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孟春水覺得,有些事情就好比海邊一個充滿氫氣的氣球,莫名其妙飄到你手裏,拿着好像很輕松,可實際上它造型滑稽,甚至惡心,讓人不好放在外面,只能慌慌張張努力往水底下按。
他真的努力按了。但真的就結束了嗎?他以後不會再來找我了嗎?孟春水沒法忘記父親推門出去時眼中的狠戾,這讓他感到久違的害怕。從那天晚上開始的不安始終纏繞——是這樣一個道理,你要想把氣球按住,就不得不和塑料皮接觸,然後,自然而然的,你也會始終摸着它醜陋的輪廓。
好在趙維宗總在他身邊,從來沒多說什麽,可又好像時時刻在告訴他,別愁呀,你看我也在按着呢。
所以孟春水經常也會感到幸運。
日子平平常常,很快就又過了一個月。
北京的十月是最美的。姑娘終于能把辮子解開,讓長長的頭發散在秋風裏,散在牛仔褲的線頭上,瀑布一樣地晃,并不用再擔心炸痱子;男孩打完籃球也終于不用像蒸桑拿一樣濕個全身,還可以躲進教學樓的陰影,擠在掉漆的長凳上看秋天又高又藍的天,天上時不時有幾只家雀飛過。
就像趙維宗總說的那樣,人間四月算什麽,人間十月才是真天堂。
十月底,孟春水領到了上個學年的獎學金,六千塊,在當時已經算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很久沒下館子了,盡管他從上大學起就一直在攢錢,攢了四萬多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于是孟春水決定請趙維宗吃頓好飯。
“好,我的天,莫斯科餐廳?這地方貴得要命,我惦記十幾年了,一回也沒來過,等下了課我就過來,你也別去太早啊,”趙維宗在電話裏答應着,光是聽聲音就能想象出他臉上的笑意,“什麽,已經到門口了,今天你下課這麽早啊。這不好辦了,我還有一節八十分鐘的課呢,逃了老師估計要殺我。再坐地鐵過去,怎麽也得兩個半小時,要不你先去附近溜溜,北京展覽館就在旁邊吧?”
孟春水聽到對面教授咳嗽點名的聲音,然後趙維宗就匆匆挂了電話,過兩分鐘又發來一個包含巨大愛心的彩信,配文曰:跟着水哥有飯吃,親一口。
收信的人默默笑了,但他并不想去什麽北京展覽館,于是就進到餐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翻菜單,又不時看着外面幹淨空闊的街道發呆。
天漸漸暗了下去。也許是工作日的緣故,這高級餐廳客人不多,靜得很,有個臉蛋紅撲撲的年輕女服務員倒是對孟春水表現出很大興趣,搖着紅格子裙擺,花蝴蝶似的跟他身邊晃,一會兒給他倒杯水,一會兒又往他水杯裏加幾片薄如白紙的檸檬。
“在等人一塊來點菜嗎?不不不我不是趕您走,平時這會兒都沒什麽客人,有您在這兒我們幾個還不至于那麽無聊呢。”姑娘後來從員工休息室偷偷拿了一把瓜子給他,如是說道。
“嗯,在等人。”
“朋友?女朋友?”姑娘的臉又紅了幾分,“您別嫌我煩,我就随便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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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水沖她笑了笑:“戀人。他有課要晚來。”
“嗳,她可真幸福,我在這兒幹了四年,還沒人請我吃過一頓呢,”年輕女孩有些局促地捋了捋頭發,“別說請我了,要是我能找到個您這樣好看的,我請他吃也行呀。”
孟春水溫和道:“他長得比我好看。”
姑娘瞪了瞪眼,好像說不出別的了,于是就退回到出菜口邊上,跟百無聊賴的同事聊閑天去了。
又過了幾分鐘,終于有客人推門而入。小服務員趕忙往上迎,卻發現這哥們徑直朝那個清秀的客人走去——她幾乎要驚叫出聲——她想象中的,那個帥哥的戀人,應該是個周迅水準的靈氣女孩,怎麽會,怎麽會是這樣一個陰陰的大叔啊!
還是那種放電影裏一看就知道是反派的!
小服務員又走上前去倒茶,再度打量了一番那個中年男人,只覺得萬念俱灰手也哆嗦,幾乎想要坐地大哭。但她很善于察言觀色,立刻就發現這兩人的關系好像并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不可能是戀人,戀人怎麽會連對方的臉也懶得瞧呢?坐在那裏,就好像有仇一樣。
“謝謝,”孟春水從她手裏接過茶杯,“暫時不需要點菜。”
小服務員知趣地站遠了。
孟兆阜悠悠然撣了撣領口的煙灰,道:“你今天還挺閑,吃個飯提前來這麽早,請那個窮小子吃?”
