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回身,卻看見了讓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是要做這天下之主,父親也會答應孩兒的吧?”
翰文宗額上冷汗直冒:“茲事體大豈能戲言!你可還記得昔年你的六哥一時糊塗做下的錯事?你想步他的後塵麽?”
衛淩雲的六哥衛綏雲是最早謀反并被誅滅的皇子。
聽父親提起這樁舊事,衛淩雲越發覺得心煩意亂,他厲聲道:“當日廢我為庶人,血洗我封地時,父親不是早已将孩兒與六哥等同視之了麽?”
翰文宗一時語塞。
衛淩雲一把提起他老子的後領,連拉帶扯地拖到門邊。放眼望去,衛卓雲的人已設下埋伏。
為防着被衛卓雲那邊的弓弩手偷襲,衛淩雲将他老子推在前頭當做肉盾,自己藏在後邊僅探出半個腦袋窺探。
衛景雲趕到神廟時正碰上這兄弟對峙的一幕。
此刻的龍隐山上,他的七個兄弟除了已故的老六、抱病将養在封地的老五、負傷回宮的太子,剩下的四個都來了。這樣幾兄弟齊聚一堂的場面平素十分罕見。可嘆的是本該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一家子,此時卻劍拔弩張、殊死争鬥。
衛景雲本想上前勸阻,被衛卓雲伸手擋住:“不可上前!”
衛景雲沉聲道:“三哥,老七此舉只怕……”他話未講完,對面衛淩雲已狂笑起來:“衛老三,父親在我手上,你能奈我何?”
衛卓雲冷冷看着他:“老七,你要想清楚做錯事會有怎樣的後果?”
衛淩雲慘淡一笑:“後果我都看到了,不必再想!我倒是想看看你的下場!”
衛卓雲微微挑眉:“很好,你放開父皇,我過來替他,你有什麽恨都朝我來!”
衛淩雲略一思索應道:“好,你過來,我讓父親過去,但是你若敢使詐的話……”
衛卓雲冷笑一聲,将手中的長劍抛掉,他原地旋轉一圈道:“你看清楚了?”為了取得他的信任,衛卓雲舉着雙手以一副任人宰割、束手就擒的模樣緩步靠過去。
阿魯不放心地叫道:“主子!”
衛景雲也擔憂地出聲:“三哥!”
衛卓雲頭也未回,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噤聲。
衛淩雲斜睨着緩步走過來的衛卓雲,滿面戒備。
衛卓雲一步步走近,衛淩雲手上的刀刃也下意識的壓緊他父親的脖子。
翰文宗覺得皮膚一陣吃緊,心裏驚惶卻強忍着不敢出聲。
隔着三步的距離,衛卓雲止步而立:“放開父親!”
衛淩雲怒視着他。“你過來!”
這一刻,他們之間已經不存在絲毫的兄弟情誼,而是一場較量,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較量。
自古以來,男人們之間的較量拼的不是智慧就是流血!
衛卓雲再上前一步,雙目死死盯住對面的衛淩雲,“放開父親!”那樣犀利的目光看得衛淩雲一抖。
“衛老三,你和父親都要陪我上路,你怕麽?”
衛卓雲不以為意地道:“我又沒做虧心事,怕你作甚?你不過是怨恨我察覺了你的不臣之心,壞了你圖謀不軌的大計!”
