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回身,卻看見了讓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沒有應答。
李曼雪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就算是張先生說書說的精彩也不至于這樣吸引她吧。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晃:“姑娘快回神了,這是聽書聽得入迷了?”
藝萱陡然驚醒,看着對面的人,她面上一紅,忙福身見禮:“雲娘失儀,請見諒。”
李曼雪不以為意地笑着抖開她遞過來的喜服,颠來倒去地看了許久,贊道:“果然是鐵梅鎮上最好的手藝,做的處處精致。雲娘,你去轉告海蘭,這喜服我很滿意,明天來選布匹時再将銀兩一并結算。”
藝萱颔首:“是。”
見她依然一副神思恍惚的摸樣,李曼雪笑道:“今日說書的是新來的張先生。我倒沒覺得張先生的書有這般精彩,不過他每日此時必會開講的,姑娘若是喜歡就常來聽聽也無妨。姑娘且寬坐,我把喜服給閨女送去,看看她可中意。”
李曼雪一走,林藝萱立刻跌回自己的傷感裏。
前廳,張先生正繪聲繪色地描述龍隐山上那場手足相殘、血流成河的戰事。
衛卓雲這個名字随着張先生的講述一遍一遍呼嘯着抵達她的耳畔,震蕩得她的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她與他之間的第一次分別,那一切的思念和回憶都隔着迷霧,隔着心與心的距離,既不真實也不确定。而這一次,愛的歡樂和悲哀都那樣清晰——銀杏樹上十指緊扣的依偎,額間落下的默默親吻,枕畔的細語輕言以及他溫暖滿溢的胸膛....這美好的一切在聽見他名字的一瞬間化為綿密的鋒芒,細密地紮進她的血裏、肉裏、心裏......
原來不管隔着多遠的距離,隔着多久的時間,他到底是她痛苦的根源,有時使她哭泣,有時又莫名的讓她甜蜜。悲歡人生裏,她甘心綴飲并九死不悔的竟是這一杯他親手為她釀造的相思的毒酒。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仍是那睥眯天下的王者,她仍做她的閨閣佳麗,英雄美人兩不相侵。沒有開始,也就沒有結束,沒有情感的交集,也就不會品嘗到愛而不得的疼痛。
看着一臉凄然走進門來的林藝萱,李海蘭微微一怔,她安排她去送喜服,本意是想讓她借機散散心。可她怎麽會散出這幅失魂落魄的神情。
未容她出聲詢問,藝萱已虛弱地一笑:“蘭姨,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一歇。”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李海蘭若有所悟。在鐵梅鎮的這些時日,這女子在人前總是淡然清冷,絕口不提過往諸事。但是作為過來人,李海蘭知道越是說不出口的才越是真正的痛!
她偷眼望去,那個自稱要歇息的女子其實是坐在床沿上對着某處發呆,她那痛心入骨的憂傷讓李海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藝萱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黯然神傷過,來到鐵梅鎮遇到李海蘭後,她是誠心誠意的想過要将一切重新開始。
她以為絕口不提與他有關的一切,就可以遠離那段因他而來的悲傷。可是當他的名字由別人口中說出,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其中疼痛、輾轉,從未抽離。
世事早已遷徙,她與他的世界再無交集,可是在那些電閃雷鳴的夜裏,她其實是渴求過他的。
然而,除了這樣近乎自虐般的思念,她還能怎樣?
“雲娘,”李海蘭突然推門進來,“你想聽聽我的故事麽?”她只是想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為她從自己的困擾裏找到一條出路。
盡管藝萱有些不解,蘭姨今日怎會生出同她敘舊的想法。但她出于禮貌,還是應答着,擡眼望着她。
李海蘭與她并肩而坐,面上泛起一個淺淡而溫暖的笑容,這笑容中充斥着回憶的味道,她慢慢講述起來:“雲娘,那時候我也就是你這個歲數吧,我遇見了我的夫君榮廣槐,他是那樣一個優秀的男子,為人寬厚,心胸寬廣。自我們成婚,雖說不得舉案齊眉,比翼雙飛 。但是他待我一直極好,哪怕後來我因為體質虛弱難以懷有身孕,他也從未厭棄過我。甚至他還為了我,拒絕了婆母要他休妻再娶的決意。”
藝萱聽得很動容:“蘭姨,一個男子能如此為你,你何其有幸!”
