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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回身,卻看見了讓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三爺?”

藝萱心裏又悲又憤:“大人,大人……這實在是......”

“怎樣?不就是要你端茶送水嗎?” 衛卓雲說的一本正經,似乎果然是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以為如何?如今我想吃些果子,你把那桌上的蘋果削了皮、摳了籽送過來。”

藝萱心裏叫苦不疊,卻又不能違抗,只得走過去給他削水果。

僅僅一屏之隔。

他與綠兒的絮絮低喃、輕語嬌笑在薄薄紗帳中萦繞。讓她耳熱心跳、六神無主、無處遁形。心慌意亂中藝萱的手也抖的厲害,努力了半天也未削好一只像樣的蘋果,不是皮削得太厚就是被她切得七零八落。

不知過了多久,藝萱聽見綠兒嬌聲說:“爺,綠兒去後面更衣,片刻便回。”

衛卓雲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綠兒前腳才出門,他的聲音便不溫不火地傳來:“削好的水果還不送來?還要主子等到幾時?”

藝萱看着盤子裏不成樣子的水果,正猶豫着該不該送過去,他的聲音又徐徐傳來:“水果是沒有?還是都吃不成了?罷了,先上些茶水來吧。”

一聞此言,藝萱如逢大赦,連忙丢下削得一塌糊塗的果子,拍幹淨雙手,捧了托盤轉過屏風一步步挪向大床邊。她走得極緩,仿佛這樣就可以将路程拉長,将時間變慢好,就可以等到綠兒及時趕回來服侍他。又或者她可以幸運地等到他突然改變主意告訴她不需要茶水了。

而衛卓雲也果然沒有再催促第二遍。但是床帳一動,他一條腿已挂下床沿,似乎立刻就要起身走過來。藝萱實在不敢想象該怎樣面對衣衫不整的他。驚吓中她不由趨步上前,遠遠地便伸直雙臂将茶盤遞過去。

衛卓雲隐在床帳裏遲遲不動,仿佛氣她來得遲了,又仿佛在故意作弄她。直到看見她不堪受力的雙手開始發抖,抖得托盤都舉不穩了,他才不疾不徐自帳中伸出一條光裸的手臂取過茶碗。

茶碗在衛卓雲唇畔輾轉停留,溫香适宜的茶水讓他暫時找不到為難她的地方。他喝得極慢,雙眼若有若無地瞥着她,似乎想從她冷麗的臉龐上看出些什麽。

正在這時,綠兒更衣回來。一進門正瞧見這暧昧的場面,那一刻,說她心裏半分妒忌也沒有只怕連她自己也不信。心潮起伏間,不自覺的綠兒便有些失态,她幾步奔過去雙手去接藝萱捧着的托盤,似乎是想代她服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綠兒的身子一擠,就把藝萱撞得歪了一歪,藝萱手裏本就捧得不穩當的托盤噼啪一聲摔在地上,白瓷茶壺共幾只小茶碗盡數打得稀爛,碧色茶水蔓延一地,茶香袅繞滿室。

藝萱一怔,立刻俯下身去收拾,綠兒一呆,道歉的話還未出口。但見床帳猛然掀開,衛卓雲寒着臉跨下床,一揚手半盞茶水對着綠兒的臉潑去。

綠兒吓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下一刻,衛卓雲手上的茶碗也飛過來,嘭一聲在她腳下碎裂。

綠兒驚呼一聲本能地倒退一步,立刻跪倒在地。

“滾——”衛卓雲聲音不大,卻冰冷如刃。

綠兒又怕又羞,舉手捂着臉慌裏慌張跑出門去。

片刻前還春意融融的房間裏再度回複清冷。

衛卓雲矮身坐在床沿上,垂眸看着蹲在地上忙碌的林藝萱。

屋裏只剩下他二人,沉寂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細細交錯。

藝萱強攝心神,貌似鎮靜地将碎片一塊塊撿進托盤裏預備拿去丢掉。就聽見衛卓雲在頭上說:“我想要你做的,就是這些嗎?”

