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車開到一半,魏遠之差不多恢複了意識,在後座歪躺着,嚷嚷要報警。
趙維宗則側過頭去跟孟春水說:“手機借我一下,我的剛才扔巷口忘拿了,估計八成也摔得殉職了。”
孟春水騰出只開車的手,從身側座椅夾縫裏拔出個黑色通勤包來,遞給他道:“在裏面。”
趙維宗眨了眨眼,接過黑包翻找:“你還真放心我翻,看來這兩年沒幹什麽虧心事。”
孟春水目不斜視:“都是工作的。”
确實,這包裏除了錢夾跟手機之外,只有兩個磁盤。
魏遠之受了冷落,可是一萬分的不樂意:“你倆怎麽還聊上了?我要報警聽見沒?我要告你們暴力拘禁!”
趙維宗頭都不帶回,低頭端詳着孟春水的手機,淡淡道:“報啊,等着你報呢。哦對,手機剛才掉沒了對吧?求我我就借給你。”
魏遠之龇牙咧嘴地向前撲:“我他媽要日你——”
趙維宗樂了,餘光瞥着孟春水,他笑着說:“學長還真不長記性。”
“操,”魏遠之渾身扯得發痛,散架一樣坐回到後座上,“把門鎖打開,我要下車!”
“也行,不過我們本來是要送你去附近醫院瞧瞧的,這都快送到了,要不你自己走過去?”
魏遠之聞言愣了愣,然後便只哼哼不說話了。
沒過兩分鐘,車內突然響起一陣電子鈴聲,類似街機拳王争霸的開場白。
孟春水聽到這聲,本來車開得好好的,突然就來了個急剎車。仔細看他耳朵根已經紅了。
趙維宗則靠着車玻璃大笑,昏暗光線下,臉被手機屏幕的熒光映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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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他說:“黑莓手機居然也能下載我那些小游戲。”然後便抱着手機玩起來,再時不時來上那麽一句:“太他娘的好玩了,當年我真是個天才。”又或者是:“你還下了這個呀,太全了,我自己都忘了還做過這麽弱智的玩意兒。”
孟春水不接這茬,只是偶爾問句“空調冷不冷”“鼻血止住了嗎”之類的話。
魏遠之躺在帕薩特硬邦邦的後座上,只覺得渾身酸痛,人生灰暗,自己仿佛不存在。他想這倆人在搞什麽鬼,又想那狗屁醫院怎麽還沒到。
等到了醫院門口,魏遠之卻又賴着不走了。他剛一下車就半倚在車門上,哭喪着臉道:“不成,我一人走不動。”
趙維宗拍拍孟春水的肩膀:“你送他進去吧。”
“你呢?”
“我不上去了。”
孟春水盯着趙維宗臉上的幾塊擦傷,不動地方。
“沒事兒,我這點小狀況不至于上醫院,”趙維宗沖他笑,“而且我媽現在也跟這醫院住着呢,別一會兒碰上那就太搞笑了。”
于是孟春水把車在馬路邊的車位停好,頗有些不情願地攙起那個還在哼哼唧唧的一米九大塊頭,踏上臺階往醫院大樓裏面走去。他想着一把這位送到挂號處自己就溜。走了兩步,又聽見身後趙維宗好像搖下了車窗,正對他說:“快去快回,一會兒我有事跟你說。”
什麽事呢?孟春水想。
太多了。他又想。
但他并沒能做到快去快回——那魏遠之居然連怎麽看病都不會,又不知哪來的力氣,頂着一身腥氣沖天的血污站在醫院大廳裏,沖着孟春水的背影大罵,義憤填膺地說他不負責任。這可引得好一大群醫生護士圍觀,硬是把魏遠之弄到了急診室。同時孟春水也未能幸免,被拉到病房外面盤問了半天。
最終他沒辦法,擺出标準的純良微笑,對着護士長阿姨再次重申,說那家夥只是喝多了,可能跟人打架被揍成了這樣,是他半路遇上捎到醫院裏的。他又說自己趕着去開緊急會議,晚了老板會扣錢的。
護士長想起自家那個天天加班的兒子,心一軟,放他走了。
往回走的短短一段路,孟春水想了很多。他猜測趙維宗一定會問他這兩年去了哪,到底在幹什麽,會問他為什麽要裝老齊,還會問他接下來準備怎樣,是不是還要走。說真的,他都沒想好該怎麽回答。
事實上趙維宗只需問句當初為什麽不說句話就走,就能把他問得啞口無言。
這些事情都是在見到趙維宗前沒想過的——當時他接到電話急得發瘋,腦子裏只剩快去救人一個念頭。
誰知道是這麽一個哭笑不得的結局,好在趙維宗沒事,這也就夠了。
然而當孟春水滿心躊躇地回到車裏時,卻發現那人已經睡着,半靠在車窗上,臉上是半幹的血跡,手裏是局玩了一半的“鐵甲老鼠勇鬥魔王貓”。他皺着眉,睡得不安詳。