衛卓雲這幾句話,在此情此景當着他父皇的面說出來,衛淩雲也知道任憑自己如何辯解也沒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手刃眼前這人,讓自己得個痛快。
衛淩雲猙獰一笑,手上驟然用力眼見刀刃就要割破翰文宗的脖頸,電光火石間,他下壓的刀刃被人空手握住。
衛淩雲一擡頭正對上衛卓雲冷厲的眼睛。
衛淩雲立刻調轉刀鋒揮向衛卓雲。
刀鋒離開翰文宗的剎那,他整個人立刻被衛卓雲拖住肩膀往後一甩,翰文宗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跌向後方,被衛景雲一把接住。
幾乎同時衛淩雲手上的刀刃已落下,雪亮刀刃泛出的冷冷白芒在衛卓雲臉上一閃。倏地,那冷利刀鋒下移,直指他胸前的要害。
千鈞一發之時,突聞一聲“住手!”衛卓雲一方有人一馬當先沖出來,他借着奔跑的力道,縱身躍起,手中長劍淩空狠狠劈下。
随着刀劍相交的“嗆啷”一聲。
衛淩雲的長刀斷落一截在地,他憤怒地揚起斷刀橫橫一掃,随着一聲痛哼,阿魯一臉是血,跌倒在地。
衛卓雲抓住時機就地一滾,已閃到衛淩雲擊殺範圍之外。眼見錯失殺他的良機,衛淩雲将一腔恨意發洩在阿魯身上,他搶前一步揮舞斷刀瘋狂砍殺……
衛卓雲見愛将危在旦夕,手腕一翻,短劍出袖,他翻身而起……
這一刻,衛景雲突然覺得耳邊安靜得異常。眼前三人搏殺的動作在他眼裏被放的極慢,一幕一幕清晰又殘忍。
衛景雲眼睜睜的看着衛卓雲的短劍遞向衛淩雲的脖頸,衛淩雲的斷刀在阿魯身上砍出一道道血痕,阿魯嘶吼一聲舉刀相迎……
突然,一聲破空呼嘯打破了所有的安靜,随着衛卓雲本能地一歪身,一柄長劍呼嘯着擦過他的肋下,直接洞穿衛淩雲的心口……
血花飛濺,衛淩雲的身子一抖,他不可置信地扭過頭。不遠處被他放倒的衛庭雲已站起來,他倚着牆一面喘氣一面說:“老七,你忤逆犯上,也怨不得二哥心狠了!”
衛淩雲噴出一口血,帶着不甘頹然倒地。
衛卓雲看了看肋下滲出的血跡,瞳孔不經意地微微一縮,眼底有道淩厲的光芒閃過。他直覺方才衛庭雲這一劍絕對不是誤傷。
衛卓雲轉頭看着一臉正義凜然的二皇子,抿了抿唇,終究沒有說話。
衛景雲看着渾身浴血倒地而亡的衛淩雲,腦海中閃過這樣的畫面——年少的淩雲追逐在他們的身後一口一個哥哥的叫着,如今這最小的弟弟卻背負着犯上作亂的罪名悲慘地死去……眼前這骨肉相殘的一幕,讓他心下一片疼痛和悵然,難道要想成為王者,這一路走來,必會踏過成千上萬的屍骨,包括自己的至親家人。難道這就是一個王者的上位之路?
一場突變,翰文宗雖然有驚無險,但是他的三個親生兒子一死二傷,外加近千名無辜兵士的生命為陪葬。
這樣的結果擺在眼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翰文宗都算不上勝利,他面色沉凝,半響無言。
衛淩雲一死,他的殘部或降或自裁或逃避不及被就地正法,他這最後一點力量頃刻間就被盡數剿滅。衛卓雲簡單包紮過傷口,強撐着護送他父皇回宮。
衛景雲雖一路随行卻找不到機會同他獨處。
好不容易諸事了解,衛景雲得以同他照面。
兄弟二人一同步行出宮,走到人跡罕至處,衛卓雲立刻出聲詢問:“藝萱可好?”
衛景雲本想奚落他幾句,但是瞧着他臉色差的吓人,也沒了興致,想了想他才道:“你既然問起來了,我就同你說幾句實話……”
衛卓雲一把拉住他的手:“她怎麽了?”
衛景雲嘆口氣:“她不好,很不好,自你走後整個人都傻掉了!”
