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楊剪一接到電話就火急火燎往學校趕,下午三點烈日當頭的,遠遠看見趙維宗仰臉掐腰立在物理樓跟前,大着嗓子跟臺階上站的院長理論,昂然模樣活像根倔強的豐臺大蔥。這圖景吓得他扔下自行車撒腿朝這邊跑來,費勁擠到圍觀人群的裏層。
他着急麻慌地去拉趙維宗:“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幹什麽哪。”
趙維宗赤急白臉,蹦豆子似的怼回來一串:“好好說也行啊,那你問問你們院領導,那麽優秀一同學說要退學,他弄的項目還跟你們實驗室放着呢,結果不問清楚原因就同意他退?就那麽讓他走?我今兒就是要問明白怎麽回事,到底是學校看不懂利害,還是對學生不負責?”
鐵腕院長也被他說急了,橫眉道:“孟同學執意退學,我是最惋惜的,但他從一個星期之前就開始走正規程序,我們壓着不放人才是學校的失職!這位同學希望你冷靜一下,每個人都有他人生的選擇,相信小孟他也是深思——”
趙維宗瞪着他,厲聲道:“您是他三年的導師,我就問一句,作為最親近的師長,為什麽不把學生突然要求退學的原因弄清楚?您剛才一句一概不知,就把我打發了,我不接受!”
院長搞了一輩子研究,渾身都是學者共有的倔驢脾氣,哪遇上過這種局面,幹脆擰着眉毛拂袖而去。撂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各系院路人議論紛紛,說什麽退學不是正常事兒嗎,怎麽找到人家院長身上了,又有人說不知道這哥們跟那個姓孟的什麽關系,輪得上他在這兒說話。
趙維宗倒像是沒聽見,朝院長消失的樓梯口瞪了一會兒,然後就神游天外似的,盯着自己的手掌發呆。
一幫大一小屁崽子圍着他問:
“嫂子,師兄要走沒跟你說嗎?你們吵架啦?”
“我們實驗剛做了一半呢,師兄一走可怎麽辦呀,今天早上老師說這消息的時候我們全傻眼了,嫂子你可一定得把師兄找回來啊。”
趙維宗突然怒道:“滾,嫂子你媽,再叫我翻臉啊!”
楊剪眼見着一邊火還沒滅,這另一邊又快要竄起來了,于是連忙把他拉到教學樓背面的角落裏,等他氣兒喘勻了,才小心問道:“老孟到底在搞什麽?”
“我還問你呢,你真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呀,這些天我那遠房表弟把我鬧得……剛才還是接到學妹電話緊趕慢趕過來才知道有這麽一出。老孟他人呢?退學這事兒這麽大不至于連你也不告訴啊。”
趙維宗怔了怔,方才上山打虎的眼神突然就那麽暗了下去。他低着頭道:“是我不對,怪不着你們院長,剛才頭腦一熱就吵起來了。他那種人誰也攔不住的。哪天你有空對院長轉達一下我的歉意。”
楊剪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那“攔不住的人”指的是誰,又道:“不是,咱別偏題,你家老孟哪兒去了?聯系得上嗎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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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維宗彎下腰,盯着一只辛勤運送砂礫走得歪七扭八的螞蟻,盯了一會兒才說:“他走了已經,不是我家的了。楊剪你還不明白嗎?”
趙維宗又回頭看他:“孟春水學都不上了,整個人‘嘩’的一下,消失了。”
楊剪本已經想好了一些強行逗趣兒的話,可此時他嘴角笑容也凝固,心說您這架勢怎麽跟心成了灰,下一秒就要跳湖似的,于是拍拍趙維宗肩膀道:“你先別急,好好回憶一下這兩天的事,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他說什麽了嗎?”
最後一次見他?趙維宗眯起眼睛,一聲不發,就像在回憶好幾年前的事。
其實就是今天早上。
其實當時趙維宗并不知道在發生什麽。
只感覺到天蒙蒙亮,孟春水俯身,很小心地在親他,不聲不響地,單純地親他嘴唇,只是短暫的、時斷時續的接觸。好像生怕把他吵醒似的。
可他還是醒了。他記得自己迷糊間擡手,想把春水推開:“沒刷牙呢,我再睡會兒。”
對方氣息一滞,坐回到床邊上,說的好像是:“我出去一趟。”
他伸手要抱:“去哪兒?什麽時候回來?”
