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你們快些離去吧,若有人将此事捅到上邊,我的腦袋也怕不保。”
見牢頭來趕人,年幼的菊歡死死抱住欄杆不肯離開,一聲聲娘親喚得人心中悲涼。
藝萱再三哀懇,牢頭還是豪不容情,他冷着臉去扳菊歡的手指:“小丫頭片子,再賴着不走,把你也關進去!”
看着女兒細小的手指被扳得咔咔作響,羅溪娘心疼地去推自己的女兒:“快放手,聽話!跟萱姨回去!”她轉頭看着藝萱,悲傷地說:“快領她回去,藝萱!”
林亦萱只得牽了菊歡的手一路走,一路哭。
沉重的的牢門,在她們身後轟然關閉。
作者有話要說:
☆、九
走投無路之際林藝萱突然想起昔日曾托人來提過親的師爺鄭榮。
在這個十七歲少女的認知裏,鄭師爺既然在府衙謀職,必然也會有救人的辦法,而這或許就是能搭救羅溪娘的唯一法子。
幾日的奔波下來,藝萱也學會一件事——要去求人,空着手是萬萬不行的,但是轉眼四望,她們貧瘠的家中已沒有可以作為禮品的東西了,思來想去藝萱暗自決定如果鄭師爺真的能救出自己的義姐,她就應允了鄭家的提親。
鄭師爺的宅子就在鎮子西頭,找到這裏不難,要想進門卻實在太難。鄭家的門子将她攔住,不給她通報。林亦萱哭着乞求:“大哥你行行好吧,我是來求師爺救命的。”
年幼的菊歡也拱着兩只小手可憐巴巴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門子見她們實在可憐,便實話告知她們鄭師爺外出公幹了。他一介小小家仆不得主子吩咐也不敢放她進門。
林亦萱無奈只好和菊歡坐在門前臺階上苦等,直到天黑,她們也沒能等到鄭師爺。
其實,縣衙裏的人命案子,大家皆心知肚明,無非是大房拈酸吃醋藥死了姨太太,奈何這大房夫人馮氏娘家頗有些背景,縣太爺的功名就是托了她家的福蔭捐來的。如此,縣太爺雖悲恨無比,除了大發一通雷霆卻也無可奈何。然則既是出了人命,為了掩人耳目,對外只說是廚師在竈房裏誤用了相克的食材,釀出毒來藥死了姨太太。可憐老廚師、羅溪娘和幾個進出竈房的無辜下人成了替罪羊。
那鄭師爺何等精明,如何肯為幫她一介平民女子而得罪知縣老爺,為了避開這二人他進出皆走的後門。
如此一連兩日,林藝萱與菊歡皆無功而返。
第三日一早,藝萱又拉着菊歡等在鄭府門外。直到午時,也未見到鄭師爺。菊歡年幼早熬不住饑餓、勞累。藝萱便摸出兩枚銅子領着她自去街邊買面吃。
約莫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鄭府大門一聲響。衣冠光鮮的鄭師爺邁步出來。林藝萱急忙起身奔過去,撲跪在鄭師爺跟前:
“鄭師爺,小女藝萱懇求你救救我的義姐溪娘.....”
看見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鄭師爺的第一反應是疾步躲閃。方才明明先看過門口無人,他才走的正門。熟料,才出大門就遇見這晦氣。
已是走投無路的林藝萱将他當做救義姐性命的稻草,死死攔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若非礙于圍觀的百姓,鄭師爺早就一腳踢開她奪路而去。
一時間,藝萱跪着、求着,鄭師爺尴尬地呆立着、推辭着,場面很是難堪。
眼見圍觀的人越發多起來,胡師爺無奈只得硬着頭皮将林藝萱領進家門。久跪使得少女的雙腿幾乎麻痹,跟在鄭師爺身後走路時都搖晃不穩。
一進鄭家大門,鄭師爺的夫人王氏就湊了過來:“哎呀,回來了?”轉臉看見跟進來的林藝萱,她臉上現出不虞之色:“這是怎麽了?那裏撿來的丫頭?”
鄭師爺一面搖頭一面嘆息:“這是縣衙裏犯案的羅溪娘的妹子....唉...愁死我了......”
王氏将林藝萱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鼻子裏冷哼一聲,道:“好一副妖精摸樣,你個老東西莫非動了什麽花花心思?”