睡吧,你很累了。孟春水如是想着,從後座撈起一件備用的夾克,輕輕蓋在趙維宗身上。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于是幹脆哪兒也不去。就那麽坐在駕駛座上,側耳聽着趙維宗并不均勻的呼吸。
最後一絲天光也消失在遙遠的城市邊緣,路燈早已亮起,他們旁邊的車道上,總有飛馳的自行車掠過。人行道對面的燒烤架子支起來了,老板舉着一串串羊腰騰雲駕霧,旁邊商場像是在做什麽酬賓活動,大音箱立了三個,主持人高舉喇叭,站在門口聲嘶力竭——這城市喧鬧種種,伴随仲夏蟬鳴,經包裹他們的鐵皮殼子一過濾,卻又聽不真切。
沒過多久天空便濃雲翻滾,頃刻間暴雨與冰雹裹挾而下,方才熱鬧的街立刻就空了,只剩下未能尋得避雨處的寥寥路人,跑來又跑過,然後在雨幕中消失。孟春水沒開雨刷器,于是車身就被雨水透徹地澆淋,好像置身瀑布之下。
路燈的光,模糊地照進車裏。
孟春水還在看着趙維宗。趙維宗還在皺着眉。
你夢見什麽了?孟春水想,你夢到我又走了嗎?
他聽見車外雷電嗚咽、水聲散漫,突然有種被嚴密包圍的感覺,同時生出一種妄想——他想這場雨最好永遠別停。他和趙維宗就這麽坐在車裏,與世隔絕,什麽都不用想。
但雨還是停了,雲終究是散去,空留一座被澆得淩亂的城池。雖然只下了一個多小時,但它把人都趕回了家裏——方才的街道、商場、燒烤攤,想要恢複熱鬧,至少今夜是難了。
不多久,趙維宗醒了過來。他看了看身上蓋的夾克,深呼吸一口,問孟春水:“我睡了多長時間?”
“兩個小時。”
“已經快十點了呀……”趙維宗把夾克疊好,連同手機一同交還給孟春水,“你接下來有事嗎?”
“沒有。”
“那送我回家吧。老地方,路沒忘吧?”
之後的路上他們一直沉默,趙維宗好像忘了自己還有事要跟孟春水說,又好像是事到臨頭反而什麽也做不成。這麽說魏遠之還是緩解尴尬的利器呢?他盯着擋風玻璃上的水痕,偶爾跟着電臺裏的郭德綱笑一笑。
下完雨的北京晶瑩剔透的。路上車不多,很快就到了燕園,又很快到了出租屋樓下。
“我——”趙維宗解開安全帶,想了想,才說,“你不打算問我點什麽?比如……為什麽揍魏遠之?”
“已經猜到了,”孟春水望着他,眼睛一如曾經那樣明亮,“你呢?我知道你也有很多想問的。”
下一句是“我都會回答”。這是孟春水斟酌很久的決定,因他今夜已明白一點,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想再讓趙維宗傷心了。
然而這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趙維宗打斷。
他說:“沒有,我沒什麽想問的,你做什麽都有你的理由,我都理解的……以後你打算怎麽樣我也不想問,今天這些本來都不該發生的,是我把節奏打亂了對嗎?”
話畢,他蜷起身子,手臂撐着額頭,讓人看不清表情。
孟春水沒有說話,慢慢拍着他輕顫的後背。
過了一會兒,趙維宗擡起頭,對他笑了一下:“今天你來找我說實話我挺開心的。本來打那個電話也沒抱什麽希望。總之謝謝你,我先上去了。”
說罷他就開門走了。
孟春水被那個笑容晃得發懵——趙維宗的反應和他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樣啊?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公寓樓門口,腳踩在濕漉漉的水坑上。而趙維宗則站在一樓樓道裏閃來閃去的昏黃燈泡下,正回頭愕然地看着他。
他聽見自己說:“我也上去。可以嗎?”
趙維宗整個身子都轉過來,手有些局促地搭上樓梯扶手:“可以,可以,當然。”
出租屋沒什麽變化,那塊樹脂板挂在走廊裏,被手電照着,一副圖景在牆上熠熠生輝。
孟春水在沙發上枯坐,趙維宗在浴室裏洗澡。
穿好了衣服,趙維宗盯着鏡中有點鼻青臉腫的自己,突然覺得悲慘不過如此——你不告而辭的老情人,今天終于出現了。你明明想抱住他再不撒開,任他如何你都絕不退縮,可事實上你卻跟他說:“那我走了,謝謝你。”而此時他就在外面,真真切切地坐在那裏,你卻又躊躇猶豫,甚至不敢邁出這間屋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這叫近鄉情更怯嗎?
