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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替她摘下眼睛上的帕子時,她瞧着他居然沒有那時那麽害怕。

追殺他們的人眼見強攻不下,索性将沿途的村莊洗劫一空,甚至将所有能找到的食物和飲水裏都下了毒。

這一招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實在歹毒。追殺者的目的很明确,縱使殺不死他們,也要餓死他們、渴死他們、困死他們。而在那時,衛卓雲若棄藝萱而去,以他的身手,要脫困并非難事,但他至始至終不曾舍棄她。

為了擺脫追蹤者,整整有兩天時間,他帶着林藝萱隐藏在一所廢屋。

廢屋年久失修,牆角結滿灰黑的蛛網,老舊的雕花鬥櫥上積滿塵埃。人跡罕至的廳堂裏,長滿齊膝的蒿草。無論從哪裏看都是一副荒涼景象。

藏身廢屋的他們不敢喝水,也找不到什麽吃的,僅靠挖掘一些地瓜、采摘一些野果來充饑解渴。

原本就體質纖弱的林藝萱明顯的虛弱了,臉色白的吓人。最初她還能在衛卓雲的支撐下行走,到了第三日,她已移不動腳步,她推開衛卓雲遞過來的手,淡然道:“我們在這裏分開吧,謝謝你幫我,沒有我拖累你,你不會這麽辛苦的。”

衛卓雲蹙眉看着她:“你以為這裏安全了?”

藝萱垂下頭,無意識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分開了,我們中至少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哦?”衛卓雲冷笑道:“我們中如果只能有一個人是安全的,那個人也只能是我來确定!”

藝萱怔了怔,道:“其實不必要……”她的話沒講完,已被他拉過去:“我背你!”

藝萱震了一下,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伏在他身上。男人的腳步堅定而穩健,負着她繼續北行。

腳步起伏間,藝萱覺得眼中似有淚水漫溢,她竭力仰起臉努力壓制住哭意。良久,她輕輕說了一句:“為什麽?”

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

衛卓雲足下一頓,突然一笑:“是啊,為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六

就在踏足西嶺縣城的那一夜,他們再度遭遇狙殺。

這是逃亡三日裏最慘烈的一戰。

尾随而至的正是那夜偷襲他們的殺手。他們召集了所有弟兄來找衛卓雲複仇。那時,隐在暗處的歹人突然出手。倉促間,衛卓雲甚至還來不及替林藝萱縛上雙眼。他出手如電,迅速劈殺第一個跳出來偷襲的人。

直面這樣的殺戮,女人的手在微微顫抖,衛卓雲知道她很害怕。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沉聲道:“我在!別怕!”

藝萱用力點頭:“是!”她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分心:“我信你!”

衛卓雲回身将林藝萱帶至安全之處,安撫道:“你閉着眼藏在那棵栗子樹下別動,只要你從一數到十,我就來帶你離開。”

他這樣的狂傲明顯激怒了一衆追殺者。其中兩個年紀較輕的早沉不住氣,雙雙叫嚣着揮動手裏的兵刃以犄角之勢急攻上前。

衛卓雲冷哼一聲,抖出短劍正面對敵。

他舞劍的身姿迅捷、優雅、毫不拖泥帶水,而那看上去同樣儒雅的一柄短劍在他手上就成了勾魂利器,他冷靜而絕情的挽起漫天劍花,寒光劃過,瞬間已斬殺撲上來的兩個人。

一出手就折損了三個人,看着倒在地上的三具屍體,餘下的歹人不由膽怯,不敢再輕舉妄動。突然他們中一個經驗老辣的叫道:“先殺了那個婆娘。”

顯然他已看出林藝萱就是他的弱點。

幾個歹人圍上前困住衛卓雲,喊話的漢子長矛一揮直襲不遠處的林藝萱。

關心則亂,衛卓雲稍一分神,臂上已挨了一刀,熱血湧出,頃刻染紅他的衣袖。

一個歹人笑道:“那女人果然是你的軟肋。兄弟快上,殺了那婆娘。”