冷不防胳膊一緊,他已将她提起。托盤砰然墜地,叮叮當當一陣亂響過後,原本的碎瓷片破碎的更加徹底。

衛卓雲的眼和她的眼近在咫尺,藝萱在他眼裏看見自己慌亂慘白的臉。

極致緊張中,藝萱下意識抓緊自己的衣襟。

“你怕我?......”衛卓雲挑眉問,看着她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指節,他的神色愈發不好:“你怕我什麽?”話音未落,衛卓雲突然臉色大變,他丢開她的胳膊,反手抓緊自己的胸口開始大口喘息,臉上的神情極其煎熬、痛苦,身子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床前。

事發突然,藝萱還在起先的驚吓裏未回過神,這一驚便接踵而至,她有些發傻。這時,衛卓雲已經掙起身子,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将床前的屏風都帶倒了他也未止步。

藝萱茫然地看着,直到衛卓雲的身影完全離去,她才重重呼出一口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洛洛悄悄探頭進來,瞧見屋裏沒有異常,便蹑手蹑腳進了屋子。一眼看見林藝萱雙手抱肩呆坐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出聲:“姑娘,我看見主子突然走了......你們怎麽了?你還好嗎?”

藝萱搖搖頭又點點頭,頹然地将臉埋在手心裏:“洛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一夜,藝萱想起衛卓雲離去時的情狀,心知有異。但她努力壓制住自己想要詢問洛洛的沖動。

那一夜,心緒不寧的藝萱睡得很晚,睡得很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文很短小,只是在講一個有些老套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在我心底萌芽多年,今天我終于用勇氣把它放到人前,我為自己做了一件期盼已久的事情!希望在愉悅我自己的同時可以愉悅看見這些文字的你!

☆、十九

此後三日,他未再踏足書房。

藝萱也依舊埋頭繡手絹上的荷葉。

第四日夜。

紅燭漸漸委頓成一堆蠟淚,光線暗淡下來,眼見那短短的蠟燭即将燃盡,藝萱收拾好繡品準備洗漱休息。

一推門,她不由怔住了。

寂靜的庭院裏立着一條安靜的人影,正是數日未見的衛卓雲。

櫻花樹下,不知他站了多久,發梢和衣袍上已積滿落花。

月華如水,夜色這樣迷人。而樹下那一襲素衣錦袍的男子比這夜色更讓人着迷。

他半仰着臉,神情專注的思索着什麽,一貫挽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此刻完全披散開來,只在發尾處松松綁了一條帛帶,顯出幾分随意和慵懶。

他只那樣閑閑站着卻極盡潇灑之意。

他是如此精致耀眼的人物,他這個人似乎就是為掌聲與榮耀而存在的。

微風輕拂,花瓣雨點般紛紛揚揚地徐徐落下,如紛飛的彩蝶飛舞,輕飄飄地自樹上盤旋而下。

他伫立在這樣的花雨裏,如同一幅绮麗的畫卷,美不勝收,卻又顯得那麽不真實,只是不知這長身玉立的男子為何眉間隐現着絲絲憂郁。

藝萱舊日學畫時常聽相熟的畫師描繪這樣的場景——如水月華下,一位衣袂飄舉的佳人寂然而立,就是一副令人心動的美景。她卻從來不知道,玉面華服的男子若立在月下竟也是這般動人心魄。在觸目的一剎那,藝萱似乎忘記了呼吸,她定定的看着他,竟有一瞬的失神。