鄭師爺老臉漲紅: “胡扯什麽...。”他回身示意林藝萱坐下說話。王氏陰着臉貼在鄭師爺身邊并不打算回避。
“孩子,你的孝義可感天地,只是我鄭某不過在衙門裏混口飯吃,那些生殺大事皆有老爺做主,豈容我這等下人置喙?我也想幫你一把,可惜有心無力啊!”
林藝萱聽他開口就是婉拒,心下慌亂,只怕他不肯幫忙,義姐就永難脫身。心裏一急她站起身:“鄭老爺,這落花鎮誰人不知道您的能耐,只要您開開金口、動動手指頭,我的姐姐就有救了,您的大恩大德藝萱沒齒不忘。”
鄭師爺低頭不語,王氏卻陰陽怪氣地道:“喲...這年頭就有這樣空手上門的,還求人幫忙呢,真是稀奇啊。”
林藝萱忙道:“是小女來得匆忙,實在失禮,請容後報。”
王氏又道:”這年頭,想從縣衙大牢裏撈人不使些銀錢只怕神仙也辦不到。“
藝萱吶吶道:“小女知道了,小女今日回去就将老宅變賣,到時一并送來,還請鄭老爺多多援手。”
王氏一聽有錢可賺,面上稍稍和善了些:“如此,你就速去速回,将事情一并都辦了,也好早早救你那姐姐出來。”
眼下為了解救羅溪娘,平日辛苦攢下的錢都所剩無幾。如今只有将現在的住房變賣了,或許還能湊出些銀錢。藝萱略收拾了些細軟,将菊歡寄放在李嬸子家中。
老宅子的買家是羅溪娘的表舅,這個唯利是圖、膽小怕事的小人将價錢一再壓低,嘴上還不忘邀功:“這破房子也只我來買,外人誰要。如今你等錢急用我也不和你多說,這裏有二十兩銀子,你只拿去,房契留下。”
林藝萱心知和他多說無益,收了銀錢,給了房契。急急折回鄭師爺家中。
看着手裏的二十兩銀子,王氏不屑地道:“就這點錢?打發叫花子呢?還想從大牢裏撈出人來,就等着收屍吧。”
鄭師爺也故作正直地道:“夫人怎可拿小輩的銀錢,速速還回去。”他轉頭望着藝萱面不改色地胡謅:“方才我去了趟衙門,打探了大老爺的口風...只怕難辦......”
藝萱急的淚都快下來了:“鄭老爺,你菩薩心腸,請你不要推辭啊,如今小女已是走投無路了,還請您老人家救命啊...只要能救下我姐姐,亦萱當牛做馬也要回報。”
王氏斜眼看着丈夫。臉上雖不動聲色,心裏卻在竊喜;不日,宮裏要來挑選宮女,她已同丈夫商量好将這丫頭想法子弄進去。一來可賺些銀兩花花,二來,将這樣貌美的女子遠遠打發開,她方得安心。
鄭師爺裝模作樣踱步良久,一副冥思無策的為難樣。
藝萱巴巴地望着他,只盼他能點頭應允。
鄭師爺偷眼看去,這女子果然生得貌美,如今這雙眸含淚的摸樣就很是楚楚動人。不能收為己用,端的可惜。他轉頭看看一臉妒意的夫人,只得按下色心,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林亦萱不解地道:“小女今年十七了。”
“你果然想救你的姐姐?”
“是的,請鄭老爺行個方便。”
“好孩子,老朽雖然人微言輕,卻還有一個辦法,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鄭老爺,只要能救我姐姐,請給小女指條明路吧。”
“你應該知道西林街的靖侯府吧,最近侯府裏正在招募民女入宮,你若去了,只要見到璩侯爺,你姐姐的事情就有轉機了。”
林亦萱一聽不由沉吟。
看出她的遲疑,鄭師爺立刻加上一句:
“你若不願意就當我不曾說過,我卻再沒有法子救你姐姐了,你還是另做打算,再找高人吧。”
宮門一如深似海,林藝萱實在不願涉足其中,在她曾涉獵的典籍中,宮中的女子皆是悲愁多過歡喜。宮裏的生活并不如看上去那樣光鮮。可是一出了這個門,林亦萱知道救義姐之事真是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在哪地獄一般的地方,虛弱的義姐還能撐多久啊!