衛卓雲眉頭深鎖,臉色越發難看:“我實在情非得已……你也看到了……”
話還未說完,他突然身子一歪,在衛景雲驚詫的目光中向地上倒去……
他那一身血污的衣袍上很快就沁出了新的血痕。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六
冬日的夜,寒涼而漫長。
近來,藝萱夜裏走困的毛病越發重了。有時三更剛入睡,五更便醒轉。她瞪眼到天明的時候遠遠多過一夜安眠的時候。每每夜半醒來,她躺在寬闊的床上,總會覺得心裏死了一般的空寂。
她會久久瞪着陰冷的夜色發呆,什麽也不敢想,什麽也不敢做,甚至連夢也不敢奢望擁有,因為就算在夢裏,她也是悲傷的。
偶爾入眠,藝萱總會重複相似的夢境。
夢裏的她總是孤零零的置身于一條黯然無光的幽深甬道。
幽涼的月光照過來時,她能模模糊糊的看見前方有個人影蹒跚而行。
人影緩慢而沉悶的腳步踩在地上,也是踩在她的心上。
盡管前方的人佝偻着腰身,行走得很艱難,也很緩慢,可她就是無法追上他。似乎不管她追的再急,永遠只能亦步亦趨的跟随他的腳步,永遠只看得見他的背影。
黑暗和幽深裏沒有希望、沒有溫暖,只聽見腳步聲的回響。
藝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随,她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她只知道他若走,她亦随行。哪怕他将她引向更加冰冷黑暗的所在。
前行的人不知為何突然捂着胸口跪倒,在這個明明可以追上他、接近他的時候,藝萱卻覺得自己每走一步心都在劇烈的顫抖。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但是這種莫名的懼意随着與他距離的縮短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沉重。
就在她掙紮于趨近和遠離之間時,黑暗中有腳步聲嘈嘈切切錯雜而至,似有許多不懷好意的人突如其來,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隐隐感受到殺意。
當無數寒芒直奔前方頹然停頓的身影而去,藝萱本能的沖上前将那人護在懷中。她明明看不見他的臉,可是她卻偏偏知道那人是誰。
半跪在地上的人突然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指尖交扣,熟悉的觸感讓藝萱心生留戀。她擡頭迎上那對深邃冰冷的眼睛,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月光照着他的微微揚起的嘴角,他似乎在說什麽,藝萱來不及聽清楚,下一刻就被他用力一推,她頓時跌落于光線不達的陰影中。
藝萱驚慌地擡起頭,視線裏所有的畫面就像退潮一般急速消退。她亦步亦趨緊緊跟随的那人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于消失在她再也無法觸及的混沌之中……
卓雲——卓雲——
藝萱總是叫着這個名字渾身乏力,冷汗涔涔地醒來。睜開眼只能望見幽寒無光的暗夜。原來,不管是在夢裏還是夢外,她都是孤身一人!這一刻,她瘋狂的思念昔時昔日溫暖過她身心的那個男子。只是她還念念不忘的這些,他只怕早已不記得了吧!
一念至此,藝萱終于淚如雨下!
林藝萱的狀況讓衛景雲很憂心,似乎她比他離開前更加消瘦也更加枯萎。這讓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把衛卓雲的近況告訴她。
他離開時,衛卓雲還處在昏迷中沒有醒轉。
猶豫再三,他決定先觀望幾日。一來,希望她能好好将養将養,二來衛卓雲此刻生死未蔔,不宜妄動。何況他到底還是存了一點私心,想多留她在身邊一些時日。
衛景雲交代手下定期将衛卓雲的狀況回報。他暗自決定只要他那邊境況好轉,他會立刻将她送還。如果再任由林藝萱這樣下去,他知道後果堪憂。
手下的回報每三日一次,都是一些很不樂觀的消息,衛卓雲已在生死關頭徘徊數次。
一直到了新年前終于傳來好消息——衛卓雲性命無虞。
得到這個消息那日,衛景雲就在心裏悄悄盤算着衛卓雲出現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最遲年後,最快數日後,他那個三哥必會登門造訪來問他要人。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衛景雲靜候衛卓雲大駕光臨的時候,卻傳來異族犯境的消息。
作為三軍統帥,他衛卓雲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必須披甲上陣,禦敵護國。
好在這一次犯境的為異族旁支,不過一兩百人,鬧出的動靜雖大,卻只在邊境掠奪些錢糧牲畜,成不了大氣候。衛卓雲領兵不過幾日就擒獲領頭作亂的小首領,邊境恢複安寧。
接到這個消息,衛景雲坐在自己的書房裏,由衷的松了口氣。
熟料,傍晚時分,侍候林藝萱的侍女匆匆來報:“王爺,林姑娘又出現暈厥的狀況,請您前去探視。”
這已經是近期的第三次暈厥了,而原因也大致相同;或是不思飲食所致或是睡眠不穩所致。
衛景雲忽然煩躁不已,衛卓雲折磨着她,而她在無形中折磨的卻是他!
他丢下手裏的書本,直奔林藝萱的住所。
一進門,看見她蕭索的身影,衛景雲的怒意更甚,他一把拉起她,“你這樣下去,還能撐多久?”他第一次這樣風度全無、文雅全無地大聲對她說話:“他把你推向我是希望你活得更好,你卻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林藝萱,我該誇你長情還是該罵你愚蠢!”
藝萱茫然看着他,漸漸眼睛有些泛潮:“對不起,景雲大哥……”
衛景雲轉頭吩咐侍女:“将她的東西都打點好随我走!”