他于她而言,印象裏最深的有這樣幾次——

軍營裏初見的他殘暴、嗜血,手段惡毒到令人發指。

暴雨那夜的他咄咄逼人猶如覓食的野獸,幾乎将她生吞活剝。

就算在臨仙鎮他對她施以援手時,她記得最深的也是他的冷厲、狡黠和鬼魅,尤其當他被歹人追殺,他為自保而殺人時,他給她最多的感受是鐵血無情、冷酷殘忍

彼時的每一個他都帶着一身的戾氣和匪氣,都是叫她惴惴不安,心生惶恐的。

而今夜的他在月夜花雨中裏看來,眉眼間居然極盡安詳,眼神也居然是溫暖的。

那纏繞在他身上的戾氣一絲也感覺不到。

原來這個人也有這樣一面。

藝萱再度擡眸,目光瞥過院子裏的櫻花樹,瞥過樹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居然那樣美好。藝萱靜如止水的心裏忽然皺起一絲漣漪。

她看着他,有些莫名的念頭隐隐浮現,那是藏在她心底最真實的對他的感受。本能的,她想到逃避。

腳步剛剛移動,他已挾帶一身冷氣和花香撲了過來從身後将她抱住。

“別動——噓!別動——我只是這樣抱抱你。”那輕柔的語氣居然有幾分生澀,仿佛一位情窦初開的鄰家男孩。一雙有力的臂膀甚至微微發抖......

藝萱幾乎疑心自己的感覺出錯,又或是今夜的他實在太不同、太詭異。

時間似乎靜止了,她與他也似乎石化。

天地間只有月色、飛花、微風和淡淡的草木清香。

就在藝萱感覺自己快要僵硬時,他松開了手:“屋子裏有熱茶嗎?”

洛洛利落地送上熱茶和蠟燭。

那一夜,他飲茶、她刺繡,兩人居然靜默對坐了許久。天将明時,他歪在床上假寐。隔着屏風合衣躺在小榻上的她也第一次睡得那樣安穩。

藝萱起身時,衛卓雲已沒了蹤影。她愣怔了好一會。幾乎疑心那個踏月色、攜花香而來的男子只是她昨夜做的一個夢。

她轉眼看向六扇屏風裏的床鋪,那散亂的被褥在明示她——昨夜,那個男人真實地出現過。她走過去收拾床鋪時,在他昨夜睡的大床上撿到一只精巧的小玉瓶。她執在手裏并看不出什麽,只覺得觸手生寒。她将玉瓶塞在他枕頭下,預備他再來時交還給他。

今日,天氣甚好。洛洛幫她把繡架挪到院子裏的蓮池邊。她靜靜繡了一上午的花,眼見白色手帕上的蓮花已漸漸成形。

午時,洛洛捧了茶點過來:“姑娘,歇一歇吧。”

茶是玉露茶,糕點是瑪瑙丸子和茯苓糕,都是藝萱平素吃慣的。兩人正慢慢吃着,西院隐隐傳來嘈雜的人聲。

盡管隔得遠,聽不清楚,但是那如臨大敵的氣勢,還是讓整個府邸籠罩上一層不安的陰影。

洛洛收拾好茶點離去不一會,府裏的女管事齊大娘就疾步走進門來。她向藝萱欠了欠身,藝萱亦起身回禮。

“今日府裏出了點事,主子一件要緊的物事不見了,西院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實在沒法可想,老奴不得已只好大着膽子來驚擾姑娘。敢問姑娘可曾看見一只綠玉瓶子。”

那瓶子,藝萱自然知道,就是早起她拾到的那只。

“綠玉瓶子嗎?這裏倒有一只,大娘來看看是不是?”

