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回身,卻看見了讓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轍.....思及此,他的心猛地抖作一團,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再發生。她若是再受到一絲半點的傷害,他縱然是死都無法原諒自己。
眼前的困局,說出來除了令她徒增憂懼于事無補,與其如此不如讓她毫不知情地斷了對他的念想。或許能忘掉他才是她的幸福吧!
他在床邊蹲下來,以手支頭靠在枕上靜靜将她的睡顏悉收心底。她還那樣年輕,她還有更錦繡的路要走,還有更美好的人可以去愛。他不能讓她再為自己涉險,不能叫她再遭受那樣的傷害,不能眼睜睜看她痛苦卻束手無策。
送她回王府或許是一條路,可是先不說母妃對她的成見和威脅,單是那一幫各懷鬼胎的侍妾就可趁他不在的時将她吃的骨頭都不剩。清高如她,卻也單純如她,她絕不是那群心機城府俱深的侍妾的對手,他不能冒這樣的險。何況,他若有去無回,她在王府裏必會受盡煎熬直至萎謝消逝,以其這樣,衛景雲當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這個四弟,雖沒甚交情。對他的心性人品他是略知一二的;他生性淡泊,寄情山水,醉心音律。他不僅細心溫柔,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對她有情,自會将她照顧得妥當,會給她那些他無力給她的一切。誠然,林藝萱已是他的人,這一點就算衛景雲他日介懷,不能給她什麽名分,但是以衛景雲的心性為人他也能保她一生衣食無憂。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将她留在衛景雲的身邊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護她周全的唯一辦法。
縱使他已經決定放手,可一想到是自己親手将摯愛的人推向情敵,這一刻,他心裏微苦、鼻端發酸、不留神眼角就被淚水濡濕了。
“這樣也好,至少她無需再擔驚受怕!”他自言自語着,擡手拭去眼角的淚痕。
諸事已定,衛卓雲悄悄嘆口氣,脫鞋上床。
當他挨着她躺下時,女人猛然驚醒,一睜眼看見他的眼睛,她立刻安下心來,下意識地往他懷裏拱了拱。
衛卓雲張開雙臂擁住她,将唇印在她的發頂。他要好好記住離別前這一夜,記住這女人的睡顏,記住這女人的溫柔和她身上的馨香……
在這樣的溫存愛意中,女人若有感應般,模模糊糊呼喊出他的名字:“卓雲……卓雲……”
衛卓雲撫着她的臉頰柔聲回應:“我在,一直都在,你安心的睡吧!”
其實,他過了今夜就不會在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這樣擁着她、安撫她,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卑劣、無恥,心裏頓時百味雜呈。
月光下,女子尚有病色的臉龐那樣讓人憐惜,衛卓雲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他在心裏默默對她許諾:藝萱,我的藝萱,我若能僥幸活着回來,任憑天下人怎樣不齒于我,我也會讓你重回我的懷抱。
墨玉山與雪嶺、寒潭相隔數百裏,一來一回路程近乎千裏。
撇開尋找雪蓮花和捕捉蛟魚的辛苦不說,單是這兩日一夜的縱馬奔馳,其中的辛勞也可以想見。
衛景雲卻比預計的歸期提早半日回來,一來他是怕耽擱太久懷了雪蓮和蛟魚的藥性,二來,他的确懸心某人。
衛景雲将藥材和羊奶酒交代給易沢後,立即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屋。接連兩日兩夜他不眠不休的在趕路。此時心事已了,他只想好好補上一覺、吃上一頓再作打算。
一進門,他就對上衛卓雲凝重的臉。看得出他這三哥已等他許久。不知為何,衛卓雲的臉色比他這個才遠行歸來的人更加不好,臉色蒼白不說,眼圈分明泛着烏青。
衛景雲解開身上的披風搭在椅背上,自己倒了杯熱茶一口喝幹,疲沓的精神略有恢複,他這才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靜觀其變。
衛卓雲看了他一會,黑色的瞳仁中神色複雜。良久,他站起來,淡聲道:“我要走了。”
衛景雲喔了一聲。
衛卓雲一面往外走一面又說:“善待她。”
衛景雲繼續喔了一聲,忽然一口茶嗆在口裏,他抓住了這句話的重點:“善待她?你什麽意思?”他追出去不解地看着他。“你這是要走?你想不辭而別?不帶她嗎?”