藝萱驚詫地道:“去哪裏?”
衛景雲眼底劃過一絲黯然:“我承認我幫不了你,我帶你去找可以幫你的人!”
那一日,衛景雲親自駕了馬車奔馳一夜,次日一早将她送到了衛卓雲駐軍之地。
“帶好你的東西去見你想見的人。”這是他衛景雲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直到此時,林藝萱才知曉,衛景雲此行的目的。
可是,當日衛卓雲已将一切做的那樣決絕。他是棄了她離去的。她卻巴巴地送上門來,她怕面對他的冷淡,怕面對他的不屑,怕面對他的拒絕......她可憐的自尊心已經傷不起。
聽見衛景雲催促她離開的話,她只是黯然垂淚,不答話也不下車。
看着藝萱這般模樣,衛景雲覺得莫名的難過仿佛雜草一般覆蓋在心上。
他不忍再為難她,他丢了馬鞭縱下車轅大步奔進軍營。才到門口,立刻有士兵上前攔住:“什麽人,大膽沖撞軍威。”
衛景雲懶的得解釋,身手利落地打将進去。一路高呼:“衛卓雲,你給我出來!衛卓雲!”
見他公然直呼主帥名諱,士兵們一擁而上想好好給他點教訓。
正亂着,随着主帥營帳裏一聲斥責,衛卓雲一臉疲憊,緩步走出來。他上身□□,胸前纏着密實的繃帶,隐隐現出血跡,也不知是舊傷複發還是新近挂彩。
哪怕是這般摸樣,衛卓雲依舊神情傲然、眼神剛毅。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未見減弱。仿佛這十方天下,任誰也都理所當然要跪拜在他的腳下。
阿魯抱着大氅追出來披在他主子的身上。龍隐山一戰,他為救衛卓雲被衛淩雲傷了左眼,如今仍未好全,勒了眼罩護着。
衛景雲心中有氣,一反平日的溫文儒雅,雙目炯炯地直視着衛卓雲沉聲道:“你舍下她,走的倒是潇灑,你是真的為她好?還是為了自己舒心?你是真的對她負責?還是想要逃避責任?在你看不到她的時候,你知道她是怎麽過的嗎?她這輩子的眼淚都在我府上為你流盡了。”
衛卓雲嘴唇動了動,還未出聲就被衛景雲打斷,他對他說:“把你的女人帶回去,我不想再照顧她,我不想看見她每天以淚洗面,不想看見她像瘋子一樣思念你,我不想再守護這樣一個有型無心的木偶。”
等到衛景雲發洩完,衛卓雲才聲音黯啞地問:“她在那?”
衛景雲一甩衣袖,餘恨未消地道: “在你軍營之外的馬車裏。”
衛景雲話音未落,衛卓雲已越過他急速奔出營帳。
看見那輛皮蓬馬車時,衛卓雲突然有些緊張,心裏百味雜呈,他深吸口氣,努力平複好情緒,跨上車轅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抖着嗓子喚她:“藝萱——”
車內空空,那有什麽人在。
衛卓雲轉回頭,望向衛景雲的眼神瞬間冰冷犀利。
衛景雲搶上車轅,見狀亦大驚失色。衛卓雲反手扣住他的脈門,陡然提高了聲調喝道:“她在那?”
衛景雲慘淡一笑,他的确不知道她在那裏。
随車而來的侍女紫绡捧了水壺過來,見此情景,吓得連忙跪下,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姑...姑娘...說她口渴...打發婢子去...去取水.....”
兩人心下頓時明了,那個女人不過是支開侍婢,悄然離去罷了。
這個女人對他有多重要,衛卓雲在這一刻徹底明白。
衛卓雲覺得她一定是恨極了自己才會這樣從他眼皮底下消失。那個該死的女人走的真是灑脫,沒有留戀,沒有不舍,毫不不拖泥帶水地徹底消失了。
衛卓雲蹙眉望着遠方,深切地覺得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為何,遠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 看書的親們,給阿躲一點動力吧!
☆、三十七
一月末的天空顯得低矮且蒼白,冬日的陽光也似乎感覺不到太多的暖意,站的久了,竟有涼意一寸寸侵入肌膚。
陽光從對面照過來時,有些耀眼,藝萱停下腳步,對着光亮處緩緩張開手指,細碎的光線纏繞在指頭上,些許的溫暖仿佛衛卓雲掌心曾今的溫度,那樣輕柔地撫摸,然後悄悄滑落,卻叫她心生貪念......