她起身去屋子裏取,齊大娘滿懷希冀跟在她身後。

一見藝萱從枕頭下取出的瓶子,齊大娘如獲至寶,捧在手裏歡天喜地的念叨:“就是它了,就是它了.....總算是及時找到。”想是她高興的厲害,往外走時未曾留心腳下,五級石階才下得四級,她一腳踏空就摔了下去,在倒地的一剎那,她還不忘将瓶子護在胸前,顯然瓶子裏裝的是極重要的東西。

“大娘還好嗎?”藝萱急忙上前施以援手。

齊大娘卻顧不上自己:“不過是扭了一下腳,老身無妨,只是請姑娘快快替我将這瓶子送去西院四和軒,交給我那老頭子。”

見她老邁之人又摔得這般,藝萱不好推卻,便依言拿了小玉瓶子送去。

四和軒位于西院與東院交界之處,是衛卓雲平素招待來客的所在。

藝萱到達時,四和軒前侍立了十數名衣着光鮮、花紅柳綠的美貌女子,見到東院過來的林藝萱都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叫藝萱聽得見;

這紅裙的對白衣的說:“就是她嗎?獨住東院的人?也不過如此。”

那花衫的咬着藍裙的耳朵:“她不是清高的很,來這裏做什麽?”

林藝萱微仰着頭,只當什麽也沒聽見,從她們面前走過去。适逢管家出來,藝萱上前幾步:“齊管家,這是齊大娘叫我送來的東西。”

齊管家一見瓶子也是歡喜不已,急忙接過來送進屋子裏。不多時又返身出來:“紫雲留下侍候,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衆女子竊竊私語着走開。藝萱也循原路返回。她轉過月洞門,才踏上九曲橋,身後有人疾聲喚她:“妹妹——妹妹——”。是綠兒一路小跑着跟上來:“許久不見,妹妹一切可好?”

見着是綠兒,藝萱并不意外:“是姐姐,那日我還托洛洛找過你呢。看你的樣子,應該一切都好。”

綠兒臉上全看不出一絲不悅,似乎那夜書房受辱的另有其人。她這般做派,倒讓藝萱不便再提起舊事,她原想安撫她的話語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簡單寒暄幾句,綠兒的話題又回到今日之事上。她帶着幾分羨慕地說:“有勞妹妹牽挂了,妹妹可知你這次立了一功,不日爺定會嘉獎于你。”

藝萱不以為然,淡淡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況不就是一只瓶子嗎?有甚要緊。”

綠兒臉上顯出些不解之色:“妹妹不知...爺他有宿疾嗎?那小玉瓶裏裝的正是救命的藥丸,對爺來說,那就是性命,焉能不重要。”

藝萱愕然道:“哦——”

看着一無所知的林藝萱,綠兒有幾分自得,有幾分竊喜,似乎找到了炫耀的資本。不由将自己所知的細細道來:“爺年少時害過一場大病,雖蒙神醫相救卻是病根難除,每月裏總會突發一次兩次,每每發作時,都是錐心刺骨般折磨,只需及時服下這瓶中藥丸再.....嗯....陰陽調和...便可緩解。”

綠兒的話,她并未全部明白,但是乍然聽見他有宿疾這一掌故令她頗有些動容。她不由聯想起那夜他倉皇離去的痛苦神情,大約那時就是這宿疾突然發作了吧。但不知為何,她卻沒再就這話題深入下去。在潛意識裏、她似乎在逃避着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十六章剛剛發布時被列為高審,害我緊張死了,還好蒙混過關!親們若是願意看文,能不能順手給點意見和建議呢?

☆、二十

對于這樣一個飽受宿疾折磨得他,她卻不由起了恻隐之心,而這恻隐之心一動,她便不忍這樣冷淡對他,何況她還要償還他的恩情不是。

次日一早,藝萱在後院的小廚房裏熬了一鍋梗米粥,粥裏加了些提氣、養神的藥草。這是從前羅溪娘教給她的,大病初愈的人最适合吃這樣清淡的,養胃又養神。

她趁熱裝在食盒裏叫洛洛送去。孰料洛洛去不多時,卻将粥原封未動的帶了回來。藝萱正自詫異。就見齊大娘領着四個粗壯的仆婦用一張竹椅将那大病未愈的人擡進屋來。

齊大娘滿面笑容的告訴她:“這邊清靜、景致也好,爺素來喜歡的書籍、物件都存在這邊,何況又有姑娘細心照料,真是再适宜修養不過了。”

