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北平昏沉,街頭毒風陣陣。物理學院則在鐵腕院長的帶領下秉持自強不息的精神,滿校風雨也尚未停課。可考古系就不同了,本來就人少,這麽一弄該隔離的都見不着人影,沒隔離的幾位單獨開課,又覺得欠些必要。于是幹脆就進入養老模式,天天跟屋裏窩着。
樓下大爺惜命,天天招呼自家老太太在門口熏醋,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整個樓道都彌漫一股又酸又嗆的味道,讓人呼吸發堵,卻又有種自己确實被消了毒的錯覺。孟春水每次下課回出租屋,爬樓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像頭腌在醋缸裏的大蒜。
好在開了自家大門就又是一派桃源——盡管一層老舊木門外加一層帶着破洞的紗網并不能把那醋味隔絕多少,但家裏的菜香多少還是起到了一定的安撫作用。
趙維宗往往斜靠在轉椅上,漫不經心地對着臺式電腦敲字。見他回來就颠颠地跑到廚房,把做好的飯菜從鍋裏端出來,好好地擺在桌上。
他喜歡坐在靠電視的位置,讓孟春水靠着走道坐,背後是一面鏡子。可他又喜歡看新聞,經常吃幾口就回頭,梗着脖子去瞧那播報員字正腔圓地播着祖國祥和,世界混亂的證據。
有一回孟春水沒忍住說:“你坐我這兒來吧。”
趙維宗沒個正型:“好啊你,大白天耍流氓,我坐哪兒?坐你腿上嗎?”
孟春水不接話,耐心十足地把盤裏的辣椒全挑到自己碗裏。
趙維宗就笑,剝兩個蝦,一個蘸醋一個蘸辣椒油,分別給自己和孟春水。然後他神神秘秘地說:“你那個位置不如我的。”
“怎麽不如?”孟春水擡眼,等着他扯出一堆歪理。
“我坐這兒能看到鏡子。”
“然後?”
“鏡子裏有咱們兩個人,有時候會重合呢,”趙維宗頓了頓,像在思考一個合适的說法,“不好說,總之我就在想,和你在一塊的時候,我原來是這個樣子。”
說完他像不好意思似的,又扭過臉眯眼去看伊拉克局勢。孟春水則回頭瞅了瞅鏡子,突然聽到窗外喜鵲喳喳地跳上了枝頭。
那段時間趙維宗還開始給一些不知名網絡公司幹外包,具體就是做手機游戲。就是那種小廣告刊登在雜志最後一頁,發條短信就能一元下載的小游戲,諸如貪吃蛇、連連看一類,技術含量不高,卻很能夠吸引諸多無聊的手機用戶。
他大一輔修了一年軟件編程,加上腦子靈活,手也勤快,做得非常順,産品是一串一串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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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坐在電腦前噼裏啪啦的,最後都是被孟春水軟磨硬泡到床上去。脫衣服的時候還振振有詞:“每十個人下載就要給我一塊錢呢!一百個人下載,我就能買條魚。”
孟春水把他往懷裏攬。
他還亂拱:“每天不上課也看不進去書,總覺得像虛度時光,現在好了,以後我養你。”
“好,你養我,”孟春水親他眼角,“先睡覺再養。”
好歹面對的是一個全中國都害怕的跨物種敵人,日子壓抑也是難免。可事實上孟春水每每想起那幾個月,心裏卻總是安恬而輕松,就好像泡在一個魚缸裏,魚兒游動會起些波瀾,可無論如何裏面的水、泥沙、水藻,都不會改變。你回頭看,它仍然是那個魚缸,與世隔絕。
六月份的時候,危機解除,整座城像活了一樣,平日裏癱在家中心驚膽戰的諸位,一個個走上街頭,就好像以前不曾在這路上坦蕩地走過。趙維宗也恢複了上課的日程,這樣一來,倆人要是同一天有課,就約着下課在文史樓東南角那個路口碰頭,買好了菜再順着東門口那條路走回出租屋去。
周末就回方家胡同,兩人一塊。跟小趙的父母吃頓飯聊聊天,當然是以互幫互助好室友的身份,然後再陪着趙初胎往她平時去不成的地方走走。小丫頭長了些個子,也知道害羞,可畢竟好幾個月沒見着哥哥,親得很,很快就放下矜持一手拉一個。花裙子随風飄,昂首挺胸走在國貿大街上,宛如人生贏家。
除了比以前忙了一點,趙維宗沒法再天天做游戲了之外,日子還是非常安逸。
有一天在路口碰面的時候,孟春水還領了個人。
那人高高瘦瘦,眼睛小而有神,頭發梳得油光锃亮,很像年輕版張學友。他挨着孟春水朝這邊走,很熟絡的樣子。可趙維宗來回看了半天,也不記得以前見過他。
那人卻是個自來熟,拉着趙維宗就說:“我叫裴豫,隔壁學校大三的,前些日子跟孟哥在日本認識的。我倆做實驗一個組。”
趙維宗禮貌地跟他握手,說:“那我們該管你叫裴哥。”
裴豫大笑,搖頭道:“誰厲害誰就是哥,他在日本可是全方面碾壓我,我這回就是受教授的托付,順道把他的成果認證帶給他的。”
說着他指了指手裏的一兜子資料。
趙維宗老臉一紅。他一度認為孟春水提前回來,以前的努力八成打了水漂——現在看來是小人之心了。
裴豫又爽朗道:“北京天兒真好。前幾天剛一開放出入境我就趕回來了,在那邊待着可把我急死了,菜吃不慣,房租還貴。我天天想着我們三食堂的肉龍。”
孟春水說:“那你得快點回去搶,據說你們學校的肉龍晚三分鐘去就沒了。”
“不急不急,”裴豫扭頭對趙維宗說:“我知道你,小趙對吧,孟哥筆記本裏老夾着一張你倆的合影,天天上課也帶着下課也不落下,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拉他去夜店。”
“哪張照片?”趙維宗溜到孟春水身邊問他,“回家給我看看。”
孟春水耳朵發紅,閉口不言,又有些責怪地看向大嘴巴裴豫,卻發現那人已然開溜,撂下一句:“你倆慢慢聊,我去搶肉龍喽!”