“你跟蹤我?”
“小事情,托秘書跟了幾天,不然我不是連兒子也見不着面嗎。”
孟春水緘口不言,他只希望趙維宗千萬別太快過來——氣球确實按在水裏,你以為它氣兒快跑光了,你要忘掉它了,可其實它沒有。
“我今天來找你是有話要問,你對那個姓趙的小子是真的?不是玩玩?”
他這種了解一切的口吻讓孟春水很不舒服,冷聲道:“這是我的事情。”
“哈哈,當年我跟你爺爺不也是這麽說的,不過,你要真願意跟他混,爸爸也無所謂,可能咱家爺們都有這點愛好吧?誰知道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這麽搞過呢?”
“你到底想說什麽?”
“還是那件事,”孟兆阜話鋒一轉,“你得來我公司工作,積累歷練幾年,等我死了,自家的産業不能到別人手裏。我一輩子都耗在這上面,交給誰都不行!”
“不是你的産業,是國企。”
“沒有分別,”孟兆阜輕蔑地笑了笑,滿眼都是病态的狂熱,“權握在我手裏,錢也是,還不算是我的?到時候都是你的,誰也拿不走!哪怕天王老子也別想!”
瘋子,孟春水在心裏想,又道:“說過了,我不去。”
“其實也由不得你,聽聽看,”中年男人的臉色陰沉下來,突然開始大聲念詩:“我愛你,就像愛着無法猜透的夢幻——超越太陽和幸福,勝過生命和春天。”
寥寥客人與服務員均投來驚異目光。
孟春水立刻站了起來,失聲道:“你幹什麽?!”
孟兆阜直視兒子的眼睛,嘲諷道:“不熟悉嗎?那位姓趙的小朋友還給你讀詩呢,夠浪漫的啊,以前還真不知道我兒子平時生活這麽有意思,幸虧上回去了趟你家,給我自己弄了個小幫手。”
孟春水臉色倏地蒼白起來,低聲問:“果然,那個樹根嗎?”
“我兒子就是聰明,随我,”孟兆阜嗑了個瓜子,“其實你早就覺得不對了吧?我走之後你就給收到衣櫃裏了,其實該把它扔了的,要麽也不會有今天這茬事。但我就猜你不會,畢竟是你心愛的小趙親手做的,對吧?”
“你裝了竊聽器,”孟春水動作很輕地坐下,好像怕把什麽坐碎,又把什麽可怕的東西驚醒似的,“聽到了什麽?”
“有很多呢,畢竟放在卧室裏嘛,其實你也不是天天臭着臉,好像什麽也不感興趣似的,我呀,對自己兒子還是不了解,”孟兆阜說着掏出手機,陰笑道:“裏面的東西很有意思,你家那位小趙被幹爽了還會不停叫你名字呢,一聲聲春水春水的,叫得人心裏發酥,怪不得你這麽迷他。”
話音剛落,孟春水已經跳起來,隔着桌子掐住他的脖子,眼神恨得像匹将死的惡狼,牙齒打顫,卻說不出話來。
“別急,別急着殺我,我先把那段放出來,讓餐廳裏的各位都聽來爽爽,”孟兆阜被掐得腦袋充血,卻仍然不緊不慢地說話,聲音不大不小,給人感覺反而是他在掐人似的,“這好東西我可是備了好幾份,要不寄給咱方家胡同的幾位老鄰居?不知道隔壁老兩口作何感想,還有那小姑娘,聽到她哥哥還有這一面,會是什麽反應呢?”