她不過是想奉上一頓熱粥以表安慰,并不想給自己招來這樣的大麻煩。

藝萱雖然覺得苦惱,但也知道這本是他衛卓雲的府邸,他想留在那裏全憑自己高興,想居于何處修養都憑自己做主。她能做的不過是身為一個奴婢該盡的職責罷了。

這兩日,藝萱悄悄觀察,衛卓雲雖臉色蒼白,但精神卻不委頓。

而自回來之日起,他便不叫西院送飯食過來。他的理由依然那樣牽強而無法拒絕:“你熬粥的手藝不錯,想必飯菜也做的不錯,身為奴婢,為主子做這點事是應該的吧。”

至此,衛卓雲的一日三餐皆在東院的小廚房解決。當然,林藝萱是當仁不讓的大廚。她每日變着方的給他做飯,她同羅溪娘學的那點細枝末節的廚藝半月下來,也有些技窮。奈何衛卓雲卻依舊一副興致勃勃毫不厭煩的摸樣,她也只好硬着頭皮堅持下去。好在衛卓雲雖不易相處,在吃上卻并不如何挑剔。無論林藝萱安排什麽,他都照單全收。

每天,藝萱拟好要購買食材的單子,由洛洛送去給齊管家。不多時,自有人把她要的東西如數送來。

衛卓雲若興致好時,也會在旁邊幫忙。當然,他這樣的人物,同別的富家子弟一般是不近庖廚之事的,以他的的廚藝水平,這幫忙也只能是嘗嘗鹹淡、或是看看火候。

那日,藝萱做的是一道蒸蛋卷,她熟練的打散蛋液,攤成蛋皮。再取肉餡、魚蓉,調入鹽、姜末、蔥花等作料制成餡料。之後再将餡料包入蛋皮制成卷,入籠大火蒸熟,取出晾涼切片。

這道菜她許久未做,生怕味道不好,便取了一小片蛋卷來嘗,才咬了一口。衛卓雲從後面貼上來,抓住她的手将她吃剩的蛋卷一口咬去。

“唔,今日這道菜甚合我意,看了就胃口大開。”

這幾個動作,他做的極其自然,一副老友、家人、舊相識的架勢。藝萱雖覺得有礙男女大防,但他做得實在自然又點到為止,目光中甚至還帶着切入心中的脈脈情誼,她那句叱責的話竟然說不出口。舉在空中的手指一僵,只覺得心尖處微微一蕩,一種微妙的情感如小荷般露出尖尖一角.....

看他專注、認真甚至有幾分孩子氣地争着同她試菜的摸樣。她無法把他同那些殺人放火、嗜血邪惡的惡行聯系在一起。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某人心中也漸漸産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愫。他偷眼看她替他收拾髒亂的靴子,舉止輕巧地為他端茶遞水,仿佛風吹過樹林的頂端,那麽飄渺輕盈。但他由衷地覺得快樂,又有些莫名其妙。他只知道自己為了她,寧願頂着母妃的叱責、父皇的不滿,窩在這方寸之地、窩在這個女人身邊裝病。

這樣真心實意的相處,讓她與他都暗暗感到溫暖、繼而生出留念。她與他之間潛移默化出一份安然與閑适。他覺得自己與這女人的距離一點點拉近了,似乎一種不動聲色的默契在他們之間生成。

可是那一日藝萱卻撞見了最不想見的一幕。

那日衛卓雲偶然提及許久未吃魚面,下人由外邊館子買來的又不合他的心意,藝萱便帶着洛洛親自去市集買回做魚面所需的食材。一份湯骨、一尾鮮活的鯉魚以及姜、蔥、蒜等許多雜七雜八的調料。

