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二零零五年,六月,夏至日。燕園陽光明朗,月季盛放。
衆學子手舉畢業證,神采飛揚。
趙維宗則拎着學士服在物院門口跟人讨價還價。
當時還不是人人都有高級相機的年代,而要一輩子作留念的東西,用卡片機照總顯得不夠重視。因此每逢畢業來臨之際,就會有些不入流的攝影師扛着長槍短炮專門在校門口趴活,遇上合适的就跟到校園裏上門服務,雇主挑好地點擺好姿勢,他們就咔咔咔一通快門,顯得非常專業。
趙維宗這回也找了這麽一位。那人頭大肚大,藝術氣質缺缺,看起來倒是厚道。
然而現在的情況是——
“我不幹了,你這什麽狗屁要求,構圖都不對!拍出來要壞我名聲的!”
這位好像不太配合啊?
趙維宗好言好語地勸:“您聽我說,我這是要把一朋友P在我旁邊,所以才擺這個姿勢,站這麽靠邊。不然把他弄上去之後不就偏臺了嗎?況且這就是一私人照片,我保證不把它傳出去,您名聲百分之百壞不了的。”
攝影師胖臉一擰,好一副寧死不屈:“我不管,哪有畢業留念都不親自來拍的,不能來拍就幹脆別要嘛!你這要求太滑稽了,還把人PS上去,神經病啊。”
趙維宗也有點急了:“哪兒那麽多廢話,我朋友就是來不了怎麽地,你拍不拍?”
“不拍!”
“……那成,再加兩百,拍不拍?”
攝影師兩眼立刻放出精光:“早說不就好了嘛!小兄弟你不考慮把學士服套上?”
“不套,我熱死了您別磨蹭成嗎?”
于是,物理學院老樓門口的大梧桐下,趙維宗身着便裝,摟着身邊空氣,對鏡頭燦爛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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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子——”
就這麽輕描淡寫地畢了業。
去東門口的照相館拷原件領洗片的時候,趙維宗才發覺自己幹的這事兒,确實挺傻。
但幹了也就幹了,咱不慫。
“要不小店幫你P一下得了,有優惠哦。”
“不用,我自己會。”
他的PS技術确實還可以,當晚倒騰了半個多小時就弄得差不多了。用的是剛入學時拍的照片,他跟孟春水并肩站着,文史樓門口樹木蔥茏。
不得不承認四年變化确實很大,就單說相機的進步——兩張照片的清晰度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他白天照相的時候特意沒穿學士服,為的就是不要太違和,結果現在發現硬把四年前仍顯稚嫩的孟春水摳出來,安在剛拍的那張上面,還是怎麽看怎麽格格不入。
那人一照相就擺一副臭臉,可看着還是能掐出水來。就好像時間在孟春水身上凝固了,卻不對趙維宗留情。他們一個馬不停蹄地走着,另一個還在過往時間看不見的某處,日升月落都和他無關。
但趙維宗總體還是滿意的。反正洗出來都要一塊褪色,自己看着順眼就行呗。
又何必想得那麽凄涼。春水你這不好好上學的,今兒好歹也算也有個畢業照了,雖然沒有全系合照,但跟我在一塊也不賴吧?老子他媽的仁至義盡了。這麽想着,趙維宗就打開電子信箱,敲好一封簡短的郵件,附上照片一并寄了過去。
将近兩年了。趙維宗給孟春水發過不下二百封郵件,可一封回複也沒收到過。為什麽還堅持發?因為他知道那人的郵箱密碼,也登過幾回,發現這郵箱裏除了垃圾廣告之外,剩下基本都是他發的那些。最主要的是,每一封都顯示,已讀。
剛開始也不是沒有過憤怒,這感覺就像自己的心意在別人面前什麽也不是,值不了片刻打字的功夫。熱臉貼着冷屁股,他還貼了好幾百回。但漸漸地他也就釋懷了,甚至還咂摸出了點甜頭。把我郵件一封不落地看了,這說明什麽,趙維宗想,這說明那哥們活得好好的,還能看郵件,并且知道我哪天挂了馬哲,哪天球賽拿了26分。
這對他來說已經夠了。
倒不是說遭受冷落太久,吃點冰塊都覺得暖——事實上他後來還确認了另外一件事,足以作為孟春水根本沒把他放下的鐵證。
