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當晚,大連去往北京的醫療專列上,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藥味。
多數人都睡了,只有幾個穿着作訓服的年輕軍醫在車廂關節處坐地上打牌。
他們刻意壓着聲音,但畢竟都是東北大漢,也小聲不到哪兒去,在過于寂靜的列車裏顯得熱鬧。隐約聽見一人說:
“又他娘的摸一手臭牌,我最近這運氣咋這麽低?”
另一人接茬:“咱幾個剛實習的就被組織派去北京,這才叫運低!”
“嘿嘿,老葛,這你就不懂了吧,人民解放軍,一心跟黨走,黨要咱上刀山咱就絕不下火海!”
有人嗤笑:“也就你把自己當個解放軍,咱哥幾個誰有編制?也就給祖國當個臨時工吧!”
“哎我說,差不多得了,有點覺悟成不?首都有難八方支援,你們倒在這兒怕起死來了?更何況醫療人員那麽多,真死的有幾個?別把非典給魔鬼化了。”
說這話的人顯然在這小團體裏有點地位,一時間沒人再吭聲,只剩下洗牌的聲音。
半晌才有人開口,嘆氣道:“老餘,你說得對,誰叫咱是解放軍呢?就可憐我那剛生娃的媳婦兒,還坐月子呢,我這趟出來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
“這非典确實太他娘的流氓了,誰得誰倒八輩子黴,”那位老葛接道,“我有個發小就在北京309醫院傳染病科,他說那發起病來……唉,知道打擺子啥感覺不?比那個難受十倍。他手下接了個年輕小夥子,才七天就瘦得只剩皮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不遠處角落裏哐當一聲,原來是剛才那個坐着一直不出聲的青年,他手機掉地上了。仔細一聽,傳來細微的短促忙音。
老餘招呼道:“你,就你,過來一趟呗。”
青年正彎腰撿手機,錯愕擡頭,屏幕的熒光在昏暗車廂裏把他的臉照得慘白。他站起來,走到車廂口處靠着,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餘道:“看你也不像我們醫療的人,怎麽上的這車?這節骨眼急着去北京幹嘛?”
青年簡短道:“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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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誰?女朋友?”
青年反問:“蘇北鬧過非典嗎?徐州那邊。”
那位老葛連忙回答:“這倒沒有,主要是湖廣那一帶,不過照這架勢誰知道以後呢?”
“那能治嗎?染上的話。”
“這得看嚴重程度了,如果只有輕微症狀,還不至于死過去。看你這樣子還是大學生吧,在北京上學?”
青年沒回答,而是掏出煙說:“麻煩借個火。”
剛點完煙的老葛連忙舉起打火機來,就着豆大火光他看見青年的臉——是一張極其秀氣的面孔,卻不娘氣,眉間的鋒芒讓他想起家鄉戲臺上紅纓滿頭的素臉武生。
青年點完煙,說了聲謝謝,便又站直了身子,睫毛的陰影遮住了目光,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看他們打牌,還是在看別的。臉邊半長的劉海和氤氲騰起的煙灰,又在他身上憑空生出些霧裏看花的韻味。
老葛站起來,點着手裏不小心滅掉的煙,道:“你玩兩把?坐我這兒來,這火車颠得要命,站着夠累的吧。”
同行衆人揶揄地笑了,他們都知道,這老葛是個資深兔子,對這神秘小夥怕不是有了“那個意思”。
青年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坐回原來的地方,繼續盯着手機發呆,留一群無聊爺們對着一鼻子灰的朋友起哄。老葛盡管面子上過不去,可也不敢再往前湊——方才一個對視把他看了一個激靈,那人不耐的眼神,滿目的血絲,還有眼周的青黑,把他顯得像個瘋子,卻又無一不告訴老葛,這個瘋子甚至正在,失魂落魄。
趙維宗本以為自己要在這小黑屋裏待上至少一周,等待某天大忙人輔導員劉運河同志終于想起來他,過來訓上一頓,才能重獲自由。因此當清早門鎖響動,随即楊剪那張臉從門後閃出來時,他确實吃了一驚。
“這沒問題吧?你怎麽搞到的門路?”趙維宗跟着他從門裏閃出去,走進老宿舍樓側面的陰影,如是問。
“抓你的是學生會那個陳悅吧,她答應把你從她的記仇本上抹掉了。只能說哥們牛逼,凡是姑娘,沒我搞不定的。”楊剪頗為自得。
“……”趙維宗想到陳悅那張粗眉怒立、血口大張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前幾天他從外面翻牆回來,人還挂在牆頭,伸脖子就對上學生會紀委書記這張恐怖的臉,确實已經成了一輩子的心理陰影,還連帶着摔出了一只熊貓眼。
不知道楊剪怎麽搞定的……這麽想着,趙維宗拍了拍他的肩膀,作為對他犧牲的感謝,轉身就往反方向走去。
“哎往哪兒走啊?”楊剪拽住他,“你要回去上課還是怎麽地?”
