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那段日子西部山地間大風刮得極烈,天上少見幾抹薄雲。冬意迅猛,從不留情,高原反應加上綿長感冒,孟春水在青藏鐵路昆侖尾段上待着,可謂得過且過。
至于為什麽第一個參與的項目就在這種苦寒之地,自然是孟兆阜為了避嫌。當時孟春水剛離校三天,就挂了個“技術支援”的虛職,領了一套厚衣服,跟着援助隊伍進了藏。
但這避嫌顯然毫無誠意——昆侖段只剩下一個鋪軌的工作,鋪軌工作也只剩個收尾。收完尾就萬事皆成,先前苦挫一律略過,于是誰都願意相信大老板的兒子來這兒,純粹是假惺惺混個閱歷。
于是那些個在這高原上辛苦幹了好些年的技術尖子,對他很是看不起。
孟春水天天面對着白眼也不惱火,任勞任怨地頂着掉了好幾層皮的鼻子,在海拔四千米的工地上跑些無關技術的繁雜活兒——不是給總工傳個話,就是幫副工測個距,勤懇乖順得好像深知自己确實只是個剛參與工作什麽也不會的青頭。
情況在他成功解決了兩處軌道反光過度的問題之後得到了一定改善,人家終于肯相信他是個如假包換的北大光學院高材生,每逢休息日晚上,衆人吃宵夜喝奶酒,也偶爾願意叫上他一塊兒了。
然而事實上,表面越嚴謹正直的知識分子內心往往越狂野,高原的如山的寂寞把他們逼得不說些葷腥就渾身難受。那些平日裏義正辭嚴的總工之流,喝醉了甚至開始意淫自己跟某個牧民家大女兒的風月,連續劇似的,繪聲繪色,十分具體。
同時酒桌上也總有那麽些人問,說小孟你怎麽總也曬不黑啊,是不是每天都在偷用姑娘家的化妝品呀,或者是些類似甚至更無聊的問題。
當然跟孟春水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又問他你爸爸不是老總嗎,怎麽還被安排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的也不在少數。
孟春水總是禮貌地應和幾句,實在不行他就幹脆裝醉沉默,仍免不了被人灌一肚子腥膻熱辣的奶酒,散了之後再一個人趴在活動房後面嘔吐。
有一回吐完了正跟那兒緩神,有個半大領導過來放水,還邊拉褲鏈邊諄諄教誨:“你這家夥怎麽老和同志們這麽疏遠呢?奶酒是好東西,都被你吐光了,公子哥還是金貴。”
孟春水嬉皮笑臉地遞煙賠不是。
當然不免有時他也厭煩透,對一切。半夜跑出去看着高原透徹到讓人心生悚然的星空,以及遠處像巨大鬼魂一樣的幢幢山影,孟春水抽煙,發呆。濾嘴凍硬,手被風吹得沒知覺,滿腦子想的也都是各種厭世的念頭。
實在太煩了,他就會躲進被子裏,抱着那塊趙維宗給他撿的,有比翼鳥紋路的石頭,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寒夜裏石頭倒被捂得發燙,可他也只敢在夜裏碰它,好像白天被人看見,這石頭就會被搶走似的。
很多夜都在如此無望中過去,可第二天早上孟春水保準恢複正常,誰叫他幫忙幹活他都沒有怨言,晚上再有人喊他喝酒,也照樣準時到場。
日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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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情他想要快點完成,于是就有了說服自己忍受一切的絕對理由。
當時最讓他發愁的其實是鼻炎仍然毫無好轉,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不知不覺間已在高原待了一個多月,孟春水沒想過自己竟還會接到趙維宗的電話。
他固然明白自己的不辭而別是如何傷人,更知道趙維宗的脾氣。但出于某種自己也很難想清楚的原因,孟春水并沒有換手機號碼,因此接到那個電話之後,他頓時陷入一種密度極大的困惑與無力之中。
其實那通電話也算不上有什麽內容。兩個人甚至都沒說話,來電顯示也絕非趙維宗之前用的那個號碼。可他就是能确認對面是他——單從呼吸聲就能辨認恐怕難使人信服,但兩個人在一起太久,對于對方的直覺和感應總是強勢得可怕。
更何況還有誰會願意在電話那頭,聽他一言不發三十秒再挂掉呢?