可是藝萱知道,這個有過他的冬日在層雲的翻滾中緩緩地緩緩地離去,永遠不會再回來。
是指縫間漏下的碎銀灑進了眸子嗎?
藝萱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底有濃濃的潮意一層層漫上來。
原來,縱使他這樣待她,她還是傾心于他的啊!
衛卓雲這個名字,從此會成為她回憶裏最疼痛的組成,只能用來憑吊、用來追憶和感傷。
因為是倉促地離開,藝萱心裏并沒有什麽明确的目标。她漫無目的沿着河堤游走,不知不覺走到碼頭時,已是暮色依稀。
冷冷冬日,天黑的很快。
藝萱站在碼頭擡眼望去,晚風吹拂,樹影搖疏,炊煙袅袅的村莊裏閑話家常随風飄來,有一份說不出的尋常人世的暖。路上,孩子們打打鬧鬧的往家裏奔去,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挽手而行。歡樂的歡樂着,安靜的安靜着,人們都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幸福,而她卻不知自己的下一站将是哪裏。
如此蒼茫天地,竟沒有她一個小小女子的栖身之處。
碼頭上,一輛客船即将遠行,船家站在甲板上熱情地招呼來往商客,藝萱便暈暈乎乎地跟着上了船。
槳聲燈影裏,小船順流而下,也不知道沿途經過了幾個小鎮,一夜不休,一路向南。
船上諸人彼此皆不相識,各自看管好自己的行李和財物緘默靜坐,相顧無言。
每到一處碼頭,客船中總有人上上下下,陌生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就算不下船的客人偶爾也會去甲板上走一走,透透氣。唯獨心緒憂傷的藝萱始終倚靠在一角不曾移動。
船行一夜,次日黎明前來到了最後的終點站——鐵梅鎮。這是一處與江郡、許楊等地交界之所。當地人雖不多,但往來的商家、旅客給這裏帶來了繁華和熱鬧。
船上最後的幾個乘客都在這個終點站下船離去。
船家看着縮在角落遲遲未動的林藝萱有些不解,他好心的上前提醒:“這位姑娘,鐵梅鎮已是終點,你還不下船麽?”
藝萱如夢初醒,她讪讪地笑了下,躬身出了船艙。冷風撲面而來時,她擡眼望了望,她不知道這陌生的小鎮能否成為自己最終的停留。
走在藝萱前邊的是一位年逾四旬的婦人。她與她是這艘船上最後的乘客。
婦人似乎遠行而歸,孤身帶着許多行李。肩背手提之餘,她懷裏還半拖半抱着幾卷厚重的布匹,一路走得舉步維艱。經過踏板時因懷裏的東西阻擋了視線,她幾乎一腳踏空,掉到水裏。
藝萱出于好心伸手将她拉住:“當心啊!”
婦人感激地颔首:“多謝了!”
因見她負累甚重、行走不易,藝萱索性幫着她一同搬送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
婦人的家位于鎮東頭的蘭怡布莊,兩個弱質女流拖着諸多行李從碼頭一路走過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于藝萱的義舉婦人感激不已,待她安置妥當準備再度道謝,一擡頭卻不見了那位好心助人的姑娘。
冬日的早晨,清淨而冷寂,天地萬物似乎都被蕭殺的寒意沉沉地籠罩。
藝萱踏着晦暗的晨光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小鎮上游走。
畢竟已是冬日,又是這個時辰,鎮上的人家多數還在閉門安歇。寂寂長街上,亮着燈光的只有幾家客棧而已。
孤身行走在這般冷寂的街道上,滿目的蕭條,滿目的枯萎總會勾出藝萱無限的惆悵。她覺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抹飄蕩的魂魄,無所歸依、無所維系。
天光漸漸亮起,可是随着天光一起到來的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藝萱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雪逼入鎮東頭的城隍廟內。盡管她身上穿的是衛景雲給她置辦的最好的冬衣,但置身廟內她依舊冷的簌簌發抖。
她緊緊抱着随身的所帶的那個小包袱,似乎這就是她唯一可依靠的東西。又冷又餓間她覺得眼皮沉重,睡意襲擾。明知道自己若這樣下去只怕幾個時辰就會凍斃,心裏卻又模模糊糊覺得也許這樣睡去便不會再煩惱。
朦朦胧胧間她似乎聽見了人語與腳步聲.…..藝萱擡不起頭,向下俯視之處,一雙綠底藍邊的繡花鞋落在眼前。
那鞋的主人彎腰向她溫聲道:“你這樣睡可使不得,這冰天雪地的可要凍壞了。”
藝萱很想說無妨,可張了張嘴只呼出一陣白霧,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溫和的聲音續道:“我以為你是來投親的,誰知道......”
