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趙維宗直到放寒假才從學校回家,倒不是說他之前不想回去——事實上孟春水剛消失的那陣子,他一度非常想要回到自家雨棚底下待一會兒,看着那人曾經幫他家安裝的加固搭扣,吃上一碗母親煮的餃子。
他也想回家抱抱老妹,跟她說哥哥變成孤單一個了,你快來安慰安慰我。
又或者什麽也不說,跟爸爸還有奶奶坐在客廳裏,安靜看一晚上電視,看完就躲到自己小屋裏思考一會兒人生。
但他沒有這麽做。不知為什麽,他甚至有點害怕回去。之前母親打來的電話、妹妹發來的短信,也只是簡單搪塞一下。
你到底在怕什麽呢?趙維宗問自己。怕自己在家庭溫暖的環境中情緒崩潰,把這段時間的一切都招了?怕讓家人看出來,你其實特別難過?
最開始那陣子還真有這種危險,那時随便來個人,只要跟他說“你放心哭吧我聽着呢”,他知道自己的眼淚就真的能立馬掉下來,掏心掏肺也不在話下。
好在當時并沒有人這麽做,好在時間慢慢地過去,他的內心相較之前,已然粗糙坦蕩許多。
但鼓樓邊上那條小胡同始終讓他魂牽夢繞。家還是要回的。
于是當身邊的諸位如同歸巢的鳥一樣,紛紛撤出這偌大的校園時,趙維宗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事先沒告訴父母——盡管這麽長時間不回家,挨頓罵是絕對的,但他相信自己的歸家給家人帶來的終将會是一種叫“驚喜”的東西。
以往都是帶着孟春水一塊回來過年,這回只要別問小孟去哪了我就謝天謝地。當時趙維宗拎着一提核桃粉,兩盒對蝦,還有一串送給妹妹的人造水晶項鏈,站在熟悉的院門前,如是想着。
但他敲門之後卻是半天都沒有回應,喊爸媽也是石沉大海。沒人在嗎?趙維宗并沒有家裏鑰匙,正想給母親挂個電話,門卻又突然地開了。
是趙初胎給他開的門。小姑娘見到是他,眼神雀躍了一下,但馬上又變得有些躊躇。
“幹嘛,沒想到吧,”趙維宗捏捏妹妹的臉蛋,“讓哥先進去,給你帶禮物了。”
趙初胎卻已然變成一副苦瓜臉,幾乎要哭出來:“哥你快走吧,暫時先別回來了,怎麽回事我待會兒短信跟你說……”
這反應大大地超乎趙維宗的意料,第一反應是家裏出什麽大事了。一瞬間不安和自責炸得他頭皮發麻,趕緊放下禮物抱住妹妹:“到底怎麽了,爸媽呢?別急啊老妹,哥在這兒呢,別急——”
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從裏屋傳來:“誰讓你給他開門的,關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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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初胎從哥哥懷裏掙出,回過頭去大叫:“媽,你別這樣,他是我哥啊,你親兒子!你別這樣好嗎!”
從辨別到确認,再在心裏真正意識到,剛才說出那話的,确實是自己的母親,這過程花了趙維宗足有半分鐘之久。他想了想,對自己說了幾遍沒事的,然後盡量平靜地開口道:
“媽,我幹什麽混蛋事把您氣成這樣啦,我肯定跟你忏悔,您先別急着把我掃地出門啊,這大冷天兒的……”
他本以為母親聽到這話會怒氣沖沖地出來,揍他幾下子,然後一條一條數落他犯下的“滔天大罪”——無非是不好好接電話,腿兒野不回家之類的。他已經想象出母親一如既往中氣十足的罵聲了,因此看到父親攙着她緩緩從裏屋走出來時,趙維宗臉上用來對付河東獅吼的嬉皮笑臉盡數消失了。
母親憔悴了很多。頭發松松垮垮地紮着,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難過。
“還知道回來啊,在外面跟你那小男朋友過得不是挺滋潤嗎,我們都不好給你挂電話了。居然還惦記着你有這麽一個家?”
