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一個人,他對自己産生了嫉妒。這是種什麽心理?
當時還有十分鐘開會,孟春水接到了趙維宗的電話。他匆匆忙忙躲到辦公室裏屋,把嗓子放啞了去接,結果卻聽到人家說,想跟他見一面。
“就是覺得認識時間也不短了,跟你相處很舒服,不見一面我老覺得缺點什麽。而且你不在北京工作嗎,咱倆碰個頭也沒什麽不方便的。你感覺怎麽樣?老齊?”
趙維宗當時是這麽說的。語氣誠懇又坦蕩,聽起來非常愉快,好像老齊就是他此刻最惦記的人。
而他孟春水當時是怎麽反應的?
他老老實實地告訴對方,自己馬上開會,完了之後再聊。然後呢?趙維宗在對面答應着,說那好吧不着急你先忙。他自己呢?他幾乎是慌裏慌張地挂了電話。
開會時他就一直在反思,發覺自己生平種種悔事,其中最懊悔就是當初突發奇想,假裝成什麽老齊,還堅持跟趙維宗通了這麽長時間的電話。
孟春水早就無奈發現,一旦和這件事扯上關系,他就沒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比如多少次都決定結束這段無稽交集,可下回趙維宗一個電話打來,他還是會着了魔似的按下接聽鍵。
“老齊”對趙維宗來說越來越重要了。孟春水感覺得出來。他自己又何嘗不貪戀能聽見趙維宗笑聲的那幾分鐘呢?
于是有些事情做過一次就絕不想再做第二次了,更何況是親手剪斷聯系這種兩敗俱傷的事。
但他一天天地,就這麽以“老齊”的身份,跟趙維宗聊天聊地,心裏卻又不很舒服。就比如剛才趙維宗只是說了句想見面,孟春水就發愁這麽久。所以他有時候也會想,要是我真是老齊就好了,事情就不會這麽複雜了吧?
他是真的嫉妒老齊。
人就是這麽奇怪。一邊盼着某人長久地等他,盼着他永遠就愛他一個,一邊又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地想,不是我也行,你有新人生,你幸福我就祝福。
問題是他又同時深知,老齊也沒法給趙維宗幸福——趙維宗是個認死理的人,老齊他又根本就不存在。
孟春水發覺這事兒就是無解,簡直成挖坑給自己跳的典範了。
那天散會後孟兆阜把他叫住,大體是也看出來孟春水适才開會一直在走神,他試探道:“好小子,爬得很快,別讓爸爸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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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您放心。”這會兒又像是恢複正常了。
“女朋友的事怎麽樣了?真不用爸爸給你找一個能馬上結婚的?”
孟春水神色不變,又拿出萬年不變的那句:“找到了,正在談。”
“好,好,反正你不忍心讓爸爸死之前都抱不上孫子吧?”中年男人也悻悻的,撂下這麽一句,然後坐電梯回他的頂樓去了。
孟春水對這種程度的“惡心人”已經免疫,如常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加班,卻發覺效率奇低。
“我們見一面吧”,“我想和你見面,和你相處很舒服”,“你覺得怎麽樣呀老齊?”
就這麽幾句話,回音似的在他耳畔回響。
終于,當他跟合作方發短信,打“中外資”的縮寫,系統第一個跳出“趙維宗”的時候,孟春水決定停止工作。
好像有段時間沒登那個郵箱了吧,他這麽想着,拿上零錢身份證,匆匆下了樓。
孟春水平時就住在單人辦公室裏,辦公室裏電腦有三臺,可只要是登錄以前用的那個電子郵箱,看趙維宗發的郵件,他就堅持到兩條街外的破落小網吧裏看。因為公司電腦用的是統一網絡,并且有一定的監察系統,他不保證孟兆阜有沒有在監視他,于是并不想冒那個險。
“來啦?老地方?”網吧老板娘已經對他有很深的印象了,因為他次次包一個小時機器,結果居然只看郵箱,老板娘時常覺得,這小帥哥恐怕是腦子有些問題。
“謝謝您。”孟春水接過髒兮兮的磁卡,轉身走到空蕩吸煙區的最角落坐下。他把襯衫第一個扣子解開,又點了根煙叼上,然後默默輸入郵箱密碼,等待IE浏覽器緩慢地加載。
果然有新郵件。還有圖片附件,可是文字先加載出來:
最近如何?反正我是畢業了,過兩天就去前段時間實習的地方上班。是一老牌拍賣行,當什麽古董鑒定助理,上來一個月就能拿将近三千,等轉正就更多了。還不錯吧?看來當時輔導員說我們這行特別好就業,确實不是蒙人。