鄭師爺溫顏勸導:“你且回去想想,明日再答複也成,只是可別拖得太久,只怕到時人滿了你就沒機會了。”
可憐的亦萱失魂落魄地走出鄭家,忍悲含淚去找菊歡。
李嬸子一看見她就問:“怎麽樣?有辦法了麽?”
藝萱黯然地搖搖頭,李嬸子立刻就紅了眼圈:“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
在李嬸子家的側屋裏,小小的菊歡還在巴巴地等着她。
藝萱一進門,菊歡立刻圍上來,一雙大眼睛滿懷期待望著她:“萱姨,娘親她幾時回來啊?”
藝萱一時語塞,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年幼的孩子,她不忍心看見她因思念母親、牽挂母親而流淚哭泣,只好言不由衷地騙她:“菊歡莫急,快了.....就快了....”
菊歡臉上現出歡喜之色:“真的嗎?萱姨?.....太好了....太好了....娘親要回來了!”
“好孩子,我去給你弄些吃的吧...”藝萱揉着眼睛逃進李嬸子家的廚房。
她該怎麽吧?若是救不出羅溪娘,這個年幼可憐的孩子就會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那一夜,照顧菊歡睡下後,藝萱獨自在院子裏站了很久。
天亮前,為了救出自己的恩人,為了年幼的菊歡,林亦萱終于做出了最無奈也最心碎的選擇。
她浴着晨光,一步步走向鄭師爺家。她用一種悲哀決然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鄭老爺,請你替我安排一切吧。只要你救出我的姐姐,我願意去。”
作者有話要說:
☆、十
三月十二日,一個微微起風的清晨,藝萱随着三五個年紀相仿的少女登上了遠去皇宮的馬車。
同一日,她舍命相救的羅溪娘獲釋出獄,羅溪娘拉着菊歡的手看着遠去無蹤的馬車,流下心酸無奈的淚水。
佛家有雲;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救人等于救己。她羅溪娘當日救她不過舉手之勞,卻在自己最危難時得她舍身相救,想着她福禍難料的前程,羅溪娘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上天啊,你若有眼就佑她一世平安吧!”
宮門一入深似海,那深不見底的海裏不知葬送了多少妙齡女子的青春與性命。
在這樣的虎狼之地,林藝萱自是舉步維艱,掙紮存活。
短短半年時間她已進出數個宮室。沒有那個主子願意把這樣相貌奪目的她養在身邊。幾經輾轉,她流落到堪比冷宮的“溫泉宮”。
“溫泉宮”裏住着久病失寵的樂嫔。她患病多年容顏已毀,君王早已将她抛之腦後。所以她到無須擔心有這樣一個女人來奪了自己的恩寵。留她在側不過是多個使喚的人罷了。
溫泉宮,偏安宮殿西南角,本已極其偏僻,加之樂嫔的病早先傳說會傳染,故而,她的住所成了讓宮中人聞之色變之處,更加人跡罕至。時日一久,宮中似乎都快忘記了曾有過這樣一位妃子。
溫泉宮裏,除了久病不愈的樂嫔,只有一位老嬷嬷和一個侍女。
第一次正式拜見樂嫔時,看着這破敗的宮室、還有樂嫔同樣衰敗的臉龐,林藝萱真的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曾經是得寵于當今聖上的女子。
色衰而愛弛,男人到底是薄情的!
