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還沒等他們說話,那人自己倒先開了口:“二位不請我上去坐坐?”
還是像以前那樣,趙維宗默默想,西裝革履,保養精致,卻不顯年輕;同時面色陰沉,說話怪裏怪氣,又讓人很難把他和“父親”一詞挂上關聯。
孟春水則往前走了一步,把趙維宗護在身後,冷聲道:“有事嗎?”
孟兆阜笑了笑,道:“沒事當爹的就不能來看看兒子?都在北京待着,結果一晃就好多年不見面,有點不像話對嗎。好歹別連樓都不讓我進吧。”
“我有個資料落在實驗室了,”孟春水回頭對趙維宗說,“楊剪應該還沒走,你回去幫我拿一下,快去。”
趙維宗掏出手機迅速按動,低着頭道:“我不去,太遠了。我發個短信讓他幫你收好。”
孟兆阜在一邊及時挖苦:“都有實驗室了,小子出息了喲。”
春水沒理他,面上露出幾分焦急,推了推趙維宗的肩膀:“那你去超市買點東西。”
小趙擡頭看他:“買什麽?”
“鹽、電池、沐浴液……家裏肥皂也快沒了。”
“超市九點就關門了,明天再說吧,”趙維宗似乎是鐵了心不走,警覺地側睨着不遠處靠在黑色大奔上怪笑的中年男人,“你不用怕。我跟你上樓。”
孟春水看着他一臉正直單純的模樣,心裏很難說清是什麽滋味。就好比狼來了,你出于本能地想把最珍貴易碎的東西藏起來,結果這寶貝非但不肯躲進你給他找好的櫃子,還非要跟你并排對狼站着——就好像不懂你怕的到底是什麽。于是你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于是三人就這麽各懷着心事與鬼胎,沉默地走上樓去。
樓道燈壞了,趙維宗摸着黑開門的當兒,孟兆阜丢了煙頭,在地上踩滅,問道:“你是小趙吧,以前隔壁鄰居?好多年沒見,變化挺大,成熟了。”
趙維宗幹笑兩聲,道:“春水說我壞心眼變多了。”
孟春水依舊沉默,孟兆阜卻笑呵呵地拍了拍小趙的肩膀:“壞心眼多點兒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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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維宗被拍得不太自在,所幸終于把鑰匙插進了鎖孔,讓他得以欠身進屋。幾秒之後,客廳燈“啪”地點亮,一時間還有些刺眼。
孟兆阜連鞋也沒換,徑直走進屋裏東摸西瞅,放大了聲音說:“這屋還不錯,幹淨寬敞,小趙平時也——”
孟春水在沙發上坐定,打斷道:“我們合租的。”
趙維宗當時正對着門口的鏡子整理翹起來的頭發,接着話頭說:“對,我們倆住在一起,從大二開始。”
說完他回頭,沖着春水偷偷樂,露出兩顆虎牙,卻莫名多了種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氣勢。
“哦,怪不得,”中年男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孟春水現在翅膀挺硬,連房租錢也不願意問我要了。”
趙維宗聽得尴尬——他并不覺得這話有什麽邏輯性。又見那孟兆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索性拎着保溫桶進了廚房。我還是回避一下,他一邊洗碗一邊默默想着,畢竟外面這兩位算得上積怨已久,不知道今晚會不會爆發?
他越發覺得廚房外的沉默像是暴風雨的前兆。
盡管如此,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聽——聽那孟兆阜在屋中繞了一圈,似乎又溜回了客廳,問的好像是:“這是什麽?”
趙維宗從廚房出來,看見孟春水還是枯坐沙發,沒有回話的意思。
他端了些橘子在盤裏,對着背手站在電視機前的中年男人客氣道:“還有蘋果,叔叔您要吃的話我去洗。”
孟兆阜卻擺擺手,指着電視櫃上擺的一塊“石頭”,再次問道:“這是什麽?”