他本來,他明明,他确實有一肚子話要問,一心的氣要撒,可當他與孟春水真正單獨待在一起、沒有任何其他借口的時候,卻發覺自己什麽也做不出來。
趙維宗曾經多麽想要一個答案,但當這答案近在眼前時,卻又感到恐懼。
因他明白沒有今天魏遠之這茬事,孟春水就不會來找自己。見面?重逢?都是那個人的意料之外,并不是願意的、計劃好的。所以也大概可以猜到,話一旦問出,答案很有可能并不是自己盼的那個。
而它假如不是——哪怕有一絲失望的可能性——那對他自己來說也是滅頂之災。人一意孤行過一次,然後從懸崖上掉了下去,今後再看見高山,也都會猶豫要不要上去。
但總不能一直躲廁所裏吧,就像以前自己躲裏面撸管一樣?趙維宗自嘲地想,最終還是推開了門。外面并沒有什麽水深火熱抑或狂風驟雨,孟春水平靜地坐在沙發一角,好像在回複短信,見他出來便擡起頭,問道:“還疼嗎?”
“好多了已經,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趙維宗尴尬地放下浴巾,笑了笑,“那家夥沒什麽殺傷力。”
“對不起。”
“啊?對了你吃晚飯了嗎?家裏還有點挂面我去給你煮……”
“我當時走錯了路,所以去晚了。我沒有去過趙登禹路。”
原來是說這事。趙維宗也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釋懷,總之他竟然松了口氣:“反正最後你來了,對我已經足夠了。”
“我不想吃面,你坐下。”孟春水望着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沙發。
趙維宗就鬼使神差地坐了過去。孟春水非常自然地把他攬到懷裏。
就像冰到春天就會熔化一樣自然,趙維宗甚至沒想過掙紮。鼻子裏的血腥味沒了,他就聞見孟春水身上的氣味——熟悉的,混着風油精味的幹燥氣息。
雨後的空氣也是晶瑩剔透的,不涼不熱。蟬聲靜了,只聽得見蝈蝈。
突然間就什麽也不想再思考了。放過我吧,趙維宗對心裏的那團黑氣說,今晚過去再說今晚不能浪費呀。
倒真有種今宵有酒的醉意。
那夜趙維宗睡得很沉。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睡着的,也許是太累,或者是“孟春水就在身邊”這事兒已足以讓他安心,總之他在沙發上很沒出息地睡死過去。那些糾結和不确定都被極深的睡眠剝離——他已經很久沒睡這樣一個好覺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發覺自己橫躺在床上,而身邊無人。趙維宗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認命般起身穿衣服,打算去拍賣行辭職。正系着扣子,卻恍惚聽到廚房裏有動靜。
走去一看,孟春水正在炝一鍋西紅柿雞蛋,竈臺上擺了兩個碗,裏面是煮好的面條。
趙維宗靠上門框,繼續扣着扣子,扣眼太小導致他動作遲緩,半天只扣了頭兩個。他悶悶地說:“我以為你走了。”
“我早上走了一趟,然後又回來了,”孟春水把菜盛進面碗裏,放下鍋,轉身看趙維宗,“你餓了吧?”
“有點,”趙維宗還有點發愣,他端起兩碗面往餐桌走,“廚藝進步挺大啊。這兩年沒人給你做飯?”
孟春水沒說話,只是跟上去,趁他轉身幫他把剩下的扣子一個個扣好。
趙維宗別過頭去,耳朵卻已經紅了。他小聲道:“你剛才說早上去哪了?”
“那條巷子,然後我又差點迷路了。”
趙維宗終于沒忍住發笑:“你去那幹嘛呀,參觀戰場嗎。”
孟春水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小東西,是趙維宗“陣亡”的手機。
趙維宗瞪大了眼睛——他想這東西被雨一澆總該壞了。這人起一大早跨越半城,就為了把它給自己撿回來?
“沒壞。”卻聽到孟春水說。
趙維宗更驚訝了,連忙坐下檢查。半分鐘後道:“不會吧,諾基亞這麽牛逼,真沒壞!”
确實沒壞,孟春水也檢查過了。當時天蒙蒙亮,他從牆角的水坑裏把它撈出來,仔細試了試各種功能。翻到通訊錄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號碼,存的名字是“春水”。
并不是什麽“老齊”。
篤定的兩個字。一如當時電話裏并無畏懼的呼救。
趙維宗什麽時候識破自己的?又陪着自己瞎鬧了多久?孟春水看着眼前低頭吃面的人,想不出答案。但心裏有一種暖,實實在在地流進血液。
他放下筷子,對趙維宗說:“今天有事嗎?”
“沒大事,就想着去辭一下職,反正臨時工也沒什麽程序好走。”
“我們去趟醫院吧,看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