但在這冷宮一般的所在,藝萱卻前所未有的舒心自在。
盡管以十七歲的妙齡陪伴在等死病婦身邊,她是寂寞的,但她喜歡溫泉宮。在這裏,沒有誰會排擠她,中傷她。在這深宮之中,也許有時候被人遺忘,也可算作一種保護。
樂嫔虛弱,一日裏的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老嬷嬷貼身侍候她,幾乎寸步不離,即使夜裏也伴在樂嫔身邊。唯一的侍女包攬了宮中的粗細活計,白日裏勞累了,天一黑她早早就歇下。自藝萱來後,從主子到侍婢雖待她無甚情意,卻也并不刻意刁難。每日裏,藝萱只要做完自己分內的工作,倒是有了許多自由的時間。冷清的溫泉宮,無人理睬她自然也就少了許多的約束。她可以掐了院裏的花朵織成花環戴在頭上,她可以和蝴蝶嬉戲玩耍,她可以靜靜觀賞池水裏的游魚,她可以和屋檐下築巢的燕子對話,她可以自在地仰望星空。
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藝萱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和快樂。
藝萱極喜歡入夜後的溫泉宮,當所有人都睡去後,偌大的庭院裏靜寂無聲。一無所有的藝萱似乎成了這裏的主人。她常常披了長發在灑滿月光的後院裏漫步閑游。無意間,她發現了假山環繞中的溫泉眼。泉眼雖不大,但溫熱的泉水日夜流淌,源源不絕。在半尺見方的小塘裏積到滿溢,泉水清澈、霧氣缭繞。林藝萱忍不住撩起裙子、脫去繡鞋,赤着雙腳踏進池水裏。
她在池子裏輕輕移動腳步,溫熱的泉水令她感到舒适溫暖,少女總會笑得眉目舒展。
潛進看守疏松的“溫泉宮”于衛卓雲來說輕松得好似閑庭漫步。
自從半年前在淩雲殿前他一眼認出了她,他的心就再不能古井不波。他暗中派出心腹,很快查明了她的底細。薄薄幾頁紙卻将她入宮之前的情況交代得清楚明白。他雖然不知道是怎樣的機緣讓她步入深宮,但是能夠再次遇見她,他心裏是驚喜多過詫異的。唯一讓他有些苦惱的是,他将怎樣才能讓她出宮。
那些日子裏,他總是在夜色的掩護下,想盡辦法偷偷溜進來窺視她。
夜色可以掩飾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和身份,夜色也可以讓一個女子最美好的青春悄然綻放。
衛卓雲總是隐身在夜色最深之處靜靜欣賞着眼前的女子。
夜晚的她那樣精彩,那樣真實,那樣引人入勝,她仿佛就是一朵只在夜色裏綻放的奇葩。
不管是看她編織花環,或是她與螢火蟲嬉戲玩耍,哪怕她靜立賞魚,或是同屋檐下築巢的燕子呢喃,甚至是她自在地仰望星空的一舉一動都讓他難忘。
衛卓雲心細地發現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這女人不僅甘之如饴,甚至擁有自己的生活和快樂。
七月底的某夜,在溫泉宮的後花園裏衛卓雲看見像條銀魚般在溫泉水裏悠游自在,自娛自樂的林藝萱。月色下,她的胴體衛卓雲并未真切地看到,但就那樣似真似幻的情景卻牢牢刻進他的心裏,再也無法遺忘......
白霧彌漫的溫潤泉水包裹着少女白皙嬌軟的身體,在她披散的長發上戴着一只夜來香織就的花環。一瞬間,衛卓雲的腦海裏浮現的是這樣的詩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的美,在于不施粉黛、不着胭脂的素雅天然,明明是一張寡淡素顏卻比他身邊那些濃妝冶豔、珠環翠繞精心修飾的女子更叫人驚豔。她的美,在于眉目如畫,神情靜雅,輕盈窈窕的身姿出沒于夜色月影間,缥缈得仿佛偷下凡間戲水玩耍的仙子。
即使他衛卓雲早已禦女無數,但是當他半真半幻地看見她在泉水與煙霧間若隐若現的胴體,卻莫名地心旌搖曳。他很困惑為何此情此景中的少女對自己有種致命的誘惑。畢竟他已不是情窦初開的年紀。輾轉思索數夜後,他終于有所領悟——-他是用心在喜歡這個女子,所以林藝萱的身體喚能起他心底一個男人對于女人的欲念和柔情。而對于那些作為他“解藥”的女子,他從未用心,更何來動心。
隐身的這棵合歡樹開滿了粉紅色的合歡花。
衛卓雲順手掐下一朵向着她露在水面的左肩擲去。正沉浸在自己歡樂裏的少女吓了一跳,她以為是蛇或蜘蛛之類落到身上,她緊張地縮着身子,慌亂地用手在肩膀和水面上亂撥。
水波漣漪間,一朵嬌豔的合歡花漂到她面前。
當她看清楚擊中自己的原來是一朵飄落的合歡花時,神色頓時輕快起來。少女緩緩伸出光裸的手臂撈起飄蕩在水面上的合歡花對月端視,仿佛那是一件珍惜的寶物。良久,她淺淺一笑,擡起手臂緩緩将花朵簪在自己鬓發旁。
雖然隔得那樣遠,又被水霧阻了視線,衛卓雲卻仿佛看見她唇畔那迷人的淺淺梨渦......