聽見那個親字,藝萱幾乎要掉下淚來。可憐她孤身一人,那裏還有什麽親人可投。
她依稀聽見來人嘆着氣又說了什麽,可睡意一重重壓下來,漸漸地她便什麽也聽不見了。
藝萱在一張溫暖的床上醒來,擡眼所見是一個年逾四旬的女子,端正清秀的一張臉。正是下船時,她曾經施以援手的那位婦人。
婦人的一雙眼和善、親切,卻又流露出一種通達人情,世事皆曉的慧黠,似乎不需多言亦可洞穿一切。
她笑着對藝萱說:“醒了就好,你沒什麽大礙,只是凍僵了手腳,吃碗熱粥養好精神,就到後院同我們一起染布吧。”她遞給藝萱一碗熱粥,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過去是怎樣都不重要,你的日子是往下過,不是往回走,你懂嗎?”
看着藝萱安靜喝粥,婦人續道:“如果你目前無處可去,就先留在這裏吧,當然,如果哪一天你決定離開我也會為你踐行的。”
她沒有詢問藝萱的來歷,沒有詢問藝萱的過往,似乎她不關心又似乎她早已洞察。這樣毫無壓力的相處對于藝萱來說卻是再好不過。
一碗熱粥下肚,藝萱有了體力,人也精神了許多。
窗外不時傳來年輕女子的笑語和歌聲,藝萱放下碗,慢慢走到窗邊推窗望去——院子裏,照顧她喝粥的婦人正同三個年輕女子一同染布。
一字排開的染缸,盛裝着各色染料。此刻她們正把一匹白布浸染在紅色染缸之中。
看見藝萱站在窗邊,婦人笑着走過來:“想出來看看麽?”
藝萱颔首,她拉開門走進院子裏。看着她們合力撈出染缸裏已染好色的布匹晾曬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
“接下來我們要染藍色的哦。”婦人一面招呼着,一面抱起白布走向藍色染缸。“染布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只要你喜歡,你就能染出不同的色澤。”
看着一匹白布漸漸浸染成藍色,藝萱心裏突然有些觸動。這段日子以來,她似乎将自己浸泡在悲苦哀愁之中太久太久,久的都忘記去看看周遭其他的事物。如今,自己既然已做出選擇,也許是時候給自己的人生重新浸染一種新的色彩了。
就在這一刻,藝萱決定先留在這裏,她想也許她在這裏不僅可以學會染布,還能學會怎樣去繼續自己的人生。
收留藝萱的婦人自稱榮李氏,因她的閨名海蘭,藝萱便同布莊裏幫工的其他人一樣尊她一聲蘭姨。
在這裏藝萱也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她告訴所有人她的名字——雲娘。
雲...娘、雲…娘——衛卓雲的娘子,這是多麽美好的祈願。可惜的是,這也是她永遠也無法得償的心願吧!
榮李氏的布莊規模不大,前院辟為繡房,後院用來染布。這本是她夫家的産業,曾幾何時,榮李氏也曾有過夫唱婦随,舉案齊眉的和美日子。十五年前,她的夫君遠赴異地拓展商路,卻不幸被盜匪劫殺,自此天人永隔。自其夫君逝去後榮李氏守節寡居,憑一己之力苦苦支撐起這小小的布莊。或許對這個女子而言這布莊不僅僅是她賴以糊口維生的手段,還寄托了她對亡故夫君的思念之情。
蘭怡布莊裏有三個女工——小夏、凡珍和沐英,她們都是本鎮人,每天早起就來勞作,日暮時分歸家。
畢竟年紀相當,不到兩月,藝萱與布莊裏的女工們漸漸熟稔,漸漸生出情誼,結成夥伴。彼時,她每日繡花染布,照顧蘭姨,日子倒也舒心自在起來。雖然午夜夢回時,心裏免不了苦楚難耐,到底這傷痛慢慢被時間所治療。
如果不是那天踏足醉興園,藝萱也以為自己早就從愛的苦海裏掙脫,她已經忘記了從前,忘記了情仇,忘記了他。
直到那些被她刻意回避,刻意掩蓋的往事遇到可以突破的缺口,以鋪天蓋地的力量将她抛入曾今的傷悲之中。
盡管中間隔了半載時光海,此刻想起來她當時有多傷悲而今便依然那樣傷悲!她當時有多絕望而今便依然那樣絕望!