消失在東門口的自行車流裏。
後來趙維宗還是沒能把這照片從孟春水嘴裏撬出來,這人鐵了心似的要弄些神秘。可他最終還是看到了它。
當時他們升了大三,剛開學,物院終于引進了一批先進設備,孟春水在日本的那個實驗可以在校內基本複制了,于是就天天領着一群雀躍的大一新生在實驗室裏沒日沒夜地搗鼓,頗有些廢寝忘食的意味。
趙維宗忍了一陣,終于忍無可忍,他認為讓男友餓着是對自己廚藝的一種侮辱。于是每天只要是有空,就提前做好些貼秋膘的東西,放到保溫桶裏,帶着去上課。一到飯點他就拎着小桶從文史樓往新物理樓趕。
有一回上了二樓,在實驗區外的休息室裏,他正巧看見孟春水開着自己的雜物櫃門,正在整理什麽東西。
“嘿!”趙維宗悄悄潛過去,孟春水一驚,立馬把櫃子合上了。
“櫃門後面貼的什麽?我剛才看見了。”趙維宗扣住他的手腕,作勢就要去開門。
孟春水先是發倔,耳朵又紅了,最後拗不過這人眼神言語雙重攻勢,聽話把櫃門打開了。
是一張照片,端端正正貼在櫃門正中央,已經有些發黃,卻沒有折一個角。照片裏是他和孟春水兩個,意氣風發地站在海邊,他自己笑得燦爛,身邊那人則還是一臉桀骜。
應該是在秦皇島?趙維宗記了起來,是母親給他倆照的。照完這照片,他好像還爬到礁石上給孟春水跳了個冰棍兒。
那會兒真是冒傻氣。趙維宗笑了,偷偷捏了捏孟春水的手:“今天炖了排骨。”
幾個大一的小屁崽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圍着他轉,“嫂子嫂子”叫得可甜。
巴望着保溫桶裏那幾塊排骨。
趙維宗早已習慣這群餓得眼放綠光的家夥,裝作不耐道:“去去去,叫姐夫,不然不給。”
從盥洗室洗手出來的楊剪也圍過來,跟着叫:“姐夫!”
“滾你大爺的,”趙維宗攆他,“你死心吧,叫爸爸我也不給。”
楊剪哀嚎,諸位學弟學妹大笑,滿心歡喜從飲水機那兒拿來紙杯,排隊等着趙維宗舀湯,卻發覺湯只給了一勺,稠的也只有一兩塊塊蘿蔔。
于是也哀叫不止:“師哥吃得了那麽多肉嗎!”
趙維宗不理他們,把保溫桶推到孟春水跟前,還有兩個白白胖胖的肉龍。然後又從口袋裏掏出兩個AD鈣。
“肉龍我溜到隔壁買的,排骨湯鹽有點放多了,怕把你給鹹着。”
楊剪就領着小屁崽子們起哄,作勢就要來搶,又被趙維宗老母雞護食似的挨個轟走。
孟春水只笑,把疊在一起的兩個不鏽鋼碗分開,先給趙維宗盛了一碗:“今天進度快,吃完你随便走走,八點半之前咱倆一塊回家。”
“好,不着急。”趙維宗輕快回答,優哉游哉地沖着一群“餓狼”做鬼臉。
他一點也不着急。
反正肉不會少了他的。
湯也不會。
但當夜他們拉着兩根手指,沿着初秋的蟲鳴走到出租屋樓下時,卻吃了一驚。趙維宗看着孟春水僵住的側臉,隐約覺得,平靜日子即将被這個不速之客打破。
注:“跳個冰棍兒”在北京話裏是作冰棍狀直直跳水的意思。一般北京男孩喜歡哪個姑娘(或小子),拉人去游泳,就喜歡表演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