李海蘭微微眯起眼,眸底升起一片璨然的光芒,像是記起了最美好的回憶。“是啊,我也那樣認為過。那時,榮郎走到哪裏都帶着我,我們一起去嘉南城送貨,一起去邊境小鎮買染料,一起經歷了那麽多的春夏秋冬。”她的語速慢下來,眼底的光芒漸漸消失:“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可是在去集海那次我卻沒有随行,因為那時候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榮郎很開心,他答應我從集海回來就會一直守護我直到我們的孩子出生。可是雲娘……”
藝萱從她漸漸顯出悲傷的神情裏已隐約猜到什麽。
李海蘭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也許是我得到的太多了,多到連上天都嫉妒了吧!于是苦難來了,我的夫君在集海之行不幸遭遇劫匪,遇害身亡,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腹中的孩子也不幸流失……”
在一天之中,她同時經歷了喪夫失子的雙重打擊,藝萱不敢想象那是怎樣巨大的悲痛。她輕輕握住李海蘭的手,難過地說:“蘭姨……”
李海蘭沒有出聲,許久之後她才從舊時的傷悲中抽離。她看了看眼前的女子,說道:“雲娘,那時候我難過得幾乎活不下去,我甚至覺得若是當日去集海我跟了去,我就可以與夫君同生共死了!但是夫君先我而去後,我卻不能死,我要替他奉養婆母,我想這也該是榮郎最後的心願吧!那時我不止一次的想過,等婆母百年之後我便去黃泉路上與榮郎相聚。等到婆母過世,就在我準備自盡的當夜,我突然夢到了榮郎,那個夢真切無比,在夢中榮郎對我說,阿蘭,請你把我們染布的技藝傳承下去,不要讓蘭怡布莊就此終結。盡管只是一場夢,可是我夫君的囑托和遺願卻讓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一路走來,當所有的疼痛随時光沉澱,我又發現這世間其實有許多值得我們為之活下去的美好!”
李海蘭抽出發髻上的一枚小巧玉簪,送到藝萱眼前:“這柄玉簪是先夫留給我的,陪了我将近二十年。”突然,李海蘭做了一件讓藝萱始料不及的事。她執起玉簪在床沿上用力一磕,随着“叮呤” 一聲輕響玉簪斷做兩節。
藝萱驚詫莫名地望着她:“蘭姨,你這是?”
李海蘭平靜地望着藝萱:“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珍貴的了,可如今它破碎了,我再難過、再惋惜、再心痛也于事無補。”頓了頓,李海蘭挽起藝萱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做這些,無非是希望你懂得,愛過的人也罷物也罷,總會有失去的一天,只要我們曾那樣真摯的付出過情感就夠了!難過固然難免,但是難過完了要記得繼續前行的路!”
李海蘭的話講完,藝萱蘊在眼底的淚悄然滑落,她将頭抵在她的肩上:“蘭姨,謝謝你,是我讓你擔憂了。可是蘭姨,為什麽這麽久了,我還是會難過?”
李海蘭撫着她的肩,輕聲安撫:“在你這樣的年紀為了某人某事而執着又有什麽錯呢!畢竟你還太年輕。等你活到我這樣的歲數,就能學會釋懷和放手了。雲娘,放開過往其實也是放過自己!”
“蘭姨,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記……可是我沒能做到!”
李海蘭緩聲道:“雲娘,不要太逼迫自己,愛恨若豈是能輕易抛卻的東西。你給自己一年的時光吧,用一年的時光把從前的愛恨悲喜狠狠緬懷然後深深埋葬!”她執起斷做兩截的玉簪放到藝萱手心:“完好的玉簪是先夫贈我的禮物,但是這斷掉的玉簪或許是我贈你的最好的禮物!”