藝萱恍然覺悟,原來那一切她從未忘卻,而是早就融在她的血肉裏!只是她不敢正視而已!
如果可以預知,林藝萱寧願自己從未踏足這個戳破她安寧假象的醉興園。
如果可以,她寧可一直這樣欺騙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諸位看官,阿躲很想知道,文中的人物你會喜歡誰?
☆、三十八
那時已是六月的光景,紅粉相間的夾竹桃花在枝頭開的熱熱鬧鬧。整個鐵梅鎮走進了一年之中最生機勃勃的季節。
醉興園的老板娘要嫁女兒,婚期定在七月十八。老板夫婦特地在蘭怡布莊預定了許多色澤豔麗的布匹做嫁妝,同時也将新娘子大婚當日要穿的喜服交由她們繡制。
十五日為期,屆時交貨。本來該由蘭姨親自前去交涉的,可她因前一夜起來小解時不慎摔了一跤,腳踝紅腫無法下地更不宜行走,藝萱只得奉命前往醉興園交貨。
藝萱來到鐵梅鎮的時日已不短,然而因她的性子安靜得有些孤僻,平日極少出門。就連醉興園這個地方雖然蘭姨再三囑咐交代,她還是問了兩次人才順利找到。
醉興園是鐵梅鎮上最大的客棧,這裏衣食住娛一應俱全。深谙經營之道的老板夫婦為招攬客人,園子裏每天安排了一臺戲、一場書,間或還有遠來的藝人歌舞助興,是以一年四季就屬醉興園生意最是紅火,老板夫婦自然也賺得盆滿缽滿。
在小二的帶領下,藝萱穿過大堂來到後院,此時正值午飯時間,老板夫婦都忙得不可開交,抽身無暇。小二領她到廊下暫侯,頗會為人的老板娘還特地交代小二給她供些茶水點心。
藝萱自覺來的不是時候,也不好前去催促,只得安下心來,倚坐在回廊上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靜靜等候。
六月的陽光至頭頂照下來,映得她手裏的喜服格外耀眼奪目,赤紅的一片似乎要在她手上燃燒起來。喜服的做工很精致,在領口和袖口都用流金線繡着吉祥如意的圖案,那種針法叫做拉鎖繡,是由蘭姨親自傳授與她的新技藝。
藝萱看着喜服,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恍惚的念頭——雲娘啊雲娘,你若真是他的新娘時,該穿着怎樣的禮服?該是怎樣的光景呢?她正抱着喜服呆呆出神,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話說衛卓雲帶領三萬大軍——”
衛!卓!雲!
這三個字入耳,藝萱驚吓地猛然站起,眼神驚惶地四下打量。
前廳,說書先生的聲浪清晰的傳來,一字一句鑽進她的耳中:“那龍隐山一戰真是驚天地泣鬼神,二皇子與今上困厄多日形勢日危,當是時三皇子衛卓雲帶領手下雄兵,千裏奔波前去勤王......”
說書先生的聲音不大卻一下一下敲得她腦中生疼。雖然隔了五個月零十三天,衛卓雲這個名字突然傳入耳中仍不啻于一記驚雷當頭炸響,頃刻間炸碎了她面上維持許久的平靜安寧,炸翻了她心底深處的情絲萬縷。
五個月零十三天....她居然将離開他的日子記得這樣清晰,一驚之下藝萱轉為一悲,明明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啊,卻原來并非如此!
難道是因為這一次,她擁有過更多的屬于他和她之間的記憶嗎?
藝萱呆呆地站住,說書先生後頭說的什麽她全沒聽進去。方才微風一刮,廊院裏的幾片夾竹桃花瓣似乎随風跌進她的眼裏,她覺得眼睛酸疼,不知不覺地竟浮起一層薄薄的淚意。
醉興園的老板娘李曼雪是一個潑辣爽利的女子,她忙完事情趕去回廊下驗貨時,看見那個送喜服過來的小女子在怔怔發呆。
陽光花影下,她一張臉雖然有些微微的浮腫,看着卻清麗脫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那樣專注而投入。她喚了她三聲,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