面對這樣美妙的一刻,他甚至忘記了呼吸。他真切的感覺到,想把她抱在懷裏、想把她壓在身下...
他忽然意識到,這絕不是對待一味“解藥”該有的心情。
八月中秋夜,每年這時候,宮中會在霁月閣設宴開席,君臣共樂.
這樣的宴會,雖說是君臣盡歡,到底拘着種種禮數。其實是冗長無趣的。對于心有所牽的衛卓雲來說尤其難熬。大廳正中間的紅毯上舞姬們正賣力歌舞,那些豔麗奪目的美人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轉着手裏喝盡的杯子,心裏想的卻是要尋個怎樣的借口方好離席。
因着體質的緣故,他很少喝酒。就算喝通常也是點到為止,極少喝醉。可是今天,他似乎高興的忘記了忌口,一連喝了幾杯不算,來敬酒的臣子他都很給面子的一一飲盡。于是,他醉的尤其快。
他的身體,上自他的父皇母妃,下至宮女太監都很清楚,所以,當他在阿魯的攙扶下搖搖晃晃走出霁月閣時并未引起太多的關注。
繞過院子、跨過九曲橋,這位看似随時都會醉卧在地的皇子原本飄忽的步子忽然有了章法。他謹慎地四處查看了一番,又對心腹下人耳語了幾句,忽然折轉身往宮殿西南角疾步行去。
一路穿花拂柳,左拐右彎,來到溫泉宮時,他心中所挂之人正倚坐在時常逗留的水塘邊,少女托腮靜坐,神色靜谧,似乎想什麽想的入了神。從衛卓雲現在所站之處望去,他只看得見她的側臉,那精致的線條勾勒出一張讓人不忍側目的容顏。她尖俏的下巴佛畫作上恰到好處的收筆,讓他有種想捧在手裏細細欣賞的沖動。
少女纖眉微颦,目光凝視着水面,那一副認真而專注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使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衛卓雲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就連身後的殿宇起火他都未能及時發現。直到大火沖天而起,藝萱胡亂地裹起衣衫驚惶地奔過去時,他才驟然驚醒。他站起身下意識地走向林藝萱。
驀地,宮牆上閃過一條黑影。
衛卓雲本能地追上前去一探究竟,黑影顯然很熟悉宮中地形,在屋檐間靈活穿梭,片刻就失了蹤跡。衛卓雲挂念林藝萱的安危掉頭轉回溫泉宮。
水塘邊、院子裏都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衛卓雲心裏一緊,耳邊卻傳來女人的驚呼聲,原來她想叫醒屋裏睡着的人。
漫天火光中,林藝萱焦灼地奔走呼喊:“快出來啊——失火啦——失火啦——”
衛卓雲循聲沖進火海,看見她一臉狼狽,驚恐萬狀。女人轉頭望向他,目光裏滿是乞求與驚惶;顯然,驚慌中女人并未将他認出來。她對他大聲叫喊:“屋子裏有人,她們都在屋子裏,快啊——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看着女人似曾相識的動人眉眼,他稍一愣神,她已越過他冒險沖上前,她想拉開緊閉的房門,想叫醒那些夢中的人
熾烈的火舌已将門戶吞噬,瞬間灼傷了她的手臂。火勢已愈演愈烈,此時根本不可能再進去救人。濃煙嗆得她已喊不出聲音,透不過氣,可少女倔強地不願放棄。
若是他們再耽擱下去只怕也将一同葬身火海。衛卓雲當機立斷,在她頸後一記手刀,女人兩眼一呆,身子軟軟歪進他懷裏。抱着失而複得的女子,衛卓雲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一
衛卓雲站在八月的木芙蓉樹下,素衣錦袍、峨冠博帶,風姿俊朗。
時隔一載,兩人再見,林藝萱覺得他顯得那樣不真實。一如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她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他是否幻覺。
她從未想過與他還有再見的一日。是以面對他時,她更多的感受是意外、是詫異。直到猝然移開視線,她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沒有做好見到他的準備,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捏緊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胸口有一種窒悶的疼痛随着呼吸擴散。
那過去的一年,她以為漸漸埋葬在時光裏。那些心痛也罷、無措也罷、感激也罷、無奈也罷的往事,她以為只是記憶而已。她沒有刻意提醒自己去忘記,不過是覺得這一切都會過去、都會忘卻。
