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倘使你覺得某段時光過得飛快,那它一定是美好得不行。日後再想起來,就成了無數閃光碎片堆砌而成的寶塔,永久立于回憶長河某處,就像難以觸及又光芒璀璨的,一顆釘子,一個地标,又或是一個人的倒影。就好比那個夏天,它是座同時立在兩個人心中的琉璃塔。孟春水把它拆開來看,眼前淨是些輕飄飄、亮晶晶的細小片段。
一如那天搬宿舍時,他汗流浃背地蹬着三輪,迎面是熙攘的鏡春園和戲谑議論的目光,背後則是半躺在一堆書籍被褥之間,腦袋安閑枕上他後腰的趙維宗。那個下午有什麽,有開滿校園的月季和睡蓮,有三輪軋過減速帶時遲緩的颠簸,以及身後那人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嘶。
又如暑假時去秦皇島,蹬一百塊錢包一下午的卡通鴨子船,載着趙父趙母,還有那剛開始漫長青春期,穿着藕色連體泳衣的趙初胎——悶熱雲層下,有群飛的海鷗。
傍晚要落雨,趙維宗還興沖沖拉着他游到防鯊網附近,回身沖着沙灘上着急的家人大笑着揮手,又潛到水下,跟他偷偷地接吻,捧着對方的身體和臉龐。那感覺就像,他們是兩個在廚房偷竊得手,又跑到家長眼皮子底下偷吃糖果的小孩。
再如出租屋裏許多許多個喘息的夜晚,他把趙維宗壓在廚房牆上雲雨之後留下的精斑,還有晾在樓下的,前夜被汗濡濕的床單。
八月下旬的仲夜,趙維宗趴在玻璃茶幾上,而他趴在趙維宗身上,插在那人身體裏的東西還沒拔出來,繞在兩人周身氣流裹挾着方才高潮的餘韻。彼時電視裏,國安突然殺出血路進了個球,趙維宗反手捏他的右臉,大叫“國安牛逼恒大渣渣”,回頭看他的眼神,活像個賭玻璃珠贏了的少年。
這人本就是少年,攝人心魄的,讓他在願賭服輸被小趙在腰側咬了個牙印之後,又忍不住扶着他的腰,把他操了三回,直到最後那場又臭又長的球賽以國安1:2輸給恒大結束。
後來馬上快要開學,孟春水跟趙維宗說,夏天太短了,還有很多地方沒來得及去,那人卻回他說,又不是只有一個夏天,你急什麽?
也對,他點頭說,更何況很多事也不用急着在一個夏天做完。他想日子總是平靜。
誰知道剛一開學他就帶回給小趙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有個去東京大學參加實驗項目的機會,有關太陽光譜,最高新的技術都在那邊,”孟春水斟字酌句,“導師跟學校推了我。”
當時趙維宗剛把一鍋啤酒魚端上桌,聞言稍微愣了愣,擡頭道:“要去多久?”
“十月份走,明年四月份回來,半年吧。”
趙維宗在褲子側面擦了擦手,局促道:“你想去嗎?”
“想,”幾乎是脫口而出,但他又立刻想到,這或許即将是兩人在一塊這麽多年來最長的一次分別,又道,“你呢?你想我去嗎?”
“我知道你對光學那塊的着迷……挺好的機會,教授給你,說明知道你是值得去的人,”小趙垂了垂眼睛,“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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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能有這種平臺确實不容易,很多條件國內都不具備,那個實驗只有那兒能做……”
“嗯,我明白,就跟我們實踐課也必須跑到荒郊野嶺的老墳邊上,拿把刷子一蹲就一天是一個道理,光去博物館可沒法研究出什麽東西,”趙維宗笑了,“快坐下吃魚,對了,你會日語嗎?”