挂掉之後又如石沉大海。
孟春水偶爾會看着删得只剩一條的通話記錄,告誡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于是他好像就真的沒再想了。斷則無牽連,于己于人都是一種美德,但他有時還是會懷疑自己在這粗砺荒原上待久了,是否某些情緒也跟着退化,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是這樣。
然而當孟春水接到第二個電話時,他又意識到并非如此。
是臘八節那天的下午,趙初胎在電話裏哭得很急,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個遍,包括趙維宗被三巴掌打得嘴角流血,包括和他一塊被掃地出門的那些個無辜禮品——遙遠京城的種種突然間離得很近。
小姑娘還問他,你去哪兒了到底?哥哥說你在,可我用腳都能猜出來你根本就沒陪着他,你如果在的話哥哥就不會是那副模樣,連笑都跟哭似的。她還問,我哥因為你挨了打,過年都回不成家,你怎麽還不陪着我哥?
青春期少女充滿自信和爆發力的咄咄逼人非常有殺傷力,像一串黃豆大小的彈丸,密密麻麻直射人要害,非把人疼得跪地求饒不可。她這一問孟春水就不知道該怎麽接了,于是他選擇不回答。
怎麽說呢?跟她解釋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麽,述說痛苦還是奢求原諒?他滿心冰雪地挂了電話,覺得自己才是真正把趙維宗打傷的那位。之後數日,孟春水幾度快要忍受不住,上回存下的號碼就在手機屏幕上閃着熒光,立馬就要撥出去了,可到最後都是退縮。
打電話做什麽呢?問他疼不疼,還是告訴他,我會回去的?
要他好好等自己?
他孟春水又何嘗不想。
但這麽做不對,不好,他不能夠。
選擇離開的那個就沒有要求別人等待的資格。給了人絕望就不該再給人毫無意義的希望。若即若離更是一種極不道德的态度,揣着明白裝糊塗也是他斷然不願對趙維宗做的事。
好比一顆小行星脫了軌道正飛速奔波,卯着勁要和某顆比他大出許多的天體同歸于盡,這時他又怎麽會拽上曾經的夥伴呢?
誰見過兩顆小行星肩并肩一塊撞地球的?
他們确實曾經近軌公轉過一段日子,那是段快樂時光,但那顆星星現在應該繼續待在正确軌道裏,好好繼續他自己的周期。
于是孟春水認為無論怎樣自己近幾年是不會再跟趙維宗聯系了。
他甚至把唯一一條通話記錄也删掉,盡管那個新號碼他已經背得爛熟,但人有時候還是得對自己做做樣子。
然而,當他接到第三通電話的時候,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然後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發現根本沒法阻止自己改變主意。
他迅速想了個折中之策,之前重感冒的鼻子和抽多煙的嗓子也終于派上了點用場。
年三十夜裏趙維宗在廚房的地磚上正襟危坐,握着手機如同握着雪地裏最後一盒火柴,他祈禱孟春水一定要接電話。
好在對面很快就接了,背景音有點吵,聽起來像是在酒桌上。
趙維宗剛說一個春字,下一個水字就頓在了口裏。竟不敢再說下去了,一是他不知道喊完人名又該說什麽,二是他害怕孟春水聽見他的聲音就挂電話。
電話那頭一時間也沒有出聲,像是離酒桌遠了些,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不少。趙維宗聽見他輕微的喘息聲。
單是這麽聽着,他鼻子居然瞬間就酸了,就像人爬山時停下來吃塊西瓜,才會開始覺得累。然而傳入耳中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你是?”
是個年輕男人,聲音挺好聽的,就是有點發啞,低低沉沉。
但不是孟春水的。
趙維宗的眼淚立刻就憋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問道:“這是您的號碼?”
“是我的,怎麽了?”
“哦……您最近剛換的嗎?”
“嗯,上個月剛買的。您找我有事?”
“沒有沒有,就是我有個朋友,以前用的是這個號。”
“可能他把號碼返給運營商了,我買的時候也告訴我說這是舊號回收的。”
“嗯。”
“你……”
“這大年夜的打擾您了,抱歉。”
趙維宗說着就挂了電話。
情況比想象中還糟糕,已經不是自己換個手機號繼續騷擾就可以解決的了。孟春水這招确實夠狠,看來是真要一刀兩斷。趙維宗确信那一刻自己是心如死灰的——這感覺就像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站上跳臺,縱身就是一躍,結果發現池子裏沒水的時候已經遲了,于是“啪叽”一下摔死在池底。
但幾分鐘後,那個號碼的新主人,居然回撥了。
“你還好嗎?”聲音低啞的年輕男人這樣問他。
“啊?”趙維宗有點驚訝,“您有事嗎?”