孟春水回抱了他,發涼的手指又從他眼皮掃到眼尾,輕聲地說:“好好睡吧。”
然後他懷裏一空,不多久就模模糊糊聽到開門再關門的聲音。趙維宗并沒有太放心上——自從孟春水開始弄那個棱鏡實驗以來,早上六七點跑實驗室再正常不過了。于是他很快就又沉回到他的春秋大夢裏。
再醒過來時已經是将近十一點。照平時這會兒孟春水該從實驗室往回走了,小趙從被子裏鑽出來,跑到樓下奶箱去拿了當天訂的牛奶,又回屋煮好了兩碗韭苔肉絲面。結果他等到下午一點,書都背了十五頁,還是沒把那家夥等回來。
于是打電話,卻被溫柔的女聲提醒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直到這時趙維宗都仍然覺得自己應該接着等。
他拿着本期中要考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屋裏胡亂踱步,想着等丫回來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手機随便關機可不是新一代社會主義青年該做的事兒。
結果踱着踱着,卻突然在鞋櫃上瞧見一串鑰匙。由于太不起眼,趙維宗之前一直沒注意它,拎起來一瞅才發現這不是孟春水平時拿的那一串,或者說,不只是那一串——上面多栓了幾把別的鑰匙,例如他們共用的那輛二手自行車的,出租屋附帶的地窖的,還有兩把細碎的叫不出名字的。
平日裏要用到的,所有的鑰匙,都在這兒了。好好地擺在鞋櫃上,又被他拿起來。
趙維宗晃晃手腕,鑰匙串發出清脆的叮鈴聲。一股子寒意瞬間侵占了趙維宗全身,跑去書櫃翻找,果然,一沓證件獎狀裏,獨獨少了孟春水的身份證,還有學生卡。
不辭而別?
直到那一刻他仍然是不相信的。他甚至懷疑這是做夢還沒醒,但在把自己擰得呲牙咧嘴确認清醒之後,趙維宗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沖出了家門。
不過留鑰匙拿證件也不能說明什麽,萬一是要辦什麽事呢?
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物院找人。
“孟師哥嗎?他退學啦,我們也是今天早上才聽院長說的。”
這話好比當頭一棒,告訴孫悟空說,五指山已經壓你頭上啦,你還別不信。
站在物院門口他又攔住院長,銀發老頭用幾句“我們也不清楚”就想打發他走。
面孔陌生的同學們也說:“你是他什麽人啊。”
這下好了,當頭一棒完了之後又來摧心一掌——你孫猴子是他什麽人呀,敢鬧天宮,敢這麽跟玉帝嚷嚷?
這種時候觀音菩薩是不是該來救我了?
趙維宗猛地回過神來,正對上楊剪滿臉擔憂的表情,物理樓邊的路上行人紛紛,頭頂上烏鴉在叫,暴打喜鵲。
好吧,觀音菩薩沒來。他如是想。來了個土地公。
“哥們,你現在這樣子很吓人,”楊剪摸了摸他的額頭,“估計老孟是遇上什麽事兒了,你着急我特別理解,可幹急也不是個辦法。”
“我不急了,我有直覺,急也沒用,急也找不着他。”
“屁直覺,那麽大人還能憑空消失了?”
“也對,說不定他根本沒走,只是逗我玩,退學什麽的是他聯合你們騙我的吧?或者我現在在做夢?”
“大哥,哎,大哥你別發神經,要是不想跟我說最後一次見他什麽情況,也可以,但他有沒有給你留什麽東西?”
“這個?”趙維宗掏出一串鈴鈴響的鑰匙,又掏出一個打亂的三階魔方,“還有這個,一塊放在鞋櫃上。”
楊剪拿過魔方轉了轉:“這什麽意思,不過挺符合老孟作風的。”
趙維宗立刻搶了回去,固執地把它複原回剛才沒轉的模樣。罷了又瞪楊剪一眼,好像剛才幾下就能把這小玩意轉壞似的。
楊剪被他瞪得忽然有點來氣,再加上家裏那遠房表弟天天把他攪得心煩,沒什麽耐心,于是道:“先這樣吧,這兩天我也幫你打聽着,有什麽要幫忙就給我打電話。”
“得了。”趙維宗轉身要走。
“哎,”楊剪又拽住他,“想開點,一是你也不一定就找不到他,我知道老孟他絕對舍不得你的,現在肯定有什麽難言之隐,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呢?第二是說難聽點,誰離了誰不是活,過兩天你難受勁兒也差不多能過去了。”
趙維宗突然笑了:“你懂得多。”
楊剪下意識松開手,有些抱歉道:“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你朋友,必須跟你說清楚喽,這兩天記得散散心什麽的,別陷進去出不來了。也別天天想着你那點直覺,相信科學,咱是社會主義國家,該找着肯定能找着的。而且你倆緣分肯定沒盡,老孟也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信我!”