衛卓雲蹙起眉頭,明明心裏那樣不舍、那樣糾結,口中的話卻說的無情無義:“帶她?這樣的她,還适合留在我的身邊嗎?”
衛景雲一怔,随即怒道:“你說什麽?她落得如此這般,豈非都是你的緣故?你是在嫌棄她?”
衛卓雲不置可否,冷淡地道:“這裏不是有更适合她的人嗎?”
衛景雲厲吼一聲猛然出手,早就想給他的一拳終于在極度的憤怒中擊出。
其實衛卓雲的身手遠在他之上,他若有心避讓,衛景雲連他的衣角也沾不到。可他卻一動不動,似乎就在等他擊出這一拳,似乎只有挨上這樣一拳他心底淤積的疼痛才得舒緩一二。
“嘭——”一聲,衛景雲的拳頭重重擊在他的左腮。
衛卓雲蹙着眉頭硬生生地受了。
看着他漸漸紅腫的腮和嘴角沁出的血絲,衛景雲一呆;他難以置信的看看自己的拳頭,又看看眼前紋絲不動的衛卓雲。
他居然不避不讓?他為何不避不讓?
衛卓雲臉上的肌肉痛苦萬分的抽動着,他好像在努力壓抑着什麽。就在衛景雲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卻漠然地擡手将嘴角血跡一擦,頭也不回地急步離去,只是那身影不似平日那般從容優雅,衛景雲竟然看出幾分蕭索之意,他竟然是落寞和悲傷的。
那麽,方才他的一番話确然口是心非的嗎?
衛卓雲一路急走,很快就來到石陣之前,只要穿出石陣他就将奔赴生死難料的戰場。
一只腳已經踏入石陣,他突然駐足。他方才出來時,林藝萱紮完銀針正在休息。
離別在即,他何嘗不想再看她一眼。可他又實在沒有勇氣再回房去面對林藝萱,他怕自己再看見那個女人将無法挪開腳步。
想他衛卓雲乃人中龍鳳、沙場王者,卻連與自己心愛女子當面話別的勇氣都沒有。
衛卓雲沉沉呼出一口氣,緩緩攥緊雙拳,他在心裏默默重複對她許諾:藝萱,我若能僥幸活着回來,任憑天下人怎樣不齒于我,我也會讓你重回我的懷抱。
未幾,他猛地一咬牙,終于大步踏入石陣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三
一覺醒來,林藝萱發現那守護在床頭的男子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日他将她照料得太精心,此刻看不見他,藝萱不由有些悵然若失。
松蘿在外間聽見動靜,立刻捧着藥碗送進來:“姑娘醒了,快服藥吧。”
藝萱接過藥碗,眼睛卻瞧着門口出神。
他不在麽?
她想要詢問,卻又羞于啓齒,只在心裏胡亂揣測;他只是走開片刻吧?還是有事外出?難道是易神醫和景雲大哥找他?她不斷為他的不在找理由,又不斷用這些理由來安撫自己。
可是直到松蘿送來午膳,她期待的那人依然不見歸來。
桌上擺着簡單的兩菜一湯——素炒時蔬、宮爆肚尖和枸杞鴨肉湯,這些都是他一貫愛吃的。
藝萱在桌邊坐下來,無意識地執起湯勺輕輕攪拌着枸杞鴨肉湯,許久之後,她拿起小碗盛了半碗湯卻緩緩推到自己對面。
那是衛卓雲用餐時常坐的位置。
松蘿侍立在側,見她這幅神不守舍的模樣,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再合心可意的飯菜若是獨自食用也不過味同嚼蠟。藝萱敷衍的吃了兩口,就讓松蘿收下去。
松蘿捧着托盤已經走到門口,藝萱突然道:“等等……”她其實很想詢問,可不知為何她又會覺得隐隐的害怕,猶豫許久終究不敢開口,“沒事了……沒事了!松蘿,你下去吧!”似乎她不去确認,她所害怕的事情就沒有發生。
松蘿颔首退下。
等人的滋味太過煎熬,藝萱在屋裏實在坐立不安,索性出外走走。
墨玉山因是易沢安身立命之處,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山上的房舍亭臺皆依山勢而成,并不刻意雕琢。建材皆就地取之,周邊的花草樹木也是山間自然生成者居多,頗具野趣。
一陣喧嘩之聲,引得漫步閑游的藝萱駐足。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茅草小亭子裏,易沢的兩個小藥童正頭對頭臉對臉地盯着面前的一只瓦罐時而吶喊助威,時而氣急敗壞。
藝萱凝神聽了幾句,頓時了然,原來是兩個貪玩的孩子在鬥蟋蟀。
此刻大約是蟋蟀已分出勝負,得勝的孩子興高采烈,又笑又跳的嚷嚷:“還是我的青頭大将軍厲害吧!”