那“石頭”個頭不小,表面凹凸不平,倒像是什麽遠古巨獸的筋骨,縱橫交織在一起。立在冷色的白熾燈下,閃着粗糙的光澤,有一種猙獰的美感。
“哦,這個呀,就是夏天暴雨,樓下打雷劈倒了棵樹,”趙維宗把橘子放到茶幾上,又挨着孟春水坐下,“是棵老樹,根都露在外面,我覺得可惜就去割了一塊下來,按教材裏說的做了些防腐處理。後來發現當擺設還挺好看的。”
“這樣啊……”孟兆阜敲了敲這件奇異的藝術品,發出“篤篤”的脆響,又道:“小趙什麽專業的?美術?”
“我考古的。”
“你呢?”中年男人看向自己的兒子。
“……物理。”
“哈哈,我這當爸爸的連自己兒子學什麽專業都不清楚,确實也不太像話,”孟兆阜拍了拍腦袋,也在沙發一角坐下,“你們今年……應該大三了吧?”
孟春水冷淡道:“有什麽事你就直說,故作關心沒有必要。”
中年男人漠然的臉上顯出誇張的驚訝,像是聽到什麽世紀異聞:“故作關心?再怎麽樣我總是你爸爸吧,非要弄得那麽僵?”
孟春水緘口不言了。低頭剝了個橘子,放到趙維宗手裏。
“好吧,其實這趟過來,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孟兆阜揉着眉心道,“我可能要死了。”
孟春水不作反應,趙維宗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驚得瞪大了眼睛。
男人緊盯着兒子,低聲道:“爸爸腦子裏長了瘤,目前是良性,但太大了不好摘,又壓着神經,也說不準哪天癌變。”
話音落了,屋裏一時陷入死寂。趙維宗含着一瓣橘子不敢再嚼,因為此時哪怕是輕微的咀嚼聲,也顯得非常突兀和孤零。
中年男人又道:“我可能還能活個一年兩年,五年六年,十年八年?”
孟春水繼續冷眼聽着,手上也繼續不緊不慢地剝着橘子,看不出情緒。忽然他擡起頭,看着父親說:“你可以做手術。”
“我說了太大不好摘!你以為我沒找過醫生?告訴你我去了最好的醫院,請了最貴的專家門診,結果就是,沒法摘掉!”孟兆阜突然歇斯底裏地叫嚷起來,末了又陰恻地笑了笑,沉聲道:“你小子心裏可能很高興吧?你恨死我了。”
孟春水臉頰蒙上一層霜色:“随你怎麽想。”
男人哼了一聲,又道:“我就知道,我死了你都懶得埋對吧?”
聽到這話,孟春水像是挨了一棒,丢掉手裏的橘子,尖厲道:“我問你,爺爺死的時候你埋了嗎?屍體你找了嗎?他衣服下葬的時候你又跟誰在一起鬼混呢?張誠是嗎?”
頓了頓,他又哂笑,“不過,你死了我還是會埋的,因為我不是你。”
趙維宗聽得可謂心驚膽戰,卻又插不上話,只得把手覆在孟春水冰涼的手腕上,安撫地摸了摸。
孟兆阜臉上露出一絲悲涼,又很快拿面具一樣的僵硬笑容掩蓋住所有情緒。
他說:“我承認,你爺爺是被我氣得跳江的,但這都怪不到你張老師頭上……沒錯,以前我也确實有很多事情對不起你,對不起爺爺,也對不起你媽媽。我一直想做一些補償,尤其是現在,希望你能接受。再不做可能也來不及做了。”
孟春水垂下眼睛,又拿起一個橘子來剝。
中年男人繼續自顧自道:“兒子,等你畢業了願意來我的公司嗎?雖然算不上專業對口,但我相信你沒問題……畢竟是幹了這麽多年的事業,到頭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不願意。”
男人好像沒聽見這回答似的,急切道:“那你還願意叫我爸爸嗎?你上回叫我爸爸是什麽時候?想起來了,非典你要進京——”
孟春水立刻打斷:“你走吧,如果你想補償我,那以後就不要和我聯系,更不要來找我。”
聲色凜然。
孟兆阜聞言站了起來,直直地瞪着面無表情的孟春水。他愣了一會兒,居然走到電視櫃前,又去打量那塊樹根,背着身子,讓人看不到他在擺弄什麽。
半晌他道:“你就有這麽恨我?”