看着掌心晶瑩的玉片,藝萱暗暗告訴自己:“林藝萱,就一年,在這一年裏把你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愛恨都狠狠緬懷然後深深埋葬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九
紀元傑近來很苦惱。
在他的印象中,衛卓雲這個人無論喝酒打架、賭錢縱馬都很潇灑快意,而站在朝堂上的他更是有心計有手段有能力。龍隐山一役後,他抓住外邦使臣來朝出使之機,在敬獻給皇帝的禮物上做了些手腳,并以此為由設計扳倒了對自己最具威脅的二皇子衛庭雲。
如今,朝中雖然還有一個太子在苦苦支撐,然而論實力、論資歷、論權謀他都遠不是自己這個三弟的對手。衛卓雲遲遲未對他出手,不過是為了維系朝中大局,進一步夯實自己的根基。太子衛承雲雖然一貫作威作福、自以為是,在朝中大局走向這件事情上倒是個明白人,如今礙在衛卓雲上位之路上的人唯他而已,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只是既然衛卓雲打算暫時維持現狀,他也一味裝聾作啞,對他敬而遠之。
按道理衛三皇子在朝堂之上如此風生水起、勢頭正勁,正該是人生得意之時。
可是自打他丢了心愛的女人,這位朝堂上冷面深沉、戰場上冷血陰狠的衛皇子私下裏卻委實成了一個叫人頭疼之人。這所有人裏頭,第一頭疼他的當屬他的老友紀元傑。那些日子紀元傑既是他的酒伴更是他的傾訴對象。
衛卓雲若宮中事務纏身之時紀元傑尚可清靜清靜,陪一陪自己的女人,過一過自己的日子。但凡衛某人有半點空閑,不是往他的放鶴園跑就是一道谕旨将他抓去王府中。紀元傑本着兄弟情義、君臣之禮也只好任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一來二去之後,紀元傑心情沉重地深深領悟到一件事——陪衛三皇子遣懷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別的男人煩惱時還可借酒澆愁,一醉解憂。衛卓雲因體質殊異之故酒也不能多飲,偏偏他心中郁悶總忍不住要喝上兩杯。但凡會喝酒的人都知道,一個人要麽就徹底醉倒,任人擺布。要麽就滴酒不沾,自持清醒。最糟糕的狀況就是喝得半醉不醉時的借酒裝瘋。
紀元傑陪衛卓雲喝酒遣懷次次面對的都是這種最糟糕的狀況,他本着助人為樂之心,多年兄弟情義,一咬牙也認了!
衛皇子其人一貫內斂壓抑,他傷情其實也傷的別具一格,他要麽默不作聲,徹夜無言。要麽一開口就喋喋不休,颠來倒去說着同樣的內容。
于是紀元傑就大難臨頭了,他要麽就一宿一宿的陪着衛皇子大眼瞪小眼地枯坐到天明。要麽就被他翻來覆去無限重複的幾句問話磨盡最後一點耐心。
每每這時,紀元傑都不得不承認半醉不醉的雲少果然很難侍候!
這日,衛卓雲一道口谕将紀元傑招致郊外一處名為‘晚燧’的觀景亭。紀元傑雖然略感頭疼,還是硬着頭皮應召而來。
觀景亭裏早有随行下人布好酒席,雖然只是簡單的三菜一湯,卻都是精工細作的宮中美食。
衛卓雲側身倚靠在亭柱上正聽取他屬下的回話。
“回禀主子,從蘭郡道開始沿途的十個州均已詳盡探查并未找到主子要見之人!”
衛卓雲蹙眉不語,半響,轉臉看向另一個屬下。
領受到他主子質詢的目光,這名屬下立刻開始回禀:“屬下帶人從北道開始查訪,目前已查過十七州,也未找到主子要見之人!”
聽完這兩人的回報,紀元傑已了然于心。
說起來衛卓雲找人的做法算得上大手筆,他利用手中的權力在全國廣布人手,逐道逐州逐郡逐縣的進行查訪,只要有人煙,再偏遠的地方也不放過。只是要想在數百萬裏的土地上,千千萬國人之中找出一個不知所蹤的人來,其難度無異于大海撈針。故此,他雖然已經連續查找了半年有餘,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兩頭的回禀都讓他失望,衛卓雲沉默半晌,依然是那句話:“加派人手繼續查找,定期回報!”
兩名屬下同時躬身應道:“遵命!”
等他打發走屬下,紀元傑才拖着步子慢慢悠悠地走進觀景亭。
“雲少,你有沒有想過,你找了這樣久又找的這樣細還是沒有消息,會不會是人家刻意在躲你?”