落敗的孩子一臉喪氣,不甘心地回敬一句:“等明日我捉了更厲害的回來,你的青頭大将軍還敢同我鬥麽!”
得勝的孩子叫道:“誰會怕你!”他突然想到什麽,忙道:“師傅不是說近段時日不叫我們到前邊來麽!你還敢來?”
落敗的孩子不屑地道:“師傅不過是瞧着那個什麽三皇子還是二皇子的不順眼,如今他不是下山了麽?他走了我們也就自在了!”
藝萱本已轉身欲走,這句話一入耳,她當時就呆了。回神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兩個孩子跟前:“你們說…誰下山了?”她難以自抑地呼吸急促:“快告訴我誰走了?”
兩個孩子看她一眼,其中一個不解地道:“就是這兩天一直陪着你的那個冷冰冰的人啊!”
另一個續道:“就是崇山王的哥哥啊!”
藝萱的身子晃了一晃,耳邊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衛卓雲走了!
他要走,為何不告訴她?她以為他來了,必會将她帶走,他不是也親口允諾了麽?可是他卻不告而別,為什麽呢?
藝萱來不及細細思索,她驚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昨夜才下過大雨,雙腳踩在又濕又滑的路面上,她幾次搖搖欲倒,可她什麽都顧不上了,她一心所想是要即刻找到他,追上他,問個清楚明白。
哪怕是要她死,他也該給她一句明白話啊!
藝萱心裏一陣抽痛,随着腳下一個趔趄,她頹然跌倒在泥濘中,衣裙髒了、雙手髒了,她掙紮着想要爬起。
身下的水窪裏映出一張慘淡憔悴的臉。
藝萱吓了一跳,這是誰?是自己嗎?她難以置信地俯頭細看;那張憔悴不堪的臉龐果然正是自己。似乎想到了什麽,藝萱心慌地挽起自己的衣袖,觸目之處是一片皺褶縱橫的肌膚....她又驚惶地探手去摸自己的脖頸......昔日那欺雪壓霜的冰肌玉骨,經過這些時日的退毒治療,早已斑駁紅腫、皮粗肉燥.....
她不再美好、他也厭惡了吧?
男女相悅,略過皮相的可能有多少呢?色衰而愛弛!他到底嫌棄她了!況且,她的身體還十分的虛弱,不僅自理困難,能否完全調理好也未可知。
于他而言,現在的她就是個拖累吧?
藝萱心下一片冰涼——是了,是了,這些已經足以令一個男子抛下一個女子了......
藝萱忽然想起湖心島那一夜,那個夜晚她不會忘記,她相信他也無法輕易釋懷。
彼時的苦楚是她心甘情願為他承受的,也許是因為心底有愛,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把心交付于他,即使被他那樣的傷害,她也覺得情有可原。無論當時是怎樣的情形,她畢竟将一個女人僅有的也是最最寶貴的一切都交付給了他啊!
可是,就算她與他都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他還是忍心要棄她不顧麽?
衛卓雲,你可知,你這一走,我這一生将空無所依啊!
衛景雲匆匆趕來時,看見她半躺在泥濘的小徑上,望着身下一汪水發呆。他心驚地奔過去,喚她:“藝萱...你怎麽了?”
林藝萱慢慢擡起頭,目光那樣絕望:“你不給我妝鏡是怕我吓到自己吧?”看見水裏映出的自己已經走形的臉,她突然領悟當日他的一番用心。“他怕了我...他走了...你呢?你不怕嗎?你不走嗎?”
