前兩年跟這兒邊跑邊飙淚嗎?我又是何苦呢?
那蹦極的地方已經關門了也不一定。
不知怎的,趙維宗甚至已經快要開始後悔了——或者是不是自己太較真兒了?是不是孟春水只是單純沒想好怎麽回答自己?是不是今天,本該帶他一塊來的?
正當他被一腦袋想法攪得一團糟時,耳邊傳來趙初胎驚喜的叫聲:“在這兒呢!這兒!”
小丫頭已經跳起來了。趙維宗回頭一看,驚得滿心思緒瞬間飛跑,跑得一幹二淨——孟春水那輛黑色帕薩特就在身後,正減着速,往路邊靠。
“你還真打了?”趙維宗心情複雜,準備拿妹妹是問。
“沒打,發的短信,我也就只告訴他咱們往什麽方向走了,”趙初胎得意地眨眨眼,“我就知道孟哥哥會跟上來。”
“……”趙維宗竟無言以對。
“我呀,早上就看出來不對勁,關鍵時刻還是得自救,順便拉你一把。”趙初胎這麽說着,拉着葉滄淮,高高興興坐到後座去了。于是趙維宗只能硬着頭皮坐上副駕駛。
不得不說,車裏空調涼絲絲的,比在外面亂走舒服太多了。
“我沒想到你還會來。”
“答應好的,”孟春水道,說着從通勤包裏拿出個小紙盒,回身遞給趙初胎,“生日快樂。”
趙初胎迫不及待地打開,卻小聲尖叫起來。她把盒子直往趙維宗脖子上塞:“哥你看春水哥給我買了什麽。”
趙維宗接過來一看,立刻傻了眼——是條粉水晶的項鏈——而他自己早上送趙初胎的則是條粉水晶手鏈。沒錯,同一個牌子,同一個系列。
這倆是一套。
趙初胎咯咯地笑:“你倆是不是一塊買的?還鬧別扭呢,聯合着逗我吧?”
趙維宗把盒子蓋好,遞回給趙初胎:“沒有,怎麽可能。”又轉過頭問孟春水:“你是不是跟蹤我來着?要不然這麽巧?”
孟春水看了他一眼,道:“沒有,怎麽可能。”
趙初胎早就跟葉滄淮在後座笑成了一團。
事實證明趙維宗先前确實帶錯了方向,孟春水開車繞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達記憶裏上三輪的那個果園路口。只不過現在路已經翻修了,車也可以開進去。
趙維宗記得這是條長路,當時孟春水蹬車帶他,大汗淋漓的。可事實上開車不出五分鐘就到了山腳下。那座山還是粗粝的,稀疏植被下,裸露的白色山石宛如遠古的巨蛋,勾勒出猙獰又渾厚的輪廓。
山就是這座山。
挑個陰涼處停好車,趙維宗站在山下仰望,發呆,忽覺孟春水也站到他邊上,同樣地仰望,發呆。
人也是那個人。
“和你記憶裏還一樣嗎?”趙維宗問他。
孟春水則說:“我這兩年經常來。”
“來幹嘛?回憶往昔感慨蹉跎?”
孟春水反問他:“你呢?這山跟印象中還一樣嗎?”
“矮了點,”趙維宗道,“上學的時候天天全國各地往深山裏跑,見得多了。”
趙初胎突然在他們身後出現,推着倆人往山路上走:“別跟這兒卿卿我我啦,有什麽話一會兒吊湖上再說。”
趙維宗站在山崖邊上,扶着欄杆看自家妹妹跟那姓葉的傻小子抱在一塊,鐘擺一樣在湖面上晃蕩。
“好玩嗎?”他大喊。
趙初胎像是沒聽見。風裏遠遠地只傳來她跟葉滄淮的笑聲,不真切。
看來還是好玩的。
“我們還跳嗎?”趙維宗回頭問孟春水,其實他也可以問要不分開跳吧,但他就想問這個。
“跳。”孟春水倒是答得幹脆。
于是幾分鐘後情景再現——就像當年一樣,趙維宗跟孟春水,被幾根繩子綁在了一起,但他們要想繼續嚴絲合縫地跳下去,就得努力擁抱。于是他們抱了,從山崖上落下的一刻,趙維宗胸膛鼓起狂風,覺得仿佛傾倒了時間——時間在他跟孟春水身邊飛逝,歲月漾開過于輕飄的波紋,伴随風的尖嘯、雲的消弭,無可追溯亦無可把握。
那一刻趙維宗再度感到,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是懷裏這個人。
能抓住嗎?