我猜你最近很忙?哈哈,我老是猜你很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跟你親自确認一下,到底是忙還是不忙。對了,前兩天有個大三的劇組把他們拍的電影刻了張光碟送我。叫什麽《冬春的日子》,說是根據咱倆的事兒改編的。導演是個文藝女青年,跟我說她勒令這是一個發生在北京的、絕望無依的愛情故事。
這不搞笑嗎,我們怎麽就絕望無依了?還她勒令?可把我給氣得,又不好意思跟人家小姑娘較勁。反正電影我也還沒看,但保證他們拍的根本不像咱倆,畢竟我從來沒答應過他們的采訪,他們能知道什麽呀。
不過這不也拍出來了嗎?真夠可以的。海報上倆主角長得都特別顯小,簡直不像大學生。你知道嗎,他們跟我說,當初還特意找了個最秀氣的小夥子演你,但我覺得跟你比還是差太遠了。完全不是那個味兒。演我的那位也傻呵呵的,讓人看了不爽,但他倆在海報上擁吻,倒是特別深情。
這倆哥們也真是豁出去了。
不說了,總而言之,我猜這不是一部好電影。等看完了再跟你劇透吧。
最近快入伏了,全國也不怎麽下雨,你注意避暑啊,又喝不成我的獨門綠豆湯,你更得小心着點,多喝點水至少可以吧。少喝酒抽煙,你這種清淡人,不能老跟腌漬堆裏泡着。其實每次囑咐這些我都覺得自己像個碎嘴老媽子,但沒辦法,我好像就喜歡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
最後,這張照片送你,不用謝我。
也不許笑!
孟春水讀完,下意識地掐滅了煙。他咳嗽兩聲,走到吧臺去買了瓶冰礦泉水,又坐回到電腦邊上。
圖片終于加載好了。乍一看是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合照,再仔細一看,背景是闊別已久的物院,人物呢,是四年前的他自己,和現如今的趙維宗。
孟春水努力克制嘴角肌肉的抽動,揉了揉眼睛。他想,時光何其飛逝。他又想,這張照片要存好,如果——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他要把它洗出來,框進相框裏。
喝了兩口冰水,孟春水還是決定給趙維宗挂一個電話。
又得變身老齊。其實在高原上惹的鼻炎早就好了,雖說抽煙喝酒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原本的嗓音,但每回裝成那種低沉、嘶啞的音色,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孟春水隐約知道,這事兒恐怕總有一天會敗露,敗露了之後對他和趙維宗來說都是大麻煩——事實上這段秘密時光已經帶給他願望之外的快樂了。再這樣下去,誰也沒法掩蓋他欺騙的事實。
于是他能做的只有及時止損,作為不存在的老齊,他該消失,讓兩邊都早點清醒過來。
這個道理他早該明白了。其實他早就已經明白。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做,那不如就是今天。
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嗎?僅有電話之交的朋友,說再見也是比較容易的吧?
話雖如此,在等趙維宗接電話的時候,孟春水卻已經在罵自己混蛋了。
他能想象趙維宗在電話那頭驚訝地問他:“不會吧老齊,是因為我要見面吓着你了?那就不見呗,朋友還能繼續做吧?”他也能想象自己說“算了,以後還是不要再聯系”時的冷淡和欠揍。然而一分鐘過去,并沒有人接聽。
他後來回到辦公室又打了幾個,還是沒人接。第二天也是這樣。趙維宗并不是那種粗枝大葉不看記錄的人。孟春水有些急了,甚至萌生了去拍賣行找人的念頭。雖說他不知道趙維宗有沒有去報到,但除了那地方,他好像也不知道能去哪找他了。
當日傍晚,他從外面辦事回到公司門口,正想着偷偷去看一眼也不是不行,或者去出租屋,總之确認這人沒出事自己就走,問題估計也不大,這時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趙維宗。
“抱歉啊前幾天沒來得及回你,最近估計也沒空見面,”他聲音非常疲憊,“我媽住院了。”
孟春水一愣,劈頭撞上大廈的玻璃大門。
“什麽聲音?你怎麽了?”
“沒事。你母親住院了?什麽病?嚴重嗎?”
“還可以吧,其實還可以,”趙維宗停頓了十多秒,深吸口氣才接着說,“至少我現在去照顧她,她不會把我罵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