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一事不順,諸事不順。
這話簡直真理。
那時趙維宗剛去單位報到,春風得意還沒兩天,自家老媽就突然昏倒住了院。他趕過去的時候母親已經醒了過來,躺在三人一間的病房裏,楊遇秋在給她喂粥。
于是他在門口看着,也就沒進去打擾——怕老娘一見到自己又氣出什麽狀況出來。打水回來的父親拍了拍他肩膀,告訴他應該沒什麽大礙,可能只是做飯的時候熱昏了,至于到底有沒有什麽病,醫生也暫時說不出個所以然。初步只是心律不齊、下肢水腫,具體情況還得等各方面化驗結果出來才能定奪。
“我知道了,媽她肝火旺,确實也容易着急上火,我這幾天來幫忙照看着點吧。”
“別啊,這兒不是有我和小楊嗎,你媽用不着這麽多人照顧。”
趙維宗心中有些黯然,果然都還是不想見自己。他又問:“那個楊遇秋……她是不是已經住咱家了?這回怎麽又來了?”
“沒,人姑娘有自己的住處,你也知道你媽就認她,”父親無奈笑笑,“倒是你自己,剛去新單位還沒轉正呢吧?好好安心工作,不用太擔心我們。”
“趙初胎都告訴你們啦?她人呢?”
“你妹妹還不知道這事兒,跟學校補課呢,剛開始高三嘛。”
趙維宗點了點頭。他又看向病房裏的母親,粥已經喝完了,此刻她正捋着楊遇秋的頭發,神情無比慈愛。趙維宗被這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晃得,突然感覺方才那一點點想要進去說話的念頭,此刻也根本不剩了。身旁的父親也沒再說什麽,拎着暖壺推門,作勢就要進去。
趙維宗趕緊躲到門邊上,低頭待了一會兒,獨自走了。
誰知道剛第二天他就又被召喚回了醫院。上樓一眼就看見趙初胎心煩意亂地蹲在病房外的牆角寫題。楊遇秋就在她旁邊站着,張望走廊過往的人群。
見到趙維宗,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好小趙,好久不見。”
“這幾天辛苦你了。”
“沒有沒有,阿姨病了我也很擔心,能幫你一點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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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現在怎麽樣了?”趙維宗也顧不得別的,急着問道。
“又昏了,還沒醒,醫生說她其實是在睡覺,”楊遇秋神色淡漠下去,“你爸爸去醫生辦公室了,估計得明天診斷結果才能出來。聽那樣子,有點像尿毒症前期。”
趙初胎突然扔了練習冊,跳起來尖厲道:“沒出結果胡說什麽呀,晦不晦氣!”
楊遇秋不說話了。
趙維宗撿起練習冊,又拉着妹妹找到一處公共靠椅坐下。倆人一時間都沒出聲。趙初胎寫了半道地理題,突然低聲抽泣起來,眼淚一滴滴掉到筆跡上,暈染了一小片黑紅。
“別寫了跟哥坐會兒,”趙維宗把圓珠筆從她手裏拿開,“媽不會有事的,你信我。”
趙初胎拿校服袖子擦了擦眼淚,靠在他肩膀上道:“嗯,媽肯定就是太累了……哥你說咱們家運氣不至于那麽差吧?”
是呀,趙維宗想,老天爺你也不至于這麽不待見我吧?
不多久,有個背着鼓槌的小夥子急匆匆朝他們跑來,停在趙初胎面前。見她臉上淚痕,他拿紙的手伸出來又僵住——似乎是礙于趙維宗的存在。
趙初胎從哥哥肩膀上起來,接過手紙狠狠擤了擤鼻涕,大大方方地向兩方介紹道:“這是我哥,哥你還沒見過他吧?他叫葉滄淮,我以前去音樂節打雜的時候認識的。他是一搖滾樂隊的鼓手。”
那位葉滄淮撓撓頭笑了,對趙維宗伸出手:“初胎經常跟我提起您,哥哥好。”
有個規律,切身玩搖滾的一般看起來都挺純良,就比如這位,他黑眸黑發,穿戴清爽,長得也稚嫩。除了右耳的兩個黑色耳釘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叛逆的元素。
不過玩搖滾的也不一定就得叛逆不是嗎?趙維宗想起孟春水常聽的那些樂隊,一個個看起來也都跟乖學生沒兩樣。
“你好。不用一口一個您了,聽着生分。”趙維宗盡量輕松地沖他笑笑,手也回握過去,心裏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看見自家妹妹和這位搖滾小夥對望的眼神,終于差不多能理解,以前楊剪老說他和孟春水只要對視就能把人膩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葉滄淮在趙初胎身邊蹲下,從包裏掏出個麥當勞紙袋,有點緊張地說:“買了兒童套餐,先前不知道你哥也在……要不我再去買一趟?”