從街上回來,藝萱就一頭紮進小廚房開始忙碌。她要做的是一道湯骨魚面。

勤快的洛洛在旁幫着洗洗切切。自從他的主子在東院小廚房開火,連帶着她也飽了口福。每回做吃的藝萱都會刻意多做一些。除了上桌的,剩在鍋裏的也足夠她美美吃上一頓。那段時日,府中的許多侍女對洛洛無不是嫉妒羨慕恨。

這湯骨魚面做法甚是繁瑣,先要将湯骨用清水浸泡漂洗多次直到血腥水完全浸出。鍋中放适量油燒熱後将姜片、蒜瓣入鍋中小火煸香。湯骨控水後倒入一同翻炒,肉色變白略為收縮時,加入适量白糖、鹽翻炒至湯骨表層焦香後,鍋內加足清水大火煮開,将浮油脂沫撇掉将炒鍋內材料及湯水一同倒入大土缽,上竈火以中小火煨制。

林藝萱交代洛洛守在火邊負責撇清浮沫。

她便開始動手為鮮魚剔除魚刺魚皮,剁其肉至泥醬狀,加上食鹽、藕粉揉搓成面,再将面分成團,用擀面杖将面團擀成蒲扇大小的薄面餅,然後卷成卷,放蒸籠猛火蒸熟,出茏後攤開,待冷卻後用刀橫切成細條備用。

待湯骨熬得熟爛,将魚面倒入,蒜白段也一同入鍋,繼續煨煮到魚面熟軟透味,調入适量鹽、胡椒粉撒入蒜葉,鍋中攪拌均勻後即可熄火,直接将缽子端上桌。

此菜趁熱食用其味鮮美,雖以魚為之,然食無魚味,實乃一絕。

這道複雜的魚面做好時,正值中飯時間,他卻不見過來。洛洛出去找管事的齊大娘一打聽,得知他此刻仍呆在四和軒中。

見着洛洛一副饞涎欲滴的摸樣,藝萱想着天已過午她大約也餓了,何況自己與她地位相當并不好時時都差遣于她。于是她便交代洛洛自取了剩的去吃。她生怕羹湯涼了走了味,便放在托盤裏親自送去四和軒。

本是大中午,四和軒的房門也未上鎖,屋裏清淨無聲,想來也沒有外客在。

她輕叩門扉,屋裏沒有回應。她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推門。往裏走了幾步,安靜的裏間隐隐可聞急切的喘息、呻吟之聲,藝萱心裏一緊以為他的宿疾又發,不由大步進去,可是擺在眼前的卻是叫她那樣難堪的一幕——

屋裏的地板上胡亂鋪着脫下的衣物,衛卓雲赤身裸體,懷抱着一個同樣衣不蔽體的嬌豔侍妾。侍妾被他按在身下,他與她的身體交纏扭擺...諾大的屋子裏回蕩着他粗重的喘息和侍妾撩人的呻吟......

這久違而讓她驚心的一幕猛然在她眼前重現,她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軍營初見那夜,他當着她的面占有綠兒....她在他臉上又看到了那可怕的殺伐之氣。她目瞪口呆地站着,那邪惡、恐怖的一切從記憶中重重向她撞來。

她覺得整顆心似乎就要破裂成碎片,十指死死捏緊托盤,指甲幾乎要折斷了。

地上糾纏的兩人這時也發現了她。衛卓雲直起身子,目光裏帶着還未曾消弭的情欲定定看向她,侍妾的身子向衛卓雲身後縮去。

林藝萱覺得自己仿佛被人劈面一掌,她哆嗦着驚慌失措地掉頭就跑,仿佛被逮住的人是她。一直逃到後院一處僻靜角落,她才放緩腳步。

那碗預備拿來報答他的湯骨魚面全部打翻在托盤上,滾燙的湯水燙傷了她的手指。直到這時,她才試出手上的痛楚來。可她深切地覺得心裏的痛更甚于手上的傷。

怏怏地回到住所,已飽餐完畢的洛洛看見她手上的托盤很是吃驚,再看見她燙得紅腫的手指幾乎就要驚叫出聲了,她連忙取出上次未用完的燙傷膏給她擦手。

林藝萱突然記起這燙傷藥是他去水天一色居找回來的,不知怎麽心裏突然一酸,連連搖頭拒絕,因怕洛洛疑心,便推說:“這藥膏,我上次用着并不覺得好,洛洛,換一種吧。”