衛景雲俯身去牽她:“你才好些,不能這樣糟蹋自己,有什麽話回屋子再說。”
藝萱避開他的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屋子。
他跟在她身後,将她的黯然神傷之态盡收眼中,他心裏擔憂面上卻故作輕松地說道:“藝萱,你容顏受損,不過是毒性未清所致,你無須太介懷,有易神醫在,痊愈只是早晚而已。”
藝萱下意識地握緊拳頭,細尖的指甲掐入手心,卻不覺得疼痛。她真的很看重自己的皮相,只因她知道自己除了這幅尚可入眼的皮囊,還能憑什麽得到衛卓雲的矚目。
“我若早知道自己是這般摸樣,他來時...我就不見他了。”
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吶喊;他來了,我怎麽可以不見。哪怕我已經醜若無鹽,哪怕只能藏身在暗處,她如何能不見他!
衛景雲見她這般凄楚悲切的摸樣,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給衛卓雲的那一拳還是打輕了。
他柔聲寬慰她:“藝萱,成佳偶者,非觀其顏、其貌、其姿容,以其優美,解己之寂,乃體其憂、其樂、其所求,以己之力,排其寂也。”
這句冠冕堂皇的話,面對她的哀傷顯得蒼白無力。他以為她會大放悲聲,可她卻一滴淚都沒有。只是身心俱疲地倚靠在床欄上,合着眼輕聲對他說:“是藝萱失儀,王爺無須挂懷。我沒事...靜一靜就好了。”只是在她平靜的表象下一顆心卻在大起大落的思潮中翻滾、疼痛。
衛景雲難過的發現,在這個女子的悲傷面前自己竟是全然無用!
一場秋雨一層寒,天氣就這樣陰冷下來。
秋日的雨夜,天那麽黑,那麽深,靜得好像萬物都隕滅了。
這是衛卓雲離開後的第一個夜晚。
林藝萱蜷縮在黑暗中緊緊抱着被子,深秋的寒意,一點點在她心裏漾開。
她撫摸着床側,前夜他就躺在這裏陪着她,他的手那樣溫暖,眼睛那樣溫柔。他在她耳邊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喚得她整顆心都似要融化掉。他的呼吸猶在、餘溫猶在......可是為何連一句話也不留下就匆匆離去?就算有什麽變故,連知會她一聲都不能嗎?
藝萱忽然悲哀地想或許她在他心中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重。是因為她已經失去引以為傲的容貌?所以也失去了他的心?這便是以色事人者的悲哀吧!就如溫泉宮裏那個嫔妃,不管曾今怎樣三千寵愛集于一身,結果也是色衰而愛弛!
或許他來見她就是為了最後的離開,一念至此,藝萱心裏只剩一片寒涼的空曠。
藝萱覺得再想下去,自己的頭就要裂了,她将臉埋進被子裏,柔軟而冰冷的蠶絲被上還殘留着他身上特有的薄荷清香,她恍惚覺得是他在抱着自己,他應當還沒有走,只是在同她玩笑。
蒙在臉上的被子漸漸被淚水暈染濕潤,所有溫暖、細滑的觸感都化成冰冷。
他的到來曾讓她怎樣歡喜,他的離去就會有多麽的傷害和殘忍!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衛卓雲?
崇山王衛景雲,一直在站在林藝萱無暇顧及的地方。
他被她的悲傷揉疼了心!
可是他知道即使是這樣萬箭穿心的時候,這個女人還是會選擇拒絕他的關心,獨自去承擔因愛而來的痛苦和悲傷。
“沅有芷兮浀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可惜這個女子真的不需要他。
衛景雲仰望着無星無月的黯淡秋夜,無可奈何地深深嘆了口氣。
她與他不過一窗之隔,但是這樣各懷情傷的兩個人,卻從相識起就注定永無交集!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四
一連數日,易沢都在藥房忙碌。
他受了衛景雲的托付要盡快配制出徹底清除林藝萱宿毒的解毒丹。偶爾休息的間隙,一擡頭他總會看見衛景雲心事重重的立在不遠處。
藥童送來熱茶和糕點。
易沢淨手後分了一杯遞給衛景雲,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樣,易沢說:“你我相交數年,你也只為你的母親向我開過口,這是第二次,看來這個女子在你心裏的份量不輕。”
衛景雲故作淡然地轉眸看他:“我這樣的謙謙君子,向來很懂得憐香惜玉,你就當我這回也是善心大發、日行一善吧。”
易沢一副諸事看穿的大徹大悟摸樣:“在我面前裝什麽?我只想忠告你,世間諸般苦,最苦不過情。”
衛景雲唇角微揚:“你不是常常指責我太年輕,未經世事。今次,你就當我是在情關歷練。”
易沢不再多言,說到底情之一字終須自己去參破。他話題一轉,回到正經事上來:“旁的我不敢說,但是這藥丸煉制好,必能肅清她體內殘留的宿毒。”
衛景雲滿懷期待地看向他:“那...她的容貌可還有望複原?”