“不然呢?再不聽這學期要全盤挂了。”
“你逗我,我費勁把你弄出來幹嘛?”楊剪恨鐵不成鋼似的,揪着他轉身就走,“你家那位剛挂了我電話,現在跟西南門口等着你呢,趁現在沒保安,快點。”
趙維宗聲都變了:“什麽?你說清楚,孟春水回來了?”
“您老人家這兩天關禁閉倒是清淨,連個手機也不知道偷偷揣上,神神叨叨失了聯,連我都不知道你跟哪兒混呢,費勁打聽半天。結果這外面洪水滔天的可把他給急壞了,怕不是以為你得非典快陣亡了!這不就從日本回來了嗎?哎,你慢點,怎麽還跑上了不至于吧!”
趙維宗已經跟陣風似的,跑到兩個路口開外去了。
等楊剪認命般跟着跑到那個隐蔽的西南門口,發現這倆人已經見上了面。中間隔着個鎖起來的大鐵門,像……像什麽呢?楊剪腦子裏蹦出個詭異的比喻——牛郎織女。
卻沒他想象中情侶重逢該有的那種和諧,只聽趙維宗怒氣沖沖地狂轟濫炸:“什麽叫就差最後評獎了,你人都不在那邊,那群東洋佬能給你好獎項?我最懂這群所謂學者了,平時像個人樣兒,在成果面前一個個兒的跟餓狗似的,你一外國來的學生,人家能顧忌你?前幾個月弄的那些不都廢了?成別人碗裏的了?”
孟春水不接話,怔怔地看着他,似入了神。
趙維宗繼續連珠炮攻勢:“還有我真不懂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幹嘛,眼圈黑得跟鍋底似的,還有你這眼白,不,眼紅,修煉成吸血鬼啦?有幾天沒睡了?真以為我得非典了?”
孟春水看着他左眼一圈烏青,終于開了口:“你眼睛怎麽弄的?”
“翻牆,摔了,”趙維宗沒好氣道,“別轉移話題,我真覺得你這回特幼稚,特可惜——”
“為什麽翻牆?”
趙維宗愣了愣,道:“封校,我得出去進貨。”
“進什麽貨?”
楊剪站在後面,見趙維宗半天不出聲,便道:“要不我跟他說?”
趙維宗點了點頭。
“我也是今天才聽學生會的人講,從三月初不就開始封校嗎,校園裏賣煙的太少,又沒法出去買,導致各個系裏的老煙槍一個個兒都丢了魂。然後你家老趙就發現了商機,開始溜出去倒騰煙拿進來賣呗,據說賣得還挺黑。但這非常時期往外溜就是大過,前幾天就被校紀委書記逮住了,說是什麽可疑病毒攜帶者,關小黑屋了。”
說完還不忘加上一句:“好在我魅力四射,搞定了陳——”
趙維宗朝他對口型:“我謝謝你。”
“都是兄弟,不謝不謝,況且上回我喝多了,确實挺對不起你們的。不過我姐現在也想明白了,不會再……”
楊剪說着說着,見氣氛不對,自己好像已經趨于透明,也就不好在這兒當電燈泡,于是當即決定,功成身退,溜之大吉。
孟春水臉色極不好,半天才道:“你缺錢?”
趙維宗別過頭去不看他:“又不違法,我賺錢你不高興?”
“現在多危險你不是不知道,有急需用錢的地方可以跟我說。把自己弄成這樣有意思嗎,真在外面傳染上非典你才開心?”
趙維宗似乎是受不了門外那人怪異的目光,突然就又急了眼:“我還問你呢,把自己弄這麽失魂落魄很好玩?就算,退一萬步,要我真得非典了,你回來又能頂事兒嗎?我要死了你親我屍體一口,跟我一塊死?”