孟春水突然松開他,脫力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全删掉,我求你。”
“哎我突然又想到一招,上傳到你們年輕人愛逛的,那叫什麽,對,同志網站也可以,順帶傳幾張小趙的照片,他真是可愛得很,絕對有人喜歡的。”
孟春水緩緩擡頭,看着一桌之隔的男人,輕聲道:“你說吧,要我怎麽做。”
孟兆阜像得逞似的,掩面狂笑一陣,道:“你可能覺得我是個瘋子?其實爸爸對你狠不下心的,要不是上個月你對我做那麽絕,那麽急着趕我走,傷透了我的心,說不定我還不會這麽逼你呢?不過要删掉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按我說的,去我的公司。”
“好。”
“別着急,其實爸爸還給你準備了兩個選擇,第一個,這兩天辦退學,直接去我公司上班,順便給你找幾個醫生治治你那同性戀的毛病,早點給我抱個孫子,爸爸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可等不及了。”
“第二個是什麽。”
“這第二個可是非常的人性化,其實我很懂你,你想跟那位小趙在一塊也沒問題,想緩緩也可以,只不過還是得快點找個不管你的媳婦,我給你買一個也成,像你媽媽那樣的就還不錯吧?生個孩子就完事,我相信小趙那麽愛你,也不至于太在意。”
孟春水怔愣片刻,擡頭眯眼看他:“你太惡心。”
“哈哈,我也不想這樣啊,但你爺爺當年也是這麽逼我的,只不過是拿自殺,最後他還真跳江死了。沒辦法,家族傳統,你将就将就,畢竟我還沒拿死逼你不是?”
孟春水不說話,默默看着他,但這眼神非常恐怖,就好像一個人已經失了心,他現在正敞着血淋淋空蕩蕩的胸膛,面無表情地對着你說:“我希望你死。”
孟兆阜被盯得不太舒服,把那個手機扔到桌上,站起來道:“留給你做個紀念,找個沒人的地方聽聽呗,這兩天想明白了就來公司找我,秘書會領你上樓的。拜拜喽,我的乖兒子。”
說罷他就夾起公文包,出門坐進那輛發亮的奔馳,揚長而去。
孟春水繼續不悲不喜地坐在桌邊,眼神仿佛聚焦在宇宙之外。
——氣球是不能按在水裏的,你以為它快漏光了,其實它是在俟機飛出水面,撞你個頭破血流。
而面前的選擇仿佛已經非常明确——他根本就沒得選。命脈握在人手裏,哪怕你是匹狼,也得任人牽着走,更何況孟春水從沒有過做狼的念頭。
他所想的,只是安穩、平靜、沒有風浪地度過一輩子。長或短都無所謂,磨合争吵日常瑣碎他也都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只要和心裏那個幹淨柔軟、熱烈單純的人在一起,那他就是沒有遺憾地活着。
但現在的情況是,這赫然已經成為奢望。
某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殺人,或者自殺。早就想到了,可他現在又不想。怪自己倒黴嗎?被那樣一個人養大,被蔑視被擺布,如今仍不得自由,仍被要挾。
這就是他的命運嗎?
永遠、永遠也沒法挖掉的疤,永遠、永遠也沒法擺脫的泥沼嗎?
孟春水幾乎是冷靜地,跳脫出自己來看這件事,惡心和痛苦都已感受不到了,心裏反而突然變得極澄明。
一個念頭在他心裏慢慢成型——
他要複仇!
他要那個男人付出代價。死于腦瘤,似乎是太過輕松了。
小服務員離得遠遠地看着,她不知道這邊剛才在吵什麽,也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客人現在又在思索些什麽,只覺得他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渾身都透着可怕的氣息,讓人不敢靠近。
不多久,飯點到了,餐廳漸漸熱鬧起來,小提琴手拉起了歡快的曲子。拉到第三首的時候,有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冒冒失失地推門進來,身上好像還帶着秋天的涼風。他謝絕小服務員的指引,而是瞪着眼睛四處張望,然後燦爛地笑了。
“春水——”他朝窗邊的位置打着招呼,然後快步走到那個年輕客人桌前,挨着他在同一側坐定。脫了外套,他就打開了話匣子,小服務員倒水的時候差不多聽出來,他是在解釋自己為什麽來得這麽晚,教授又如何煩人之類的事情。
“我們點什麽呢?俄羅斯菜沒吃過啊,那個紅菜湯好像很有名。”他又說。
“魚子醬也比較有名,嘗嘗?”
“我的媽呀,這也太貴了,我不吃!咱換一個。”
“來一份魚子醬,”這位叫春水的客人溫柔地攬了攬那青年的肩膀,擡頭對小服務員道,然後低頭繼續看着菜單,“土豆燒牛肉,和食堂的肯定不一樣,你想吃嗎?”
小服務員怔了怔,在點菜單上寫了幾筆。之後記菜名的時候她一直在回味剛才那人擡頭時的眼神——和剛才那種要殺人的太不同了。就好像冰被春風一吹,化成了水,又好像陰影盡數遁入地下,天空中只有陽光。
她隐約知道,他的戀人,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