易沢顯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以為你心地高潔、情趣高雅,原來也不過是看重皮相的登徒浪子。”
衛景雲緊盯着他,戲谑地問:“久聞易神醫最是懂得欣賞美好事物。藝萱的才情相貌想必還能入神醫的眼吧?這好好的一個女子如果就這樣毀了容顏,她自然會傷心難過一世,難道最有品位的神醫你不覺得有半點可惜?”
易沢沉吟着說:“誠然,好好一個美人就這樣毀容,是有些暴殄天物,誠然,她那張臉足以讓天下男子心動...”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掉進了衛景雲的坑裏,忙咳嗽兩聲,肅容道:“身為醫者,我一向知道,四肢可動、身軀可動,神思也可大動而特動,唯獨心不可動,心若一動,必傷!”
衛景雲頗有感觸地點點頭:“醫者的話總是有幾分道理的,景雲記下了。”默然片刻,他問道:“丹藥幾日可成?”
易沢咬了一口糕點,再喝一口熱茶,這才胸有成竹地說:“少則三日,多不過五日,必成。”
衛景雲立即決定:“好,我五日後帶她離開。”
易沢奇道:“咦,你莫非覺得衛老三走了,你的機會來了? ”
衛景雲詫異道:“什麽?衛老三?”
易沢眨眨眼,正色道:“你是衛老四,你三哥不就是衛老三?”
衛景雲不由失笑:“神醫指教的是。”
易沢故意端出一幅高人的情态,繼續指點:“你把感情投注在一個心有所屬的女子身上,你是否想過最後自己會怎樣?”
衛景雲沒有回答,他轉眼望向窗外,腦海中依稀浮現初見她時的情景,那是多麽美好難忘的記憶。也許他終究還是與她無緣,但是比起後悔,失敗一點也不可怕。至少他對自己喜歡過的女子真心付出過,這就夠了。他是理智而溫情的男子,絕不會作繭自縛,甚至,他是真心的祝福她得到幸福。
她很好,他也無可取代,他輸的不過是情深緣淺四個字。
衛景雲起身續水,易沢忽然說:“對了,這味解毒丹有個特別之處,最後收尾時需得服藥之人的愛慕者一盅熱血澆注,方見奇效。”
易沢話音方落,衛景雲執起他桌上的藥刀往掌心一劃,立刻有熱血自他手心滴落在他預備續水的空茶杯裏。
易沢一塊糕點噎在嘴裏,半響,他驚詫地望向他:“你們衛家的男子都這麽豪氣?你問都不問就割了手心,那衛卓雲也是一刀就劃破手腕,流了那麽多血卻連眉毛都沒動一動…...啧啧啧...多少女子要羨慕死這姑娘了。”
他拿過金瘡藥共一方棉布給衛景雲包好傷處。一轉身卻将衛景雲那一盅還浮起熱氣的血盡數澆灌在他桌上一盆“飲血蘭”中,動作之潇灑、神情之悠然,仿佛日常灑掃一般。
衛景雲再怎麽溫潤,見此情景也是額上青筋隐隐跳動:“神醫大人,在下可以請教一下…你這是....?”
易沢目無愧色地望着他,口中的話講的嚴肅,“你們兄弟二人也都太過心急,先容我把話講完啊,這血自然是要的,卻須得藥成之日現取現用,此刻取來卻是枉然,不過這血也算來之不易,我豈會浪費掉。”說到這裏,易沢面上越發笑意盈盈:“哦…正好我的飲血蘭近日就快開花了,你也知道這種非常時期須得熱血澆灌...我也只是那樣一說,沒想到你這麽爽快。”
衛景雲氣的幾近嘔血:“我說你可是神醫啊......”
易沢淡淡道:“你這血也沒有白流,你看你又學到了一條人生真理,”他坦然望着衛景雲,一字一句道:“其實,神醫的話也不可盡信的!記住哦!”
衛景雲的臉色比飲血蘭的葉子還要綠上幾分:“衛卓雲的血......”