第二天就開始清校,滿園都是鳥獸四散的難過氣氛,在一起混了四年的諸位,現如今也是各奔東西去。趙維宗在這些天最後一頓散夥飯上也實實在在地喝了些酒,他想确實不該耍賴,畢竟日暮般的真誠一生能有幾回。
夜裏回到出租屋,看到門上被貼了張紙條。原來是老派作風的房東留的言,問他接下來準備怎麽辦,要不要續租。趙維宗笑笑,揭下紙條,醉意朦胧地開門,坐在沙發上醒酒。
他習慣性地從抽屜裏拿出孟春水給他留的那個魔方把玩——早就能擰得滾瓜爛熟,可他也已經發現這魔方被人做了改裝,有一個角的顏色對調了,于是怎麽也複原不了。
然而這并不影響他閑下來就轉魔方玩的習慣。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有時在心裏對孟春水說,想告訴我永遠也沒希望,想我放棄嗎?我偏不,換過角的魔方也沒見人家不好玩。
約莫十二點的時候,趙維宗接到了個電話。
是那位“姓齊的”。不知何時開始,兩人之間養成了隔幾天就要通一次電話的習慣,說得盡是些雞毛蒜皮,卻像株藤蔓,在生活中不輕不重地紮穩了根。
所以吃散夥飯前他還特意發短信告訴了那位一下。
“你到家了?”
“嗯,早到了。”趙維宗打着哈欠回應。
“畢業快樂,應該早點跟你說的,”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我也是一天的飯局。”
“少喝點酒呀。上回我教你的、神不知鬼不覺摻白水的方法,你用了沒?”
“用了。”
“騙我的吧,我說你嗓子常年這麽啞,天生的,還是抽煙喝酒弄成這樣的?”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道:“都有。”
趙維宗岔開話題:“今天房東還問我要不要續租,可能以為我跟那些住宿舍的一樣,準備拍屁股走人了。”
“你準備繼續租?”
“租,當然續租,不然我去哪兒呢?而且住這麽多年,還有點舍不得。”
“你跟父母那邊還是以前那樣?”
“有點好轉了,至少逢年過節讓我進家門盡盡孝心,但平時我還是別回去給人添堵了。”
“……值得嗎?”
“你說什麽?”
“你那位朋友還是沒有消息吧。”
趙維宗笑了幾聲,道:“人還活着就行,我還等着哪天揍他一頓報仇雪恨呢。而且我可以打賭,他肯定會回來的。”
“……”
“你覺得呢?你說他會不會回來?”
對方仍沒出聲,這一沉默就是一分多鐘。漫長的一分多鐘。
趙維宗揉了揉太陽穴,道:“哎,睡着了還是怎麽的。”
“已經挺晚的了,咱倆都喝得不少,睡覺吧。”那邊竟然就這麽匆匆忙忙地挂了電話。
趙維宗把手機放下,彎着眼睛望向天花板,一時間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他站起來,慢慢悠悠地在屋裏來回走了幾圈,一邊還繼續擰他的寶貝魔方。然而手卻抖了,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手指一滑,魔方不偏不倚地落到硬邦邦的不鏽鋼門檻上。
啪叽一聲脆響,碎了。
操,我真喝多了?趙維宗龇牙咧嘴地蹲下去撿那些花花綠綠的碎片,卻發現有什麽細小的東西夾在魔方的轉軸裏,展開一看,竟然是一張手指粗細的紙條,上書五個潦草小字:你無須等我。
趙維宗愣了一會兒,坐地上笑了。他收好紙條,開始不慌不忙地開始挨個把魔方碎片拼回到轉軸上,并且開始喃喃自語。
“什麽叫我無須等你?
“還非得拆開魔方才能看見,如果沒今天這麽一出兒,我豈不是一輩子也看不着了——況且你說不要等我就不等,你說要等我就得等嗎?
“孟春水你可真會開玩笑,你明明是希望我等的吧?”
魔方很快就要拼回去了,那個錯亂的角,也終于回到了它該有的位置。
趙維宗還在小聲絮絮叨叨:
“你他媽的……每次看到郵件不回,又故意啞着嗓子裝成那位“姓齊的”,糊裏糊塗跟我聊些雞零狗碎的時候,你也在盼着我能繼續等你吧?”
千真萬确,他其實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