落到底的時候,綁在腳踝和腰上的繩子一下子繃緊。世界颠倒,時間的茶壺卻好像正了正身子,終于停止傾瀉,恍惚間把他們抛向上次,六年前,在這空中擁抱的節點。那時他們還只是高中的學生,人簡單,日子也簡單。他們并不懂得要情要愛要死要活。那時還只是一九九九年。竟然是上個世紀了。
而此時此刻沒有六年前的斜陽晚照,正午的太陽光下,湖面仍然波光粼粼。風停了風又起,他抱着孟春水,像抱着一團幻象。
趙維宗把額頭抵在那人額前,他看見他漆黑的瞳孔裏,仿佛沒有一絲的光。但他知道他是在注視着自己的——孟春水的手在他背後游走,微涼的溫度覆上趙維宗的後頸,隔開陽光、水汽,以及風。
就像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趙維宗聽見自己身上剛長出的硬殼,又他媽碎了。
“這兩年我很想你。”他幾乎是抑制不住地說,“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想。因為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
孟春水沒說話,仍然直勾勾地望着他。
趙維宗繼續道:“你以前說想我,又說小小腦力不成敬意,可想你對我來說是件大事。它就像長在我身體裏的東西,每天都是它,在哪都是它,我脫光了衣服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剩下的,還是它。”
孟春水覆着他後頸的手心,已經冒了層薄汗。
長時間的倒立使趙維宗嗓音變得有些嘶啞,但他還是繼續說着,仿佛不吐不快:“記得嗎,你以前教我物理,關于什麽是塌縮。我其實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但我學會拿它胡謅了。我現在就想跟你說,”他頓了頓,“從你離開,時間就開始塌縮,每一秒都很漫長,到晚上卻發現一天天就那麽過去了,再之前的事兒,好幾年……最後就變成了幾個點。”
“但這些點密度都是很大的,”趙維宗松開擁抱,把孟春水的手往自己胸口按,“就釘在這兒,它們壓着我。我以前沒想過這些話哪天也能跟你說出口,現在是它們把它壓出來的。”
孟春水眼眶紅了,緊接着,眼淚竟一滴滴冒出來,順着眼角,沿着額頭,滴落。
趙維宗還是頭一次見人倒立着哭。他也是頭一次看見孟春水在成年之後哭。
“你怎麽啦,怎麽跟小時候似的,”他有點慌了,急着幫人抹淚,“你一哭我就也想哭,剛才都是瞎說八道,別哭了,啊別哭了。”
“我沒辦法,你讓我哭會兒。”孟春水說着就把他緊緊抱住,仿佛要壓到自己身體裏。恍惚間趙維宗覺得這人這麽多年,根本就沒有變過。
就像山風,像湖水,像難追的日子。它是動态的,可它永遠是它。
那天還算玩得盡興,之後孟春水又帶着一行人去了趟全聚德,看那兒的金牌師傅戴着雪白高帽,把一只冒着肥油的鴨子片成八十八片。讓趙維宗沒想到的是,孟春水那家夥居然還訂了蛋糕,上鴨架湯的時候正好被人送到包間裏。
“誰訂的?你,你,還是你?”趙大小姐眼睛冒着靈光,含笑問桌上的三個男人。
“不是我。”葉滄淮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也不是我,”孟春水看了趙維宗一眼,“你哥訂的。”
趙維宗只好紅着臉接過這天上掉下來的“功勞”。
飯後開車把趙初胎送到了地鐵站,目送葉滄淮拉着她下樓,趙維宗又被孟春水送回了他的公寓樓下。他彎腰在門口的一串自行車間摸索,想習慣性地順便檢查一下自家的老寶貝鎖好了沒,卻見孟春水站在車前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他問,心裏想的是,你要想跟我上樓,我不會拒絕的。
卻聽孟春水非常平靜地說:“我想過了,是不可能。”
趙維宗愣了愣,站直,盡量平靜道:“什麽不可能?我跟你嗎?”
“嗯,我們到此為止吧。”
就好像被一道閃電直直劈開,毫無防備的,一秒鐘內生活再度驟變。直到那一刻趙維宗才肯承認,自己白天吹起的泡泡破了。吹泡泡就是個笑話。
他往後退了退,結果一不小心碰倒輛自行車,緊接着多米諾骨牌似的,哐當倒了一整片。
“你是認真的。”
“我是。”
“那些問題就那麽難回答?我如果不要你回答了呢?我們還有可能嗎?”
“沒有。”
好,好,你已經不想解釋了。看來今天白天算是告別演出了?那我真是謝謝你了。我真是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間啊,白天讓我笑的人是你,現在讓我哭的人也是你。
他彎腰把倒下的車一輛一輛扶起來,背對着孟春水說:“你走吧。再見。”
“再見。”孟春水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聽得出來,他回到車裏,關上車門,開車走了。
倒是沒什麽猶豫。
趙維宗扶好車,坐在樓道口,看見天上的月亮像鈎子一樣嵌在灰紅色的夜空裏。他想自己盼來盼去的答案,原來就是這個?自己先前還不肯信呢。果真像個笑話,別人如果知道他這些破事兒,可能人人都覺得他好笑。
可對于他來說,還真沒那麽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