易沢依舊淡淡地道:“哦...他的前兩日就喂了我的飲血蘭。”他不怕死地又補上一句:“你就沒看出來,這花苞越發飽滿,眼見就要開了......”
他話未說完,衛景雲已将茶壺迎面朝他扔來,若非他避的及時,只怕頃刻間就要在臉上開出一朵耀眼的血花來。
墨玉山雖是集天地靈秀于一身的修養聖地,奈何這裏沾染了衛卓雲的氣息,總會不知不覺牽引出林藝萱的情傷,是以衛景雲才決意要将她帶走,此為亦是他一番好意。
在崇山王府的日子,其實是一段十分安寧靜好的歲月。
衛景雲細致周到的關照着她。他為她安排最舒适的住所靜養,為她提供最精致的食物和最滋補的藥材,給她貼心的婢女随侍,出入都有車馬代步。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将她從對衛卓雲的思念和傷感中拯救出來。她日見清減,冬衣穿在她單薄的身上明顯的看出人不勝衣。
衛景雲知道,她身上的傷痛會漸漸好轉,但心裏的傷口卻難以愈合。
其實,林藝萱心底也很氣餒。不是她不想掙脫出來,可是這一次的傷比之從前實在慘烈,她不止輸了身也輸了心。她想過自己同衛卓雲之間的種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不明不白的結束,那一段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随夜風而來的花香,她以為可以抓住,卻在伸手前已消散無蹤。
其實藝萱自幼就不是個愛哭的性子。彼時,她看多了母親的眼淚,那些心酸的淚水不但沒有換得父親的憐惜,卻招來他越加的厭棄,在那時她就知道眼淚并不能為自己帶來什麽或是改變什麽。在與母親離散時,在面對衛卓雲的步步緊逼時,在得知陸一峰的背叛時,她都咬牙忍耐着絕少流淚。可這段日子,她總有太多的淚水想流。有時是對月靜坐、有時是獨倚觀書、有時是瞧着一株花草,甚至是遠遠看見衛景雲的背影......看似平常的一切都能讓她愁緒暗生,情難自禁地流下眼淚。
這十七年來,她頭一回覺得自己實在沒用,實在軟弱。
藝萱不知道是衛卓雲傷她太深?還是自己愛他太真?
她把衛景雲給她的平靜安寧的日子都過成一派混沌。
藝萱對衛卓雲的思念和因他而來的憔悴,如細密的芒刺紮進衛景雲的心裏。面對她的情傷,他衛景雲只是一個看客,卻是一個太過投入的看客。他的付出是徒然,所做的一切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驗證一件事情——無論自己怎樣努力,他終究取代不了她心裏那個他。
這些日子,他為避免自己陷入更深,刻意與她保持了距離,卻從未怠慢于她。
他對她的這般付出,知情者譏笑一聲庸人自擾,仁厚者贊頌一句公子慈悲,唯獨他知道自己是為情所困罷了。
十二月下旬,正是他帶着林藝萱回到府邸的第六日,衛景雲收到屬下的密報。他這才知道衛卓雲當日一去是奔赴生死厮殺的戰場。
此前龍隐山圍困的消息一直壓着,可是自衛卓雲趕到與衛淩雲幾場血拼下來,這件事情就算想瞞也再瞞不住。
這樣的時候,衛景雲雖然只是一個不理朝事的閑散王爺,卻也需盡一個臣子的忠義和一個兒子的情義。他有責任也有義務必須前往勤王。
在趕去的馬車上,他聽屬下詳盡的回報了關于龍隐山之圍的前因後果,知道是自己的七弟所為後他很感慨,或許是自己的權欲之心不如他們熾熱,他總覺得若是自己死裏逃生必會選擇隐遁天涯,逍遙自在,絕不會卷土重來去争那把看似光芒萬丈實則血跡斑斑的龍椅。
屬下接下來的講述如他所料,龍隐山上好一派血雨腥風。
太子衛承雲半途遭截殺,連驚帶吓無功而返,二皇子衛庭雲與今上困守山上,近況不明。衛卓雲調集手下三千精銳與老七衛淩雲一碰面就兵戎相見。
然而,衛淩雲處心積慮數年,封地雖已遭血洗,根基撼動。但是他手邊還殘餘兩千餘心腹軍力,這其中不乏他暴利收買的江湖好手、世外高人,加之衛淩雲占據天時地利。是以,龍隐山之戰初時衛卓雲并未讨到半分便宜。他麾下三千精英在不到四天時間裏已折損百餘數。
戰事延續到一月初仍呈膠着之态對峙。
據傳衛卓雲曾多次受傷,性命堪憂。
聽到這裏衛景雲眉頭一皺,他忽然領悟衛卓雲當日所為的一番苦心;他若戰死,這女子亦無安身立命之地,這就是他将她推向他的理由。他其實是愛她的,将她推向他不過是他苦心為她安排的後路而已。
衛景雲苦笑着意識到衛卓雲從未放棄這個女人,他若活着從戰場上回來,首當其沖就是來他這裏要人。他這個三哥不過是明目張膽地利用了他一回。
衛景雲惱恨地咒道:“我就知道你衛卓雲沒安好心!自私、強勢這才是你的作風!”