若之前,衛卓雲還攻中帶守,此刻他竟是完全以命相搏,眼見林藝萱身陷險境,他心下一急,什麽也顧不得了。格開攻到眼前的刀劍,使勁全力将手裏的短劍向襲擊林藝萱的歹人擲去。

哪一劍去的及時,貫穿了歹人的心口,他高高舉起的長矛無力地垂下,摔倒在地的林藝萱險險逃過一劫。

失了武器,衛卓雲的處境瞬間被動。

歹人的刀劈下來,他擡起左膀硬生生地接住,血肉橫飛間,歹人都怔住了,未等他晃過神,衛卓雲的右掌已貫穿他的胸膛。

這樣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搏殺姿态震懾了剩餘的歹人。他們的本事都不及衛卓雲,不過是想仗着人多取勝,看眼下的形勢他們并未讨的半分便宜,鏖戰下去最多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領頭的打聲呼哨,剩下的幾個人即刻散去。

衛卓雲強撐着直到幾個歹人去遠,突然力竭的捂住左肩跪倒在地。

林藝萱驚惶地撲過來,月光下,她看清他臂膀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原來,他方才已受重創,只是為震懾來犯之人而勉強撐着。若是當時叫對方看出他身負重傷趁機猛攻,只怕他二人都要兇多吉少。

林藝萱抖着手掏出那塊他常常用來為她縛眼睛的帕子幫他包紮傷口,看着還在不斷湧出的鮮血,她心裏害怕,手也抖得厲害,哆哆嗦嗦弄了半天,才勉強替他包紮上。

剛剛靜下來的樹林裏忽然傳來聲響,衛卓雲擰緊眉頭下意識地伸手護住林藝萱。

目之所及是五個神色匆忙的勁裝男子。走在當先的俊朗青年正是半年未見的紀元傑,衛卓雲暗暗松了口氣:

“紀老九,你有種就來的再晚點!”

“雲少,你莫動怒,我接到消息一刻也不敢停留,一路追蹤而來。你也知道這荒郊野外要找你實在不易。”紀元傑看看他身側的女子,揶揄道:“看眼下這情形,雲少是在怨小弟擾了你的雅興吧。”

看到來的是自己人,衛卓雲心裏一松,突然覺得再也抗住不了,他身子一軟,整個人仰躺在地上。

藝萱吓得臉色都變了,慌裏慌張的去拉他:“你…你怎麽了?”

一旁的紀元傑笑道:“他這是看見自己人,高興得不行了!”

有了援手,剩下的路程,衛卓雲和林藝萱都少吃了許多苦頭。在精心醫治傷口、提供可口飯菜之餘,還有馬匹代步,随從護送。

但是那群匆匆撤走的歹人并未死心,他們在衛卓雲等人必經的路上做了手腳——埋了大量的硝石和火藥。一行六騎馬,兩匹炸死四匹炸傷。

藝萱與衛卓雲所乘坐的馬匹當場身首異處。兩人跌下馬背,眼見林藝萱就要被亂馬踩踏,衛卓雲不顧一切搶上前将她抱住就地一滾,險險自馬蹄下躲過。

但是躲開馬蹄踩踏的二人并未脫險,雙雙相擁着自陡坡上滾下,眼見就要掉下山崖....

三條馬鞭靈蛇般由後面卷上來,牢牢縛住衛卓雲的右臂,衛卓雲下墜的身形一穩,他只需借力躍起即可脫困。但是那樣的話,他勢必要舍棄拉在手上的林藝萱。

此刻,放棄林藝萱,就等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心裏猶豫這片刻,三條馬鞭已不堪受力,發出行将斷裂前的悲鳴

“雲少——”紀元傑一面拼盡全力拉扯馬鞭,一面大聲呼喊:“你快些上來,這鞭子只怕撐不住了。”

衛卓雲竭力穩住心神,他腦中飛快的轉着自救的辦法。

他不能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女人死!