衛卓雲準備執壺的手一頓,他凝神想了想,道:“我大正國統共一十三道,下轄二百四十五州,我不信我這樣一寸寸的翻開來找,還找不出她來。”
紀元傑喝了一口酒,道:“雲少,不是我潑你冷水,如今你的境況正是成王敗寇的關鍵之時,若大事可成,待你坐擁天下之日,這女子會甘心居于後宮之中麽?倘若她肯,自然再好不過,倘若她不肯,你又當如何?”
衛卓雲遠眺着山間林木,許久沒有說話。良久,他沉默着抿了一口杯中冷酒,悶悶出聲:“紀老九,若是你會如何?”
紀元傑執壺斟酒:“雲少,你和我不同,你注定要肩負家國天下、社稷江山,你是天生的王者,你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這些。如今,你聽我一句勸,不如就此放手,也免得日後煩惱。”
這個問題,衛卓雲何嘗沒有想過,若放在兩年前,她與他只是初相識,他雖然對她很有興趣,但是若在那時需要割舍她,他會遺憾卻絕對不會疼痛。如今他已把心交付,已對她情根深植,對于這樣傾心以待的人并不是你說放下就可以無痛無癢的割舍掉。紀元傑自斟自飲了第二杯酒,才聽見衛卓雲輕聲說:“就算她不願見我,至少我要知道她如今身在何方,平安與否?如意與否!”
酒杯停在紀元傑的唇邊,他側頭望着眼前暗自神游的老友,心裏微覺嘆息。若衛卓雲這幾句話說給兩年前的他聽,他必會嗤之以鼻,可如今他自己也經歷了一段情感,明白了愛恨情仇的滋味。是以,這一刻他倒是很能體諒他的感受。
這當口,亭外又走來一人。
紀元傑轉頭看去,是衛卓雲的心腹阿魯。
阿魯在亭前站定,雙拳一拱,道:“回禀主子,這兩月來,崇山王處也無任何消息。”
衛卓雲臉上失望之色愈甚:“他也找不到麽?”
這半年來,他一面布下人搜尋找林藝萱的下落,一面着人時刻關注着崇山王府的動向,他很期待能從衛景雲那裏獲得林藝萱的信息。
看着衛卓雲的臉色,紀元傑暗自在心裏哀嘆不已,看來今夜他又在劫難逃了,只是不知道今夜衛皇子殿下是打算靜坐冥思?還是要一千遍一萬遍的問他那同一個問題:“喂,紀老九,你說她會去哪裏?她到底愛不愛我?”
自從那個與李海蘭促膝長談的午後,藝萱獲得了暫時的平靜。她似乎找到了一種特別的方式來平衡自己的生活與情感。
這個特別的方式就是去醉興園聽書。
生活每日繼續,思念總會突如其來。 每當藝萱被思念逼得無處可逃時,她會去醉興園聽書。她想從別人的口中聽見關乎衛卓雲的一切,她是借着別人的講述來排解心中的思念之苦。雖然這一切都無用而可笑,可思念太甚的時候她停不下來,她需要聆聽,需要釋放,在故事的歡樂處,她笑得比任何人都甜蜜,在故事的悲傷時,她流下的淚水比任何人都苦澀......
那些關于衛卓雲的故事和演義,真假虛實都不重要,要緊的是這一切都與他有關,這裏面有他的名字、他的生活、他的經歷、他的人生、他的悲歡......
臺上,說書先生講的聲情并茂,力竭聲嘶。
那些故事中的他,取得了想要的一切,那些故事中的他活得自在潇灑、那些故事中的他身居高位、榮極一時。然則,那些故事中的他與她再無交集......
那每一段故事,都是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參與,奈何,她最終只是他人生旅途上的一個過客和看官罷了。
不過這樣也好,她能親耳聽見這樣的他也好,哪怕心痛到窒息,哪怕心痛到無望,可是只要知道他能如此這般,她流着淚也是歡喜的。
說了半輩子書的張先生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忠實的聽衆。他講過的很多段落,林藝萱一聽再聽,熟稔到巨細無遺。但每次聽書,她依舊全神貫注,全情投入。
每每衛卓雲的名字從他口中講出,藝萱的心都會悄悄抽痛一下,悄悄呼喊一聲,仿佛有只小爪子,抓撓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細密的痛着卻難以言說。關于他的一切通過說書人的娓娓講述,便漸漸在腦海裏鮮活起來,仿佛她與他從未分離,他給過她的一切,那些好、那些傷、那些愛、那些悲哀都在記憶中複活,都在心底裏起舞,幸福而憂傷、美好卻絕望......