那一刻孟春水看見這笑容,竟松了口氣,心中的顧慮也好像沉了底。他知道分別是難的,但又想,半年不長,日後多得是時間彌補。他想趙維宗确實是懂他理解他的人。
然而随着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不知怎的——有一種隐隐的難過在心中積聚,好比宣紙上一抹水墨。而那段日子裏,趙維宗的每句話每個笑每個起床時的懶腰,都是往這墨痕上加的不深不淺的一筆。
直到起飛前,孟春水在機場被那人緊抱着,耳邊是重複的“每天記得和我說幾句話,電話貴你就發郵件”這一句,他突然間意識到,原先的淡墨已經變得濃黑,吸飽了澀苦墨汁,洇透過紙面去。他也明白過來,這種難過叫做“歉疚”,也叫做,不舍。
想說點什麽,卻只剩下“我會盡量回來看你”這一句了。
走進登機口後孟春水根本沒敢回頭,一是因為怕看見趙維宗在哭,二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哭了。
但異國的日子實際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受。時區接近,兩個人也不至于天天一個睡着一個醒着。他們約好每周打三次電話,郵件MSN更是從沒斷過。
那時孟春水的父親已經成了鐵路公司的頭幾把手,風生水起,跟自己兒子卻基本不見面,對他的資助也僅限于吃穿住等基本需求。但孟春水還是要攢錢,他想,至少兩個月回一趟國。
六個月,掐頭去尾,就是兩次,四張機票。并不是什麽難事,他這樣想。
于是這位向來活得精細又豐富的“資本主義公子哥”選擇住在最便宜的膠囊公寓,而非東大校園內的留學生公寓。天漸漸冷了,每天從實驗室出去,又操着不甚熟練的日語在快餐店打工,再擠末班電車回家,孟春水進了跟閣樓一樣低小的屋子,常常是連咖啡都懶得弄,但他還是堅持坐在寫字臺前。
他知道只要打開電腦,就能看到從海峽那邊發來的充滿感嘆號的長郵件。
【太極拳比賽了,我們系居然讓魏遠之奪了魁,不爽不爽。你們物院第一好像是個大一的小學弟,你要是在,肯定能拿個獎項!】
【香山紅葉節,我媽非要我帶趙初胎去,啥也沒看見全是人頭!下回誰去誰是傻子。】
【北京一直沒下雪,但是特別冷!東京呢?】
一直很忙,眼看十二月匆匆過去,新年到來,原本回國兩趟的構想好像很難實現,費勁攢的錢好像也終究是少了意義。好在過年的時候孟春水還是申請下來假期,回了趟國,待了一周多。大年初二他和趙維宗縮在被子裏,互相緊緊抱着,他告訴他,東京天天下雪,電車裏沒有空調,很冷。趙維宗則說,我真想你,可我一想到你也快要徹底回來了,就覺得好受了很多。又說,你知道南方開始鬧非典了嗎,他們這年可怎麽過呀。
然後年關過去,他們就又回到用郵件搭成的生活中。而趙維宗卻似乎偏愛起了句號:
【最近天熱了點,樓上那對兒成天整宿不睡,樓下貓也開始叫春打架。有個左眼瞎了的又被咬掉塊皮毛,看着怪可憐,我給救回來了,等它毛長齊了再給扔下去。】
【貓長好了,我後來發現它其實沒瞎,是被眼屎和膿水糊住了,洗幹淨适應了幾天又是條好漢啦。但它好像不太願意走,是不是咱家魚骨頭太香了?這貓現在特別黏我。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叫春卷怎麽樣?】
還附帶了一張他自己和貓的合照。是只花的,沒什麽品種,眼神倨傲,貓臉貼着趙維宗咧嘴笑時鼓起的腮幫子,很享受的樣子。
孟春水瞪着貓眼,打字的手指一僵,最後回了句:
【野貓留不住的,如果它過幾天跑了,你別傷心。】
果不其然,約莫過了半個月,趙維宗就在一封郵件裏提到:
【沒良心的果然跑了。一樓大爺說它天天在樓下菜地裏玩兒,怎麽就不肯上來找我呢?】
孟春水則回複:
【櫻花快開了,樹枝上全是米粒大小的花苞。日本的同學說,要等到四月份才會開放。他們形容櫻花的緋句是:今生只談詩與花兒,人世皆攘攘,櫻花默然轉瞬逝,相對唯頃刻。非常凄美。可我覺得櫻花的花朵卻是鮮麗、溫暖的,實在很有趣。你能請假來看嗎?我已經基本完成了最後答辯,進入評獎階段,要做的事情很少。可以的話我就把機票給你寄回去,等四月你來,咱們看了櫻花,一起回國。】
這封郵件的發出日期是3月26日,可并沒有在第二天得到慣有的回複。
又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還是沒有。期間他又發了別的,同樣是石沉大海。也許太忙了?孟春水守着一周只能打三次電話的約定,一直沒有撥出第四個電話。
同日很少關注新聞的他在快餐店收工小憩,忽見電視上一則新聞,說中國境內非典已經全面爆發,SARS病毒疑似由一名70歲從香港探親回家的老者帶入北京,患者于北大附屬人民醫院接受治療。由于不清楚病情,未采取相關措施,已致多名醫護人員傳染病毒不治身亡。同時民間感染病例激增至數百例,已進入全城戒嚴狀态,中小學停課,高校封校。
北大附屬人民醫院……那北大現在什麽情況呢?他立刻掏出手機,撥了存在首位的號碼。
無人接聽。
當夜回家他根本沒睡,撥了不下二十遍,一直無人接聽。這不是關機了,關機會說您撥的電話已關機。孟春水定了定神,敲了封內容是“我擔心你,收到速回電”的郵件,同時給楊剪打了個電話。
那邊是淩晨三點多,楊剪先是不悅,意識到打電話的是誰之後,立刻清醒過來——KTV一事過後孟春水再也沒主動找過他,哪怕是同系,也都是擦肩而過。這讓他悻然無趣的同時又有些愧疚。再說這人三更半夜打越洋電話,八成是急到不行了,于是立刻溜出宿舍,道:“出什麽事兒了?”