作者有話要說: 看書的大大們,其實我們可以交流一下的,很希望看見你們的意見和建議呢!
☆、三十五
衛景雲趕到龍隐山時,看見的是滿目瘡痍。
原本整齊規劃的龍隐山下屍橫無數,血跡斑斑,還遠隔數裏已有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戰事的慘烈可見一斑。
奉命留下來打掃戰場的老弱兵卒告訴衛景雲,七八天的時間裏衛卓雲率衆與衛淩雲的殘部大大小小統共打了四場。四場戰事雙方各有傷亡、勝負難分。正所謂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衛卓雲固然沒讨到便宜,衛淩雲後繼無力,數日相持下來,也漸漸顯出頹相。
四場交鋒,雙方的兵士都在搏命拼殺,因為他們都知道成王敗寇的道理,只有自己為之效忠的主子得勢、得勝,他們才有未來、才有地位、財富和權力。
眼見大勢已去,衛淩雲帶領殘部連夜退回龍隐山頂。山上被圍困的神廟之內,還有他最後一張王牌——翰文宗——衛舜華——就是他的皇帝老子。
衛卓雲率衆緊追在後,他的人亦将山頂神廟團團圍住。
此刻,敵對雙方因連日苦戰,無論是戰鬥力還是體力心智都已瀕臨極限。所有人都知道這最後一搏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衛淩雲本是心高氣傲之人,此次設局,他自認必能出其不意大敗衛卓雲,一雪前恥。但是幾日的厮殺對抗下來,他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個三哥,他不僅在戰場上指揮若定,用兵布局更是巧妙。
已是困獸的衛淩雲已近乎瘋狂,他帶人沖進神殿,殺氣騰騰的直逼自己的老子。
保護禦駕的侍衛在衛淩雲的暗殺、下毒種種手段之下,或死或傷,如今只剩寥寥數人。這寥寥數人一連幾日饑寒交迫,他們已難以抵擋衛淩雲及其部下的沖擊,等衛淩雲提着沾滿血跡的長刀逼近翰文宗時,這位九五之尊的身邊只剩一個二皇子衛庭雲護駕。
衛庭雲雖然勇敢,奈何拳腳功夫卻不及自己的弟弟。他拔出自己腰間佩劍勉強招架了幾個回合就被衛淩雲一刀劃破臂膀,飛起一腳踢到牆角。
衛庭雲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再也無力抵抗。眼看着自己弟弟直奔父親而去,衛庭雲心有餘而力不足,他伏在地上嘶聲大吼:“老七不可!”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時,翰文宗的腿都軟了。年輕時他也曾上過戰場.但是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過下來,他的豪情和銳氣都在胭脂香粉中消磨殆盡了。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這個兒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為了穩住兒子,翰文宗竭力裝出一副慈父的模樣:“我兒,這是何意?若是你我父子之間有什麽誤會不妨說出來,父親有何不當之處願聞其詳。”
衛淩雲冷冷笑着:“當日你血洗我封地、屠戮我妻兒時怎麽不多想想我是你的孩兒?你将我趕盡殺絕可有不當之處?”
若在平時聽到這樣一番忤逆之言翰文宗早就怒發沖冠了,可此時他有怒發不得,他不敢再激怒已經喪心病狂的兒子。
他竭力忍住不快,和顏悅色地對衛淩雲道:“我兒所言有理,為父自當檢視言行,今後凡事都三思而行。”
見自己的皇帝老子這般忍讓,衛淩雲突然大笑起來:“如今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