“不用了,你坐這兒來吧,”趙維宗站起身來,和聲道:“有你陪着她我也放心了,還得回公司幹活,反正媽醒了也不想見我。”
“哥你再待會兒呗。”趙初胎放下手裏的甜香玉米杯。
“真得走了,媽有消息了記得給我發短信,你也別老待醫院裏,高三了咱得加把勁對吧?如果到時候天黑了就讓小葉送你回家。”
葉滄淮倒是答應得爽快,攬住趙初胎肩膀道:“哎,知道了哥!”
趙初胎臉紅紅的,輕輕踩了他球鞋一腳。
趙維宗沒吃飯,回到拍賣行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做完指導師傅交給他的一些雜活兒,窗外已是漫天紅霞。他放下資料去洗手間沖了把臉,心裏祈禱那位神奇的魏遠之別又湊上來。
是的,魏遠之已經持續騷擾了他好幾天——天地良心,要是面試之前知道這家拍賣行的大少爺就是大學時那位愛說評書的話痨奇葩學長,他趙維宗絕對不會來這公司,哪怕上來就給五千塊他也不幹。
然而人生就是充滿意外,當他頭一回下班,就被抱着一大束玫瑰突然竄出來的魏遠之從公司門口直追到地鐵站時,趙維宗甚至萌生了辭職的念頭。但他還是沒下定決心,畢竟找工作不易,那位公子哥也沒有進一步更過分的舉動。
送花?他不收就是了。無聊的調情?暫且當作放屁吧。
趙維宗是個挺能湊合的人,他本想着看看情況,得過且過。
結果不出所料,那天仍是毫無意外,他剛走到拍賣行邊上的一條巷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吊着嗓子喊:“小趙小趙,別走那麽快嘛,等等你學長——”
拍賣行實際建在一系列四合院內,周圍則全是高樓,要去地鐵站,此巷是必經之路。
趙維宗看着眼前荒蕪幽深,行人寥寥的窄巷,心說果然這倒黴事一次也少不了我的。
魏遠之很快就湊了上來,抱着一大捧花束,擋在他面前嬉皮笑臉:“今天是黃玫瑰,花語是為愛道歉,我,要為我的愛,深沉地對你道歉。”
趙維宗急着想再去醫院一趟,心裏煩得要命,轉身就走,卻發覺身後的路已經被兩個穿拍賣行保安制服的大漢擋住了。
“你什麽意思?”趙維宗瞥向保安腰間別的警棍,咽了咽口水。
“我要對你道歉呀,”魏遠之又轉到他身前,“我沒有早點愛你,讓你受了那麽多委屈。快拿着吧小趙,黃花配美人,從今往後在這片地界兒,有我罩你!”
趙維宗警覺地靠到窄巷的磚牆上,苦笑道:“我說,大學到現在,你真沒膩歪呀?”
“當然咯,知道你來我家工作之後,我可是立刻跟當時那位分手了,”魏遠之做出一副可憐相,眼巴巴望着他,“我也知道物院那小子把你甩了,他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小趙你很受傷吧?這幾年過得這麽孤獨,都是學長不好。”
“抱歉我不孤獨。”
“哈哈,你就裝吧,學長可全都看得出來,”魏遠之輕浮地笑了,“與其讓你哪天寂寞到去同志酒吧讓別人給糟蹋了,不如咱考古系內部消化一下。”
趙維宗強忍住大罵操你媽的沖動,一個想法逐漸在腦海中成型。他平聲道:“看來你是真的有很多話想跟我說了,這麽些天浪費這麽多花兒,也不是玩玩,我說的對嗎魏學長?”