一年的時光,就在這樣的思念和回憶中和着刻骨銘心的歡喜與哀愁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已經接近尾聲了,看文的親們,可以說說你的感想麽?阿躲真心期待......
☆、四十
月光鋪灑的夜晚,最适合靜坐沉思。
藝萱坐在臨窗的桌邊,手裏捧着一只小巧的錦匣。鏡匣裏,是昔年衛景雲托神醫易沢為她煉制的丹藥,墨色藥丸、桂圓大小,統共一十二粒。
藝萱還記得神醫的交代:“每月月事來時以溫雞湯送服。”
她吃了十一粒,獨獨留下一顆當做對那個默默幫她、助她的男子的一種念想。那個溫婉如玉的男子,她到底是有些辜負他的。她與他相識于偶然,結束于倉促。可是結束并不代表着遺忘,尤其是對這樣一個男子,就算她與他沒有情緣卻還有一份情誼,所以在心底,藝萱不止一次的為他祈禱,祝福他得遇真愛,安度一生。
藝萱合上藥匣轉頭看向窗外,滿院月光中看得最清晰的是院角上那棵核桃樹。她記得自己初來時,這樹只有光禿禿的枝桠,孤獨地指向天幕。那時她以為這是一棵枯死的樹,可是幾場春雨幾次日曬後居然一夜之間嫩芽滿枝頭。原來,許多看似脆弱的東西其實都蘊藏着勃勃的生氣。
一年的時光裏藝萱雖然經歷了許多,但她到底只有十八歲,仍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時候。十一粒丹藥的功效已足以回複她當初的容顏,她從別人的眼神裏看見了久違的驚豔。
三百六十五天,她終于有勇氣直面自己的臉。看着鏡中姣好如初的容顏,藝萱有片刻的失神,她試探着伸出手撫摸自己的臉頰,鏡中人亦做了同樣的動作。
藝萱抿唇而笑,眼角卻漸漸沁出濕意:“這樣的我,你還記得嗎?還喜歡嗎?”
不知道是從那天開始的,蘭怡布莊門前總有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帶着纏綿的眼神有意無意地走過。
鎮上幾戶養着公子的人家突然開始頻頻出入蘭怡布莊,他們不僅大量訂購蘭怡布莊的繡品,還常常點名要藝萱親手繡制的。一同做工的小夏、沐英和凡珍也開始輪流在藝萱耳邊推銷自己的兄弟子侄。
就連時常來布莊送柴草的李伯也被他的兒子取代。
李伯的兒子李壯已經二十有二,尚未娶親。這個憨直的漢子對林藝萱一見鐘情,不善言辭的他,将一切愛意化在自己的行動中。每次他來布莊送柴草,總會捎帶上一只自己捕獲的山雞或野兔之類的野味。
起初,藝萱并未察覺他的心思,進出遇見了,彼此也會禮貌地颔首示意。
直到那天,藝萱奉命給他送來結算所得的銀錢。彼此雙手交接的剎那,李壯這樣的堂堂七尺大漢居然羞得滿面通紅,緊張到手足無措,語無倫次,只會對着她呵呵傻笑。
藝萱并不愚鈍,自從看出李壯的心思,她就再也不曾出來同他打過照面。她無意于他,便不想給他任何虛妄的假想。
此後但凡李壯到來,見到的都是李海蘭。如此多次,李壯漸漸明白此番是郎有情妾無意,心中雖不甘,也只得作罷!
自從拒絕李壯後,藝萱越發注意自己的言行,每日只伴在蘭姨身邊,染布繡花安度時日,輕易不踏足布莊之外。
四月的某天,藝萱奉蘭姨之命渡河前往鄰鎮去送繡品。
坐船過河時一切都無異樣,可是辦完事情回來,說好等候她的小船不見了蹤跡。
沒有船想要過河只有再走幾裏路才有橋可行。看看天色向晚,藝萱不知道天黑之前自己是否能趕回布莊。她正焦急萬分之際卻聽見一陣吐字不清的船歌随風隐隐傳來。
循聲望去,盈盈碧水之間,一葉小舟翩然而至,船頭立着一個撐篙的青年。
青年不過二十出頭,一身綠色新衣,頭戴方巾,裝扮的頗有幾分書生之氣,顯然不是适才那位搖船的船夫。
待船離得近些,藝萱聽見他口中所唱的居然是詩經裏的句子:“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所謂伊人,君子好逑……”
用船調來唱這樣的句子本身已很是奇怪,唱着唱着,撐船的仁兄居然忘詞了,半途将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生生改成了‘所謂姑娘,在水一方’,大抵是覺得這樣一改更加符合當前的景致吧!