孟春水直直盯着他,這眼神非常傷心。
趙維宗看在眼裏,聲音也抖了,卻還在繼續:“你別這麽看我。我也不想剛見面就吵。但知道我為什麽生氣嗎,這半年咱們不在一塊,我想我沒所謂,我可以等,因為我非常知道這個機會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我也覺得你能抓住這個機會,你會讓我驕傲,甚至讓物院,讓北大驕傲!”
頓了頓,又道:“可你他媽的……你他媽的居然因為打不通我電話直接在評獎前回來了,你知道我什麽感覺嗎,這就像我親手把你的成果、你的論文、你的數據,全給撕碎了似的!你這半年也被我撕碎了。我說我是罪人!”
孟春水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紅了些,從鐵門縫隙外伸手,攥住趙維宗發抖的手腕:“別這麽說……”
“我為什麽不能說?”趙維宗這架勢倒是越說越來勁,“你問我缺不缺錢,那告訴你我攢錢幹什麽吧,這事兒我誰也沒告訴。其實過年之後我就開始琢磨打工,後來也攢了一部分,足夠去日本的機票錢了。但我忘了房租漲了這茬事兒,一下子補進去一大半,畢竟能在校園裏頭租個房也不容易。後來開學沒法拿整塊時間去博物館當解說了,所以就又去倒騰那些個破煙。一條賺個五塊吧。”
孟春水注視着他,道:“你要來日本?”
“我本來想趁你回來之前去找你一趟,四月份就要開櫻花了,”趙維宗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爛漫神情,轉瞬即逝的,就好像他已經漫步在櫻花樹下,“我想你一個人在那兒,是想不起來看櫻花的。誰知道又開始鬧非典,我連北京都出不去,更別說跨洋了。”
趙維宗長呼了口氣,繼續道:“我想算了吧不折騰了,可總是忍不住翻牆出去倒煙,着魔似的,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還抱有幻想,也許攢夠錢戒嚴也解除了,我就能去找你了?你知道的,我老犯這毛病,成天不切實際。結果前兩天就栽了,按校規我也被當作病毒可能攜帶者關了起來,讓你找不着,結果現在就……只能說都是命。沒有看櫻花的命,那就是沒有。”
櫻花……那封未有回音的郵件,赫然橫亘在孟春水眼前。他看着眼前似乎說盡了話,也陷入沉默的趙維宗,啞聲道:“我會帶你去看櫻花的。我保證。”
趙維宗哂笑:“得了吧,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城呢,到時候花早敗了。”
孟春水雙手抓住他的大臂,把人往自己跟前拽近了些:“那就明年!”
趙維宗似乎被他突然激烈的語氣驚到,擡眼看他:“真的?”
孟春水憔悴的眼眶中目光灼灼:“真的!”
趙維宗失了神——不知為什麽——他竟覺得這話勝過山盟海誓。
然後他呼吸一滞,被卷入一個吻。
那是一個很長,很深,也很痛的吻。帶着舌尖血氣、鼻中委屈,以及眼中沒能流出的淚,帶着一人萬裏倉皇奔波的風塵仆仆,還有另一人難以說清道明的心狂意亂,就那樣鋪天蓋地不由分說地襲來……明知臉被鐵門的栅欄硌得生疼,可誰也不願松開,好像發了賭咒,要吻到地老天荒。
鳥隔着籠子和愛人接吻。可誰是鳥?人通過接吻互相責備。該責備誰?
但一切似乎都不用再解釋了。那操蛋的一切——什麽機票、評獎、SARS病毒,什麽向自己所憎惡的父親發出請求時的屈辱,抑或是被關在老舊宿舍樓裏暗無天日的焦灼——去他媽的,都滾開吧!
這一刻整個世界獨獨剩下兩副唇舌。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春水像是想起了什麽,終于放開趙維宗,喊了句“躲一下”,就直接把行李箱從門頂推了進來,咣當落在石子路上。随後他人也翻了進來,落在趙維宗身前。兩個人終于置身同一空間,看着對方腫脹的嘴唇,卻覺得不必說話,只想繼續剛才的親吻。
當然是再溫柔些,再軟糯些的那種。
哪知剛剛互相捧住臉蛋,氣息交纏,就聽到不遠處有人粗着嗓子大喊:“剛才翻牆那個,哎就你,幹什麽的?”
行大運還是倒大黴——面面相觑,心知大事不好,卻不作鳥獸散——孟春水一手拉着熊貓眼的趙維宗,一手拽着髒舊破的行李箱,直奔向最近的教學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