“你剛才哭了?”
趙維宗吸了吸鼻子,說實話這人要是不提醒,他還真沒意識到自己又在掉眼淚。
他有點不好意思,道:“這麽明顯啊……”
“如果想哭就繼續哭吧,我聽着。”
趙維宗心說你神經病啊,素不相識我跟你哭什麽,大爺我要是想找人哭,一堆人排隊來陪好嗎。可不知怎的他一聽到那人的語氣,就跟被人捏住淚腺似的,眼淚鼻涕嘩地就往下掉,要挂電話的手也怎麽都按不下去。
更要命的是,對方還時不時安撫性地淡淡說句“沒事的”,越說他就哭得越兇,最開始只是哽咽,到最後已經跟鬼哭狼嚎沒什麽兩樣了。
太久都是一個人待着,哭或者笑都沒人知道。他承認精神崩潰之際在一個活人面前大哭其實挺爽,盡管并沒有面對面,盡管根本也不認識。
對面那怪人始終很有耐心,默默聽着,等他哭完才說:
“一個人過年嗎?”
趙維宗從剛才洪水一樣的情緒中清醒過來,答非所問道:“真不好意思,我發神經了,浪費您這麽多話費。您找我有事?”
對面似乎笑了,道:“沒事,只是聽你情緒不是很對,有點擔心,所以打回來了。”
“……”剛才那股子勁兒一過去,這種來自于陌生人的關心,一時間還真讓趙維宗有點不太習慣。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确實怪異,沉默片刻,又道:“你聽。”
趙維宗仔細聽着,進入耳朵的只有一些粗糙的、悠長的呼嘯聲,像是逶迤萬裏的大風。
“我在昆侖山腳下呢,也是一個人過年。你聽到風了嗎?”
聽到了嗎?
趙維宗沒有說話,愣了幾秒才道:“抱歉,我剛才想起一個……怎麽說,算是故人吧。”
“哦?他也給你聽過風?”
“沒有,他是站在長江邊上,給我聽漁船的汽笛,”趙維宗不自覺笑了,“他其實很怕江啊河啊一類的地方,還非要跑那麽遠給我聽。”
“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倆人又冷了場。趙維宗斟酌道:“對了,您剛才好像在酒桌上?非常謝謝您聽我胡鬧這麽長時間,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就不耽誤您——”
那人的聲音好像又低啞了幾分:“我已經走了,我不想和他們喝酒。再聊聊好嗎?”
“……好吧,我也沒什麽事。”
“其實好像也沒什麽好聊的了,我這人很怪吧,”對面尴尬地笑了兩聲,“但是認識你很高興。怎麽稱呼?”
“我姓趙。您呢?”
“……姓齊。”
“嗯,時間也不早了,我先挂啦。總之非常感謝您。”
“等一下,你以後要是遇到今天這種情況,可以給我打電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有人陪着總比一個人悶着感覺好一點,對嗎?”
趙維宗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然後就挂掉了電話。他心裏很亂,剛才有幾個瞬間,他幾乎要把對面那個奇怪的家夥當成孟春水了——就是有一種難以捕捉又毫無理由的相似感。
但他肯定不是。孟春水怎麽會跑到昆侖山去,又學了什麽改變聲音的獨門秘技,裝成一個姓齊的,跟自己說那些話?
他要是想讓我好受,完全不需要這樣呀。
不會是他的。
不會的。
出租屋仍然一片漆黑,沒有來電的意思,趙維宗理了理雜亂思緒,關好窗戶縮進被子裏。他盯着半明半暗的窗簾,再度為自己的直覺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此時遠在千裏外的青海,孟春水正揣着兜,從山坡處的風口往隊裏吃年夜飯的活動房走。見到喝得爛醉的同事,他又把嗓子壓得很低,啞聲問:“聽得出來是我嗎?”
同事開他玩笑:“你搞啥啊小孟,變聲秀?你剛青春期啊?”
哄堂大笑,孟春水也配合地笑了。是啊,我在搞什麽,他清醒過來,頭痛欲裂。他想我瘋了嗎,我這麽做到底是想要趙維宗怎樣呢?
這個問題孟春水想了一夜,想出許多答案,卻仍然沒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