趙初胎嗚嗚地哭起來,那一瞬間趙維宗算得上是心亂如麻。
“您……您聽誰說的?”
母親冷笑一聲,道:“反正我是知道了,兒子啊,從小就告訴你紙包不住火,你還準備瞞我們一輩子?”
趙維宗低下了頭。冬天陽光太遠了,在地上竟映不出他的影子。
“這算是承認啦?說吧,誰家小子,是以前隔壁那位小孟?”
趙維宗攥緊了拳頭,低聲道:“不,不是他。媽您讓我進去說好嗎?”
母親遠遠地站在一院之隔的堂屋門口,厲聲道:“我說趙維宗,你還有臉要進來?不看看你幹的惡心事兒?我沒你這麽個兒子!”
父親嘆着氣道:“好了好了,”又轉臉對趙維宗使眼色:“跪下!”
“我不跪。”
母親大叫:“那就滾!”
趙初胎拽他袖子:“哥……”
趙維宗則把妹妹推開,聲音也顫抖了,可說的話卻冷靜:“我喜歡男的,我承認,但我不認為這是一件需要下跪的事,一沒偷二沒搶三不犯法,我為什麽跪?”
母親随手抄了個花盆朝他扔過來,趙維宗躲開了,花盆碎在門檻上,濺了一地的土。
“同性戀還沒罪?同性戀就是天理不容!我當時是怎麽養出你這個混蛋的,就該把你丢進醫院廁所裏!還有你小男朋友呢?滾出來讓我們也瞧瞧啊,他不是愛你嗎,這時候去哪兒了?”
趙維宗臉上顯出一絲痛苦,但他很快就平複了下來。愛我?去哪兒了?我還真不知道。他有些自嘲地想。
這時已經有街坊鄰居在門外遠遠地圍觀了,趙維宗聽見背後模糊的議論,對接下來該說什麽做什麽也産生了迷茫。于是推了推抽泣的妹妹:“好了,哥沒事的,你先回屋去。聽話!”
母親也在裏面喊:“趙初胎你進來!”
小姑娘最終還是聽了話,抹着眼淚躲進了堂屋裏,扒在門邊悄悄看着。
母親則掙脫丈夫的攙扶,眼眶紅紅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眼神平和又倔強的兒子走來。
上來就是一巴掌:“到底誰家小子,說!”
趙維宗被打得往後退了半步,又站回原處,沉默。
緊接着又是一下:“什麽時候開始的?”
趙維宗這回站穩了,依舊沉默。
第三下母親似乎使了全部力氣,抽完就哭了:“你跟不跟他分手?”
從人間跌入地獄是非常容易的,趙維宗曾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底層,不會再低了,現如今才發現腳下別有洞天——他只覺得兩邊臉蛋都是火辣辣的疼,腦子裏也嗡嗡直響——尤其是看到母親的眼淚,母親一哭就把他哭垮了,幾乎要膝蓋一軟跪下去。
但他還是穩住了,嘶啞道:“我愛他,媽,我做不到。”
“你太年輕了……你知道什麽是愛?”父親跑過來扶住母子兩人,“兒子,趙家只有你一個兒子,初胎到時候也只能嫁到別家去,這些你都想過嗎?你要我們老兩口以後怎麽辦?你老了之後又怎麽辦?同性戀在這個社會沒有任何出路你懂嗎?”
趙維宗盯着地面,緘口不言。
父親繼續道:“況且兩個人光愛是不足以走到一起的,你們的愛給周圍人,給你父母,帶來的只有傷害,這就不能叫正常的愛。這幾天我們都沒給你打電話,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媽一提起你就哭!”
趙維宗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此刻只覺得非常的陌生。雨棚上的葡萄藤仿佛已經枯萎了很多年,他曾種在角落裏的郁金香不知何時也消失不見。他不知道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些什麽,于是輕輕重複着這句話,在街坊鄰居的注目下,慢慢退出了自家大門。
“走?走了好啊!把你的破玩意也帶走,再別回來了!”