小船飄飄蕩蕩來到藝萱眼前,撐船的小哥學着文人的模樣,做出風度翩翩的姿态對着藝萱招呼:“不知小生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載得姑娘過河?”
如此荒郊野外,遇見這樣一個船夫不像船夫,文人不似文人舉止怪異的家夥,藝萱雖然着急過河卻委實沒有和他同船共渡的勇氣。
那一天,藝萱硬着頭皮走了三裏路,經由小橋回到蘭怡布莊時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久候她不歸的蘭姨急得幾乎厥倒。
直到許久之後,藝萱才從小夏口中知道,這假扮斯文的船夫是她二姨家的大表兄。原來小夏見藝萱婉拒了打柴郎,便捉摸着似她這樣纖美秀雅的姑娘大抵會更加中意斯文人,就算內裏不斯文至少外表看上去也要像個斯文人的,于是在她的安排下才鬧出這船夫扮文人的笑話。
相比小夏、凡珍的單刀直入,沐英的方法倒是婉轉許多。當然如果不是前面兩位将藝萱吓着了,她更願意将自己的哥哥往藝萱跟前一推,萬事大吉。
她一番迂回戰術也十分的用心盡力,先是故意帶了一種做工精致的小點心來布莊與衆姐妹分享,只因蘭姨随口的一贊,沐英便四處宣稱自己認得做此種糕點之人雲雲,并借口蘭姨生日之時給她一個驚喜,撺掇着藝萱同她去學做這種點心。
其實這小點心正是沐英的母親做的,在沐英家裏,藝萱不但學着制作了這點心,還在沐英的安排下邂逅了她的哥哥沐逸安。
面對眉清目秀,細致溫和的沐逸安,藝萱選擇的依然是婉拒。
沐逸安卻并未死心,好在他為人含蓄,言行适度,并未對藝萱造成困擾。
轉眼到了七月初七。
七夕節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也是最受年輕女子們歡迎的節日。
節日之夜,少男少女可以結伴出游,沿河順水放出自制的河燈祈福是節日裏最受重視的一件事。
夜色燈影下,少年男女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暗懷情愫、別有深意,秋波暗送之間不知有多少姻緣在此夕造就。
沐英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她早早就同藝萱做下共放河燈的約定。
節日當夜,她拎着由她哥哥親手所制的兩盞小花燈歡歡喜喜跑來布莊。
等藝萱和沐英相攜來到河邊時,哪裏早就是一番熱鬧非凡的光景。
似乎整個鐵梅鎮的年輕女子都不約而同的來到河邊放河燈。女子們大都梳着精致的發髻,手持圓扇,身着新衣,儒巾釵冠,裝扮得分外用心。
這樣美妙的節日之夜,再懶散的姑娘也會用心裝點,再平常的少年也顯出翩翩風姿。
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少年男女們依然按照慣例,舉止優雅的将一盞盞河燈放入河裏。順水飄流的河燈花色豐富,質地多樣,有的用紙來制、有的以布為之、講究些的就用絲綢來做。
看着河燈裏的燭光在水面上星星點點,漸漸遠蕩開去。
沐英一邊拍手一邊笑道:“河燈亮,河燈明,牛郎織女喜盈盈!”
藝萱目送河燈去遠,心裏卻有些恍惚,今夜此時,他在做什麽?也伴着誰在同放河燈麽?
“有了河燈照路,牛郎就能很快找到織女吧?”沐英的聲音似乎從天外傳來,藝萱聽得模模糊糊的,直到她又問了第二遍,她才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聽着沐英這天真的問話,藝萱終于浮出些笑影:“你是盼着牛郎找到織女?還是盼着什麽人找到你吧!”
沐英羞紅着臉頰,吶吶道:“雲娘也會取笑人了麽?”
藝萱真心實意地對她道:“小英,我不是取笑你,只是祝福你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得遇心儀的人!”