“非典,學校裏是什麽情況?”孟春水聲音很低。
“封校了呗,不能出也不能進,課倒還有沒停的。對了,學校還揪出一批疑似感染者,關小黑屋封閉觀察去了。”
“趙維宗呢?”
“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好幾天沒見着他了。不過據說考古系前段時間不是去了蘇北那一帶嗎,凡是出過北京的都有嫌疑,好像被帶去觀察了不少,畢竟南方那邊鬧得兇,別把病毒帶進校園擴散了。”
“……”孟春水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狹窄的地板上彙集,鑽遍他全身。
楊剪似乎也意識到這話的不妥,忙解釋道:“你放心,小道消息說,咱們學校目前只有兩個病例,消息封鎖不知是誰,但總不會那麽湊巧就是老趙吧——”
這說了還不如不說。
“好的,謝謝。”電話那頭冷冷道,罷了便挂掉了電話。
孟春水本想找楊剪要幾個考古系其他人的電話,哪怕魏遠之的也行,可當他看着三天未有回複的郵箱,便意識到任何電話也不能把他從焦慮中救出,除非是趙維宗本人接的。
但他偏偏就,一次也,不接。
天亮時孟春水放下一片忙音的手機,看見桌上圓鏡中倒映的自己,眼底青黑,雙目充血。這把他吓了一跳,又像突然做出了什麽決定一樣,迅速給日本的教授敲了一封道歉信,說後天的最終評獎會恐怕無法參加,非常遺憾非常抱歉,最後的成果勞煩教授寄一份回他國內的地址。然後簡單收拾好本就不多的行李,離開了租金還剩半月的狹小公寓。
他踏着霧蒙蒙的朝陽,打了輛昂貴的計程車趕到機場。
買票時才得知北京直達已經取消,中國北部允許降落的只有大連。
當天中午孟春水在大連周水子機場坐上大巴,趕到火車站,卻又被告知,現在進京需要進行嚴格的身體檢查,等結果出來并被相關部門确認,至少需要一周的時間。
早該想到的。孟春水坐在火車站的門口,東北沿海城市的春風并無春意,反倒透着粗粝的鹹腥氣味,把他吹得通體寒透。他不斷地想着最壞的結果——趙維宗感染,抑或是,他不敢想了。
跳出來又覺得自己擔心過度,畢竟沒證據說趙維宗的确感染了,而那個人失聯,也有很多可能原因……但幾乎是每時每刻根本不停的,心裏那座塔,那些碎片,就跟泡沫一樣在他心裏閃現,每個泡沫都映着同一張臉。
最後這些泡沫彙成一個巨大的水泡,把他圍住,不斷重複着趙維宗曾在他耳邊說的話:
“你知道南方開始鬧非典了嗎,他們這年可怎麽過呀。”
還有一封一個多月前的郵件:
【實踐課又要南下,徐州的另一個墓,我們這回不止打雜了,好像還能摸摸棺材和文物!感覺會很有趣,等你回來我給你仔細講講見聞,好在蘇北那邊還沒有非典吧?真是,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買到回京的票。現在哪兒都人心惶惶的。】
而他當時的反應是什麽?他好像在想着棱鏡偏光角度的問題,草草略過,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孟春水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周圍人路過這個清俊的男孩,都以為他這是發了什麽病,躲得遠遠。而他卻在砭骨之寒中逐漸形成一個想法,這想讓他百般厭惡,卻又難以抹去。他盯着手機屏幕,好像駱駝盯着最後一根稻草。
幾分鐘後,孟春水撥響一個電話,幹澀開口:“……我能請您幫個忙嗎,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