幾盒他帶來的禮品被扔了過來,狠狠甩在他身上。随後是關門“砰”地一聲。趙維宗停住腳步,動作有些遲緩地把它們一一撿起來,拎好,順着方家胡同翻修一新的磚塊路,走了。
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打開送給妹妹的項鏈盒子。還好沒碎。他竟笑了,一笑臉上就扯着疼。
然後趙維宗腫着兩邊臉,在一月初幹冷的北風中,回了他的出租屋。把核桃粉和對蝦收好,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居然被打流血了,一條暗紅色的細線順着嘴角延伸至深灰色高領毛衣的領口。
怪不得剛才人看我的眼神都那麽奇怪,确實挺狼狽,好在沒遇上什麽熟人。他這麽想着,心裏倒是出奇地平靜。洗臉水很冷,把他一凍,清醒了很多,嘴裏的腥甜與苦澀也終于能感受到了。
那天後來夜深了。趙維宗給自己做了一碗西紅柿炒蛋蓋飯,打開電腦,準備邊吃邊看一集今日說法。他想起以前高中放假在家的時候,每天中午吃飯他都陪着他爸看今日說法,每天中午都吃他媽做的西紅柿炒雞蛋。
年關愈近,校園裏就愈空,租的公寓樓亦然——大家都是有老家可回的人。最後趙維宗甚至覺得只剩下楊樹枯枝頭蹦跶的鳥雀與自己做伴了。他又回博物館做起了講解的兼職,可發覺過年前人連旅游參觀的興致也淡了,每天他跟幾個同事就在那高牆巨櫃間溜達,對着一群千年的老物件,相顧無言。
二零零四年的開端出奇的冷,雖然沒下過一次大雪,可單單是那風就刺骨得要把人身上的皮肉都刮下來。暖氣也是半死不活的樣子,趙維宗獨自一人躺在雙人床上,穿着孟春水留下的睡衣,還裹兩層被子,仍覺得非常冷。
早知道就不給他洗那麽勤快了,好歹還能留下點味道……我現在都快記不起他身上什麽味了,買的風油精怎麽也都跟他以前用的不一樣?迷迷糊糊睡着之前,趙維宗總是這樣想。
臘八節的時候他又回了趟方家胡同,他不知道這回會是什麽情況,怕擾了家人吃年夜飯的興致,特意提前了兩天。果不其然,母親不肯見他,父親也叫他快走,帶去的牛奶和海參照樣和他一樣被掃地出門。但這回趙初胎追了出來,默默跟着他,一直走到胡同口,像有什麽話想說。
趙維宗看着眼前只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少女,想起她以前看企鵝還需要自己抱的模樣,很多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根項鏈,給妹妹戴上,語氣輕松道:“爸媽身體沒出毛病吧?”
“沒有,沒出毛病。”趙初胎吸了吸鼻子,指尖輕輕地搓着那顆紫色的水晶。
“我确實挺混蛋的,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爸媽了,他們身體沒出毛病就好。暫時當沒我這個兒子吧……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只能暫時欠着他們了。你幫哥好好照顧他們,有什麽做不了的就找我,我偷偷過來。”
趙初胎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哥你準備堅持嗎?”
“當然,”趙維宗頗欣賞地看着項鏈在妹妹脖頸上閃閃發光,柔和道:“你哥比較笨,要是認定了一個人,可能天打雷劈也改不了。”
“你真就不會喜歡上姑娘啦?”
“其實這事兒是這樣的,我喜歡的是孟春水,和他是男是女沒什麽關系。如果他是女的可能一切都好辦了,但偏巧他是男的,可能這就是老天爺給我安排的考驗。而且我這樣的,要是去禍害哪家姑娘,也是不負責任對嗎?”
“春水哥哥跟你來了嗎?現在他在哪兒呢?”
“我沒讓他來,你想他啦?”
“有點吧,但我更想你。”
“傻丫頭,以後想哥了就打電話,我再忙都肯定來陪你。”
趙初胎眼眶突然紅了:“哥,都是我不好,我沒提前告訴你,當初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爸媽突然間就知道了,我還來不及……”
“哎你哭啥,我妹妹以前可不是哭包啊,而且你就算提前告訴我了,我不也得自己回來面對嗎?頂多是提前幾天練練厚臉皮神功,好挨揍的時候沒那麽疼。”
“不是,其實當時我一直沒想好怎麽跟你說……其實爸媽本來不應該知道的,但楊姐姐就突然間,突然間就說出來了。”
“誰?”