可此刻,她以為已經塵封的記憶在見到他後悉數重演,那些厮殺與馬蹄聲從記憶深處吶喊着沖出來,帶着那時的血腥、那時的驚恐,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這其中夾雜着她與陸一峰不堪言說的過往,夾雜着她與陌生的他之間的恩怨情仇。
眼前這個人,他聯系着自己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段歲月。她想起他為她受的那些傷,想起他為她流下的那些血,想起他在最絕望的時候仍固執地拉住她的手……能得人如此舍命相顧實屬不易,他對她的那些好,她不是沒有感動過。只是那時她心裏的情傷未愈,面對這樣一個有恩于她亦有怨于她的男子,她覺得茫然。
見面的最初一刻藝萱其實是排斥他的,他讓她再度記起最不想回憶的一切,她轉過眼看向別處,心卻無法寧靜如初。
時隔一年,衛卓雲也以為自己忘卻了。
可是那個午後,他去給父皇請安,走過淩雲殿時,和煦的日光下遠遠看見一群衣着整齊的宮女魚貫而入。
他知道這是今年新選入宮的宮女。
他的目光随意地瞥過,擡腳欲走。身體卻突然定住了,就在他目光瞥過的剎那,灰暗的人群中,似乎有一抹光彩攫取了他的視線。
他難以置信地愣怔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再度轉頭,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明明已經消失不見的人。
即使她混在人群中,和她們穿着同樣的服飾,梳着同樣的發式....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紛繁的人群中,這抹光彩始終牽引着他的目光,正如初見之時他就明白的那樣——她的美麗注定無法被淹沒。
那一刻,衛卓雲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然就亂了.....
誠然,他衛卓雲擁有許許多多女人,但是并不是每個女人都值得他去為之拼命。
對他而言,身邊那些女子的面貌都是一派模糊。他記不住她們的臉,也無需去記住,她們再怎樣好,對他來說只是用來化解自己體內宿毒的一味藥而已。
而眼前這個女子,是這些年來他真正用心看過的一個。
與她有關的記憶連篇而至——軍營裏初見她時并未讓他特別留意,畢竟這些年他見過、擁有過的女子太多,多到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對她的态度一如對那些臣服于他的女子,只是想要擁有、想要掌控、想要滿足自己的需求。可是在他眼中弱質纖纖的她,在面對他的進犯時居然敢于同他對抗,她手握利刃刺向他時那雙布滿驚恐的眼睛絕望又美麗,有一瞬扯疼了他的心。在新宇小築那個雨夜他是誠心想将她納為己用的,那時他并不只想□□她,他對她是懷了憐惜之意的,可她為了堅守對另一個男子的承諾再度将他的好意和尊嚴棄如敝履,被激怒的那一瞬間,他幾乎就要強迫她屈服。再後來,他因為醉酒應允了她的離開,雖然他當時就後悔了,可是看着女人哪既期待又絕望的神情,他終究未能硬起心腸。
衛卓雲從未想過自己能将與她有關的一切記得這樣清晰。畢竟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朝中的争鬥,随便拎出那一件來都絕對比一年前的那些事情更重要,也更有價值。可是,就是這一樁毫不起眼的看似被諸多瑣事掩埋了的小事,他竟然從未忘記,似乎只需輕輕一拂,一年前發生過的一切立刻就清晰的呈現出來。
他突然很好奇自己對這個女子懷有着怎樣的心思。也許是她待他的态度不同于那些女子讓他覺得新鮮?也許是男子喜新厭舊的天性使然?又或者是她這張臉值得引起他的關注?他對她是情也罷、欲也罷......無論怎樣他都知道,自己心底從未當她是一味解藥這樣簡單。
當日在混亂中被迫分離,很多他想去了解、想去完結的事就此戛然而止,此刻再見,他很想知道這一年裏她所有的經歷,三百六十五天那樣短又哪樣長,她是否仍将他為她做過的那些記在心裏。他希望她記得又怕她會記得....思緒起伏間萬語千言卻不知從哪裏問起?他只知道,過去的三百六十五天,他以為已經丢失不見的東西,驀然間失而複得,他下意識的就想抓牢。
此時此地,彼此相對,她與他也當得故人二字吧。可是離別帶來的拘束和忐忑在此刻讓他們無法親近起來。
只是這對故人共同經歷過那麽難忘的生死逃亡卻直到此時此地他們才知道彼此的名字
林藝萱?林藝萱....