洛洛自然信她,立刻打發小厮去外頭買回另一種藥膏。

她握着藥膏在房裏悶了許久,卻并未真的搽在手上。

是夜,衛卓雲沒有過來。

藝萱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在意,可心裏卻百回千轉,一時想他不來是因為自己撞破了他的好事在惱怒?一時又想他是不是因為那件事無顏面對她?一時又覺得他只怕是溫香軟玉在懷根本不屑于來見她......末了,藝萱又覺得自己是庸人自擾,他是她的什麽人,他憑什麽要在乎她的感受?他憑什麽因為別的女人而覺得有愧于她?她不過是來還他恩典的的奴婢.....她...只是個奴婢罷了......

無論她怎麽開解自己,心裏卻依舊堵的厲害,那種折磨人的情緒令她坐立不安。

藝萱味同嚼蠟般草草用過晚飯。

見她在院子裏圍着蓮花池來回走了無數圈,洛洛有些不解地過來陪她。

“姑娘,我新沏了茶給你倒一杯好嗎?”

林藝萱倚欄而立,背對着關心她的侍女答非所問地道:“洛洛,你覺得,你的主子是個怎樣的人?”

洛洛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回道:“洛洛一介小小婢女不敢妄言”停了停,她壓低聲音:“其實以前,我們這些下人很少能見到主子的。主子他冷氣的很,話也不多...我們都有些怕他。”

洛洛并不知道她何以有此一問,也并不能理解藝萱的想法,她只是傻傻的以為林姑娘在為那些遲遲交不了差的繡品着急。她于是安慰她:“其實,你不必害怕,就算一時半會繡不好,爺應該不會計較的。”

藝萱無力地笑了,笑的疲倦而無奈:“我這樣的人,他自然不會計較的......”心裏紛亂又凄楚地想;是了,我這樣的女子在他眼中大抵什麽也不算吧!他又豈會在乎!他這個人連他的侍女也未說出他的好來,可見他一直就是個不堪的人。可笑的是,他為自己做了幾件事,自己就當他是個好人了。他彼時的種種惡行一幕幕浮現,将她一顆懷了感激的心碰的生疼。

藝萱啊藝萱,你忘記了在初見時,他就不是個與人為善的人嗎?你忘記了他的惡劣嗎?

一時間,林藝萱又想起與他有過婚約的陸一峰,她覺得十分氣餒,每次都是這樣,她以為可以真誠以待、以為可以心有所托時總會被傷的體無完膚。

也許,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只是她的庸人自擾罷了。

那兩日,她心裏糾結的厲害,颠三倒四的想了許多。其實十分不想見到他。可這是他的府邸,是他的地盤,她實在沒有資格讓他回避,她自己也無處可避。

而他出現在她眼前時,一副若無其事,怡然自在的樣子。

對于那日的事,他絕口不提,甚至在他的臉上,藝萱看不出一絲異樣。似乎那件事根本未曾發生過。他的淡然處之令藝萱越發灰心,心底悄悄的期待也盡數熄滅。

那兩日,藝萱心裏苦悶得厲害,寝食無序,什麽也做不了。洛洛見她神不守舍、眉間苦悶之色日甚,便提議:“林姑娘,我知道鎮外有座仙女庵,聽說哪裏的菩薩最是靈驗,要不我們去拜拜。”

心無所依、情無所托的她聽從洛洛的建議去了一趟,可是無論她在佛前祈禱了多久,內心卻依然不能平靜。

看着她日漸消瘦、日漸愁苦,衛卓雲也總是欲言又止,眼中的神色凝重壓抑。

那幾日,他便極少回書房。不是不想見她,實在是不知該怎樣寬慰于她。那些往事他一時不知怎樣同她提及,畢竟那些往事于他而言實在有些羞于出口。

兩人各懷心事,各有猜疑,彼此間曾有的那份自在、安然似乎一夕之間也消弭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能不能逃開審核?自己都好擔心!