“對你我可從來不是玩玩。”
“其實……我也有點話想跟你說。”
魏遠之眼睛亮了。
趙維宗直視他的眼睛,暧昧地笑了笑:“但這些話怎麽說呢,比較隐私,我不太想讓別人聽見。”
魏遠之立刻沖着倆保安擺手:“你倆滾吧。”
兩位大漢聽話地退到了巷口,站在牆後不動了。
趙維宗往魏遠之身前走了半步,又停住,半張着嘴欲言又止。
“我說滾蛋,滾回公司裏去!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麽沒眼力見兒的東西,”魏遠之眼看着保安灰頭土臉落荒而逃,轉身對着趙維宗,又換成一副笑臉:“小趙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呀。”
“你先說。”趙維宗如是應付着,背在身後的手已經在悄悄按着電話號碼。
魏遠之慢慢把他往牆角逼,低聲道:“其實我本來想着,今天就算綁也要把你綁到我家去,沒想到你這麽懂事,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哈哈,是嗎,你把我綁去做什麽?”
“你猜呀,你說做什麽,咱們就做什麽。或者你喜歡刺激的話,咱們就地解決也可以?”魏遠之一雙手已經要摸上趙維宗的臉了。
就在這時,趙維宗突然舉起手機:“抱歉我接個電話。”然後他就對着電話說:“喂,我在拍賣行邊上呢,趙登禹路你知道吧?”
魏遠之臉色陰沉下來:“你在叫人?我不喜歡3P。”
“3你媽的P,”趙維宗方才配合的笑臉立馬無影無蹤,一腳揣在他小腹上,又沖着電話大喊:“孟春水你丫快來救我!”
魏遠之痛得往後退了兩步,作勢就要喊人支援,趙維宗麻利兒扔了手機,捂住他嘴把人壓到巷子另一側的牆上,皮鞋跟怼上他腳尖,放勻了力氣碾壓:“叫,叫我就先廢你一只腳,斷個手腕也行,你選吧?”
趙維宗曾認為成年人打架挺丢人的,但他這回真的是,煩透了。
魏遠之這種養尊處優,連軍訓都免體的公子哥哪見過這種架勢,被踩得生無可戀,吃痛地發出嗚嗚聲。
這般求饒顯然沒得到任何同情。趙維宗把他揪到巷子最深處,狠揍了一頓,見紅的那種。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費力氣,至少自己也挂了幾處彩——畢竟對方是個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吃得還人高馬大。
不過趙維宗畢竟是胡同裏竄大的孩子,又跟着年級大哥楊剪切磋了那麽些年,在打架方面算得上信手拈來,基本沒吃過虧。
他深知怎麽打人最疼,也很明白哪兒被襲擊心裏最屈辱。這些年腿腳也都徹底長開了,就算穿着礙事的襯衫西褲,他的戰鬥力也不比高中的巅峰差太遠。
魏遠之并不禁打,很快就趴地上起不來,有氣無力地求饒:
“差不多得了吧……我、我保證以後不騷擾……你了。”
趙維宗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現在知道怕了?知道那是騷擾了?還把我綁走,告訴你我這人最恨兩樣,第一是有人過分自信,第二是有人過分多嘴。”
“我操你……明兒……明兒我就讓你丢了工作……一分錢也拿不着……你信不信……”
“信,我還真特別信,”趙維宗在他身前蹲下,近乎慈愛地順了順這人後腦勺被血污黏住的頭發,“這麽一想我好像有點虧,要不再揍你一頓?算是花錢買痛快了。”
魏遠之好像已經無力回答,趴在地上,斷斷續續地喘着粗氣,并伴随輕微的抽搐。
趙維宗無趣地靠回牆上,撿起地上的煙盒,挑根沒濺上血的抽了起來。他不喜歡抽煙,但此刻他慢慢從剛才的厭惡和惱怒中清醒過來,突然有點發懵——
這也太魔幻了吧。
我,在二十二歲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把老板的兒子,給揍趴下了?
他并不想再繼續思考後果,頹然把大半根煙扔掉,側目望去,正見着一個身影飛速從巷口朝自己的方向奔來。
不是別人。
是孟春水。
那人在這片“鬥毆遺跡”前站住,心神未定、滿目錯愕地看他。背後是高樓林立間半抹窄仄的夕陽。于是趙維宗也回看過去,他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比剛才打架的時候還快——
相視就在一瞬。
孟春水看見暮色昏暝中,趙維宗流着鼻血,眼光像電。他看見趙維宗忽地彎眼笑了,像是對一切都了然。
他聽見他說:
“你來啦?老齊?”
孟春水仍愣在原地。
趙維宗卻向他走去,跨過地上魏遠之還在抽搐的身體,并沒有重逢标配的熱淚盈眶抑或長篇大論。他軟軟地靠上孟春水的肩頭,像是很累很累了。然後緩了一會兒,喘勻了氣道:
“快過去踹這玩意兒幾腳,然後幫我把他弄醫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