“對。”
趙維宗被這氣氛壓得難受,小心翼翼道:“我插一句,其實有時候距離這種東西也沒什麽不好的,兩方都能輕松一點……”
“好,好,”孟兆阜放下樹根,平靜道:“我走了,不用送了。”
說罷就推門離去。趙維宗聽見皮鞋踏地的聲音在樓道裏回響。
孟春水把七個橘子全部剝好,整齊地壘在盤子裏,然後他站起身來,也走去看那樹根,眼神中有種淡淡的狐疑。
“怎麽了?”趙維宗揪了一片橘子往他嘴裏喂,“這東西今天很搶眼啊。”
“沒事,”孟春水張嘴咬住果肉,輕聲道,“剛才沒吓着你吧?”
“我哪有那麽容易吓到,又不是小姑娘,你……你也別太難受了。”
“我不難受。”
趙維宗從背後抱他,腦袋抵在他後頸上,悶聲道:“說個歪理,‘沒有過不去的坎’這話雖然是扯淡,但我們遇上過不去的坎,都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換條路走。”
孟春水愣了愣,問:“我今天說的話是不是特別傷人?”
“別想了。”趙維宗把他摟得更緊了些。
小趙回想起今天所聽到的,事實上那些話語對于一個腦子裏長瘤,自認為不久于人世的人來說,确實挺傷人的。但他又非常能理解,春水和他神奇的父親間積累的怨啊恨啊什麽的,實在太多了,任誰也沒法那麽容易就釋懷。孟春水不經常跟他提起那人,但經歷這麽多,趙維宗又怎麽會不清楚“父親”一詞在春水心中扭曲、猙獰的形象。
就好比一個傷疤,存在太久,就會變成一塊醜陋的肌膚。它時時附在你身上,平時不疼不癢好像不存在,但你硬要揭開,結局必然是流血,而能不能長出新肉誰也說不清楚。
總之最難受的肯定是自己懷裏這位。
于是他重複道:“真別想了,乖。”
這時孟春水從趙維宗懷抱中掙出,轉過身來,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趙維宗看着他,接着道:“沒關系的,你忘了以前跟我說的啦?該來的會來,該過去的也一定會過去。我們要做的只是接受它,并努力讓自己不難受。日子再操蛋你也有我呢,從來都不是自己一個人。”
孟春水還盯着他,像入了迷,又像沉浸在什麽複雜濃稠的情緒之中。然而當小趙嘆了口氣想拉他到沙發上坐會兒時,突然被猝然一個親吻停住了動作。
孟春水親他的時候,喜歡揉他的嘴角和臉頰,喜歡他張口喘息間,不經意把虎牙露出來,最喜歡的還是用雙手捧着他的臉。
此刻正是如此,他捧着他,就像山裏莽間的夜奔者,捧着從皇城檐下摘來的夜明珠,就像行走在荒漠狂沙裏的牧羊人,捧着最幹淨的羊羔。
趙維宗順着他的勁往後退去,想靠在電視櫃上,好把眼前這人再摟緊一些,卻聽身後哐啷一聲,什麽東西被不合時宜地碰掉了。
哎呦我的寶貝樹根!趙維宗立馬反應過來,心說壞了,自己手藝欠佳,這玩意脆的很,又是空心的,估計一摔就壞。但要他此刻松開孟春水去撿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快他就又全心沉浸在當前的親吻中了。
當兩人終于分開,小趙驚喜地發現,這樹根居然争氣地沒碎。把它放歸原位,孟春水在一邊看着,眼中又閃過那種狐疑,但仍是稍縱即逝的。
“放在這兒不太安全,收到櫃子裏吧。”
“也行,個頭太大了,擺在外面确實礙事,”趙維宗記得衣櫃裏還有點空地,乖乖抱起大樹根,跑到卧室兼書房,吱呀打開櫃門又吱呀關上,然後回來比了個OK的手勢:“搞定。”
孟春水笑笑,拇指在小趙尚還濕潤的嘴角摩挲一陣,拉着人回到沙發上,道:“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