衛卓雲眉頭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複這個名字,似乎在細細品味,冷冷眸光中閃過一抹柔情。
衛卓雲....衛公子....
對于她這樣的稱呼,他似乎很是受用。
故人重逢的第一日她與他就這樣和風細雨地度過。
次日,衛卓雲來同她吃早飯,而自此之後,這便成了慣例。
飯桌上,藝萱攪着碗裏熱氣騰騰的燕窩粥,委婉地表明想要離開。并非此處不好,也并非他怠慢于她,她只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理由也沒有什麽立場停留在這裏。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你是想回到宮裏去嗎?”
藝萱連連擺頭。那個所謂集天下榮華富貴于一體的所在,其實也是這天下最不幸的地方。她雖然只待了短短五個月,卻看盡宮中女子的爾虞我詐,為鞏固地位、博得上寵,那些光鮮亮麗的女子明争暗鬥、耗盡心機、用盡手段。那個天家富貴地、不過是人間悲情冢。 那樣一個人吃人的地方她從未想過進去,如今僥幸逃出來,她是永遠也不想再度踏足。
見她搖頭,衛卓雲續道:“如果不是,你還是暫時在這裏待一段時日,宮裏既出了這樣的大事必會亂上一陣,若被人看見你,只怕你我都會惹上些麻煩。況且你手上的傷也需及時醫治,想來你也不願留下疤痕吧。”
他的一席話句句在理,林藝萱也不好再堅持。
不知不覺在這裏就呆了半月有餘,時時伴她左右的是小丫頭洛洛。自她來到他的府邸,洛洛就奉命貼身侍候着她。
這個小個子的姑娘雖不善言辭,也不夠機靈,但勝在細心、謹慎,忠心耿耿。
不知是否因是暑天的緣故,盡管已經搽過許多種藥膏,藝萱手上的燒傷雖未随着時日潰爛卻久久難以愈合。任她再是冷心冷面的女子,畢竟也愛惜自己的皮相,便不免憂形于色。
這一日,用過早飯。衛卓雲交代一旁侍立的洛洛:“一會你陪姑娘出趟門,看看要帶些什麽都收拾好。”
他并未講明要去哪裏,可是語氣并非在同誰商量,只是在安排接下來的行程而已。
早飯後,洛洛已經利落地準備好外出需用的細軟,也不知道她都收拾了些什麽東西,林藝萱看着她負在肩上的碩大包裹。忍不住問道:“洛洛,需要帶這麽多麽?”
洛洛篤定的回答:“當然,這些都是姑娘每日需用的。只恨我人小力氣也小,要不應該把姑娘的被褥都打包帶着才好呢,到時候用着也放心、也方便啊。”
藝萱連連擺手:“足夠了,不必再費心了。我們只是外出,不是搬家呢。”
未幾,有人來通報門外已經備好馬車。洛洛便興高采烈地催着藝萱出門。
穿過庭院,走向大門時,林藝萱清晰的感覺到遠遠立着的幾個華服美姬投來既羨慕又妒恨的目光。
門口停着一輛皮蓬馬車,藝萱與洛洛共乘。她以為此行只有洛洛、車夫和自己三人。孰料,馬車上路前,衛卓雲換了一身素色常服騎馬跟來。
顯然他事前已經交代過,馬夫并未多問,揚鞭催馬一路煙塵滾滾而去。
午時,四人來到放鶴園。
遠遠地,他們就看見許多工匠在粉刷牆壁、油漆廊柱,翻新簾幕,忙得熱火朝天。此時并非年節,如此勞師動衆只怕是為了迎接什麽喜事。
看到這般景象,衛卓雲對迎出來的紀元傑道:“我似乎來得不巧。”
紀元傑挑眉笑道:“依我看,雲少你分明是掐指一算選了日子來的才對。我這裏雖然不宜待客,我卻早尋了一個好去處。你若願意,我不介意在彼處為雲少效勞。”
衛卓雲略微沉吟片刻,冷聲道:“紀老九,若你安排的地方不好,莫怪我和你翻臉。”
紀元傑胸有成竹地笑道:“雲少多慮了,那樣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