沐英不好意思接口,她瞧着遠去的河燈突然問道:“雲娘,你在燈壁上寫的什麽?”
藝萱一呆,那燈壁上她信手寫了一句“卓立澄心久,提攜注意通”這句詩同今時今日的情境毫不搭界,無非是為着那個卓字罷了。
沐英見她久久不開口,就自作聰明地笑道:“你便是不說,我也猜得到,咱們年歲相當,所思所求大約也相同吧!”
藝萱淡然一笑,她與她雖然年歲相當,但是藝萱知道自己與她早已不一樣,她還是不解閑愁的少女,而自己的心早已歷經滄桑。
突然,沐英歡呼雀躍地向着小石橋上招手:“哥哥,哥哥你來晚了!”
藝萱心裏暗暗嘆口氣,難道自己拒絕的還不夠明顯麽。她無奈地一擡頭,正看見青石橋上一條人影走過。
那潇灑翩然若輕雲出岫的身姿映在她眼裏頃刻就與她心底深藏的那個身影疊合。在凝望的瞬間,莫名的傷感襲上藝萱心頭。
是他!是他!
藝萱頓時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她聽見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她理不清楚心頭的情緒,但是她渴望見到他!
藝萱突如其來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向着青石橋跑去。
沐英在身後驚訝地喚她:“咦?雲娘?你怎麽了?”
正邁步走下青石橋的沐逸安看見藝萱突然疾步而來,心中雖然覺得異常,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歡喜。他連吸幾口氣,努力調整好心緒,擺出最适宜的笑容,滿懷期待地望向她。
藝萱越走越近,沐逸安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他微笑着啓唇道:“雲娘……”
可是,女子卻對他視而不見,她的身影越過他,飛快地往前追去……
沐逸安的手臂僵在半空,他愣愣地呆住了,直到沐英追過來:“咦?怎麽了?雲娘不是來找你了麽?”
沐逸安尴尬一笑,回頭望去,藝萱的身影已出現在石橋之上,她正拼盡全力追逐着什麽人。
青石橋上人來人往,藝萱的眼睛透過摩肩接踵的人群一刻也不敢離開前面青衫的身影,她很想開口叫住他,可嗓子裏堵得厲害,一顆心也砰砰亂跳,似乎連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這追逐的景象令她想起曾經的那個夢——無論她怎麽努力都追不上他,那種悲傷和絕望突如其來,升騰的熱氣全都沖進眼底,濕意一點點湧上來,眼前的燈火都幻化成模糊的光影。
恍惚間,拾級而上的女子不知被什麽一下絆倒在地。看着她跌倒,人群裏有人發出同情的驚呼聲。
走在前邊的青衫身影聞聲亦回頭一望。
在看清楚他面貌的剎那,藝萱一下失去了力氣。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一
月光下的慘綠少年,面如傅粉,儀表堂堂。只是那張臉并不是藝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緊張、所有的悲喜突然落空……
一瞬間,藝萱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用盡了,單薄的身影跌坐在地上無力站起。
沐英急匆匆地追上來一把扶住她,不解地問:“怎麽了?雲娘?”
藝萱眼底湧起無邊的失落,心口擁堵着極致的疼痛,這疼痛随着心跳漸漸碾壓過她的身體,令她微微喘息着說不出話。
随後跟來的沐逸安看着這情形,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
出了這樣的意外,沐英兄妹也沒了繼續玩賞的興致,二人合力将藝萱送回蘭怡布莊。
不過一牆之隔,牆外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牆內的蘭怡布莊在遙遙傳來的喧嚣背景中顯得分外的安靜。
沐英兄妹已經告辭,蘭姨伸手牽住藝萱,她的手很溫暖,反襯出藝萱指尖的冰涼,“好了,咱們回房吧。”
月色下,藝萱的臉如煙籠霧罩,她強顏歡笑地應答:“是。”眉眼間的落寞之色卻難以掩飾。
李海蘭微微搖頭,輕嘆口氣牽着她的手安靜地穿過院子。
加上今天的沐逸安,這段日子裏對藝萱示好的人已經是第四個了。正如她所預料的,這些人沒有一個可以入得她的眼,走進她的心。
李海蘭冷眼旁觀着近期所發生的一切,但笑不語。她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