“楊遇秋,就是那個老來咱家幫忙的姐姐。”
趙維宗皺起眉毛:“當時怎麽回事?”
“就是當時她來幫媽刷鞋,刷完之後不知怎的,媽媽就要把祖傳的玉镯子給她,然後楊姐姐拒絕了,說什麽您兒子不會娶我的,快收起來吧……”
趙維宗大大地震驚:“咱媽為什麽會覺得我要娶她?”
“我不知道呀……媽以前就老這麽說,說你找不着女朋友,幹脆畢業了就把小楊娶過來,然後那回她就問為什麽拒絕,還跟楊姐姐說,說她早晚都是趙家媳婦。楊姐姐就突然間像瘋了似的,特別特別激動,當時就把你的事抖落出來了,跟媽媽說您兒子喜歡男的,具體是誰您自己問他吧什麽的。”
趙維宗哭笑不得,心裏只剩下索然無味——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就活在一個笑話裏。他幫妹妹擦了擦眼淚,盡量平靜地說:“好了,你快回去吧,羽絨服都沒穿別凍着了。”
然後便拎着禮品盒轉身走了。
“哥!”趙初胎在後面叫他,“我支持你,永遠!你跟春水哥一定得好好的啊!”
“好好學習,別叫爸媽操心,我們沒問題的。”趙維宗回頭沖她笑了一下。
趙初胎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淚不住地落下來。不知怎的,她覺得世界上好像沒什麽比眼前的背影看起來更孤單了。
如果放在以前,趙維宗一定會打電話質問楊遇秋。他甚至會恨她,非常恨的那種。可現如今他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竟然非常平靜,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就好像是海面結了一層冰殼,任憑底下如何洶湧,你站在岸邊看,什麽也看不出來。
他深谙人閑就瞎想的道理,于是把自己安排得很忙,盡管博物館過年也放假,他就在家裏背書,順帶噼裏啪啦地弄那些短信小游戲,繼續賺着他的外快。頭一次自己一個人過年,趙維宗以為很快也就過去了,頂多有點凄涼,但肯定受得住。畢竟自己心裏已經皮實得不能再皮實,可意外還是發生了。
年三十夜裏,家裏居然停電了,電視裏的小品戛然而止,整個出租屋陷入濃稠的黑暗和寒冷之中。本想打電話給維修隊,可又想着人家不過年嗎?趙維宗只能對着微波爐裏熱了一半的剩菜發愁,最後決定靠在窗前看會兒煙花。
然而校園好像已經空了,附近硬是一個放炮的也沒有,只能透過窗前的枯枝往很遠處看。趙維宗打開窗戶,發現硫磺味也稀薄。不知是因為停電還是都回家了,四周的公寓樓竟沒有一扇窗戶亮着燈。
月亮也看不見。
突然之間,一種極度的寂寞湧入了趙維宗心裏,連帶着這些天一切的苦悶委屈一同決堤,強勢得讓人不知所措。趙維宗想要自救,顫抖着雙手拿出手機,來回在通訊錄翻找,硬是一個合适的人也沒找到。
楊剪?楊剪也不行。趙維宗對他姐姐懷有忌憚,于是連帶着他也在無聲中疏遠了。
這時一個不知劃過幾次的號碼閃進他眼中。備注是:春水。
趙維宗盯着看了很久。
他有一套臨界線理論,并且素來是個挺慫的人,只要知道自己死狀不會太難看,越到生命瀕危的時候,他就越不掙紮。然而現在這感覺卻和過去的幾個月不同,他知道自己的臨界線已經來了,像滔天巨浪在眼前,而他只剩下最後一條命——
邁出這步就不知死活,可倘若不邁出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
于是他按下了那個號碼,手也冰涼,心也冰涼。他想春水你可千萬別不接啊,讓我聽聽你喘氣就行,讓我知道我們幾年情分到底能否再換你半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