☆、二十一

這日,蓮池裏大抵是被人投了毒。滿池的魚兒都翻了白肚 。甚至連長期出沒于周邊的蛙蟲鼠蟻都未能幸免。

見此情景,藝萱愈加感傷。僅僅因為自己的喜歡就為那些無辜的生靈招致滅頂之災。自己從未與人結怨,卻保不齊有人對她起了忌憚之意。那投毒的人是在警告她嗎?池魚尚且如此,若換成人呢?思及此,藝萱不由打個寒噤。

衛卓雲來時,洛洛正用一只抄網把死魚撈出來。

藝萱屈膝坐在臺階上,把臉埋在手裏,那模樣隐忍又哀傷。

衛卓雲面上雖未看出什麽,目中已現出隐隐的怒意。他招來齊管事,叱問的語氣裏含了雷霆之象。

“這事情你給我個說法。”

齊管事早就一頭冷汗:“主子放心,老奴定在天黑之前将此事處置好。”

衛卓雲瞥了一眼黯然神傷的林藝萱,眼中憂色一閃。冷聲道:“立刻找人将這蓮池收拾幹淨。”

林藝萱不想同他照面,低着頭悶悶地踱步回屋,悶悶地捧起還未繡完的白色手帕。看着手帕上尚未完成的蓮花發呆。這些日子雜事纏身,他交代的四張帕子一張也未完成,可是拿起針來卻心神不寧,才繡了兩針就紮了手指頭。她悶哼一聲緊緊捏住自己的手指。垂眸看着血珠沿着絲帕的紋理迅速蔓延開去,漸漸地一朵白蓮就染成了血蓮.....

衛卓雲踱進屋裏,正看見這一幕,他脫口道:“當心些。”

這關懷備至的三個字今日聽來,藝萱覺得分外刺耳。她冷冷別過臉去。

衛卓雲面色沉凝,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這女人似乎又回到了初見時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那幾日她看顧他時的默契與溫情似乎被風帶走。

他揣度她是在為那日午後的事情與他置氣,雖然叫她直面他與別的女子癡纏的确過于殘忍,可他真的是有苦衷的,他有許多說不出口的原由,一時半會同她也解釋不清楚。何況,他生在這樣的人家,有些驕矜之氣也屬理所當然。他身邊的女子無不對他曲意逢迎,全心奉獻。他還從未這樣俯就一個女子,他對她的心意不同于旁人....可她竟然體會不到嗎?她....就不能順着他的意嗎?

看她倚在小榻上一副恹恹無趣的摸樣,那副染血的繡帕落在她腳下。那朵血色蓮花尤其刺心。

衛卓雲懊惱地敲了一下牆柱。

聽到那聲響,藝萱的心莫名地一跳;她不知道他在懊惱什麽,怕與自己有關,又怕和自己無關。她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直到身後的腳步聲漸漸去遠。

明明自己将一切看的那樣明白,可為何還會這樣傷心難過?也許是自己将他想得太好,乍見到那樣一幕有些難以接受?又或許是自己心裏存了不該有的念想?那些月下的溫柔...廚間的溫馨...又算什麽?難道自己只是庸人自擾?

藝萱和衣卧在床上,她不想流淚,至少她不想讓洛洛看見她的眼淚。

她午睡起來,院子裏的蓮池已經煥然一新,不但淤泥整饬了、水換了,還由別處移植來新的蓮花。院子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仿佛之前的事情從未發生。

而投毒之人也已查出,是綠兒。

想起綠兒那張總是謙恭卑微的臉,藝萱有片刻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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