趙維宗沒說話,比了個OK的手勢,插着兜走遠了。
說到直覺,這東西其實很玄。當事人對它将信将疑,說來你還對一些事情抱着希望,可自己也明白這都是些僥幸。
就比如枝葉,秋樹晃晃身體,就知道哪些馬上要脫落,随風飄。比如家雀,遠處的烏鴉能辨出老弱,伺機逐。比如一場談話,局內人揀得出第一句疏冷,轉身也心知肚明。比如今天早上一個夢,你還沒醒還在夢嘴裏挂着,也無端确鑿知道這個故事,一睜眼就再也記不住了。
于是,趙維宗其實早就明白——從他開始懷疑的那一刻就懂,孟春水确實是走了。
盡管他猜啊想啊問啊鬧啊,盡管他百思不得其解,怎麽這莫名其妙的離別就突然降到自己頭上,盡管種種,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孟春水走了,走得徹底。
事情發生了,你不接受也沒轍。誰管你接不接受啊。
那天他還真去散心了。
往年的19路已經取消,他改乘887,去了八達嶺。到站時已經是傍晚,趙維宗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上走了一段,隐約覺得自己到了記憶裏他跟孟春水等農民送來三輪車的那片果園。
風裏全是成熟的果香。
他極目望去,園子那麽大,火燒雲那麽紅,可他望不見山,一座山也望不見。
蹦極那會兒的山頭呢?還有那個大湖?
他突然就産生了一種極深重的懷疑——對整個世界。
運砂土的大車在他身邊飛馳而過,趙維宗幾乎是逃回了車站,又逃上了返程的公交車。一上車他就緊閉着眼,身後的紅霞讓他恐懼,确切地說是什麽都讓他害怕。八達嶺突然之間就成了個禁地,讓他一次也不想再來。
匆匆忙忙回到出租屋裏,他沒頭沒腦地對着空屋說了一句:“今天我去八達嶺了,你要是因為這個生氣,躲着我,現在出來吧。”
當然沒人回應。
“我這傻逼……”趙維宗在地板上躺下,看着天花板,又說:“其實要分開也可以,我不會逼你留下,昨天晚上給我做那麽多心裏建設,我現在還挺感謝你的。”
屋外又有烏鴉在叫了。入了秋,它們得從喜鵲那兒掠奪些物資存着,所以鬧得兇。
“我就想,我就只想,你走也跟我說一聲,我搬回宿舍也無所謂……我要失去,可以,但我不想兩眼麻黑地,突然間就——還有你退學,抽哪門子瘋退學啊!”
趙維宗兀自說着,從口袋裏掏出那個小巧的魔方。
“還給我留個這,這東西我不會玩呀……你不知道嗎……”
說完這話,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就像是再也受不住這種疼了似的,把魔方揣進懷裏,縮在沙發和茶幾之間的地上,掩面低哭起來。
一天都沒哭,可他發現把攢的眼淚哭幹淨原來也只是幾分鐘的事。哭完還是老老實實站了起來,打開電視看新聞重播,端着碗,把兩份早已涼透,并結成疙瘩的面條吃幹淨了。
洗碗的時候樓下大爺開始咳嗽,咳嗽完調着收音機,放了一曲《給我一個吻》,那半導體收音機上了年紀,音質刺刺拉拉的,在安靜的秋夜裏顯得有點紮耳。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留個愛标記。
趙維宗靠在窗前聽完了整支曲子。後來夜裏他和衣坐在沙發上,沒有關電視,怕關了之後顯得這屋裏太靜。再後來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腦子裏最後的念想竟是:說不定睡一覺醒來,就發現孟春水回來了,正靠着自己也睡着了呢?
——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讓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