他用腳在岩石間試探着找尋可以借力的縫隙。就在這時,三條馬鞭逐一斷裂。二人的身體急遽下墜......

山崖上的一衆人齊齊驚呼,紀元傑的聲音顯得尤其焦灼驚慌:“雲少——”

身體在一片混沌中急速下降,周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可是衛卓雲知道再這樣下去,雙腳落到實處時,等待他二人的也必然是粉身碎骨。

千鈞一發之際,他探手抓住一枝斜伸出山崖的樹幹,二人急墜的身形一緩。因為猛然受力,樹幹上下搖晃着發出暗啞的聲響。

此時,兩人的身體都懸在半空中,由于腳下沒有借力之處,又抱着林藝萱,衛卓雲想要脫離困境甚是艱難。

他轉頭看看腳底的深淵,再看看懷裏面無人色的女子,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陣疾勁的山風刮過,二人的身體仿佛挂在藤蔓上的瓜果,難以自控的晃蕩搖擺。

在這樣的力道下,衛卓雲感覺雙手似乎快斷掉了,随着手指的痙攣,握在右手中的樹幹一點點松開。忽然,他的左手一軟,抱在懷裏的藝萱猛然下滑,危急關頭,他低吼一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原本抱在懷裏的林藝萱,此刻是“提”在他的左手上。

想到林藝萱方才幾乎就要墜下山崖,粉身碎骨。他不禁打了個冷戰,滿頭是汗!

然而,随着這一用力,崖壁上的小樹變得動搖起來,樹根一點點松脫,眼見就要承載不住兩人的重量。

眼看事已至此,藝萱心知必死無疑。教她未曾想到的是,到了如此生死攸關的時刻,這個曾一度叫她恨之入骨,懼意難掩的男人竟然還肯不舍棄她!

她突然想起陸一峰,若是今時今日拉住自己的手的人是他,他會不會這樣固執地不肯放開?不,他不可能陪她來經歷這樣的生死抉擇,他在遇到一點生活的磨難時,已選擇放棄她。若是這兩日伴她逃亡的人是陸一峰,也許在第一天他就舍棄她了!

這樣的假想讓藝萱很氣餒,她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覺得失去了繼續生存的勇氣。

衛卓雲看着她臉上浮現的哀傷憂愁,以為她在害怕,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 “別怕,我不會松手!”

聽見他交付生死的承諾,藝萱心頭乍暖還寒,為什麽是這樣一個男子對他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麽在她最危急的時刻陪在身邊的人不是陸一峰?

盡管女人的身材嬌小,但在此時此境要将她牢牢拉住絕非易事。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紀元傑他們才能趕來援手。

衛卓雲清晰的聽見自己左臂骨格在一寸寸迸裂……那尚未愈合的傷口寸寸破裂,鮮血順着袖口蜿蜒而下,聚集在手背處一滴一滴落在藝萱臉上......

冷汗涔涔而下,衛卓雲知道自己的體力已到極限。

就在這時,衛卓雲清楚地聽見那女人在叫他:“大人——大人——”

他低下頭正對上女人明媚的雙眸。她微微彎起的嘴角邊現出淺淺的梨渦,這是她第一次對他微笑,衛卓雲覺得心曠神怡。可同時他也有種直覺,似乎這樣的微笑也将是這女人此生的最後一次。

“謝謝你——”女人輕輕地說,她的聲音溫婉如吟唱。女人的眼光柔柔掠過他的臉,似乎想把他看進心裏。

但她輕柔的目光輕而易舉就揉痛了衛卓雲的心。

“謝謝你——”女人細聲重複,她的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很愉悅,像是要解脫一般。

衛卓雲呼吸一窒,心裏沒來由地一驚:“你……”

下一刻,女人的手用力一掙,衛卓雲覺得手上一輕,他失聲狂呼:“不 ——”

林藝萱纖細的身子仿佛一片枯葉,急速向山崖下飄墜下去,

幾乎沒有猶豫,衛卓雲向着墜落的纖細身影撲去......那一刻,他全然忘了腳下等待自己的或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是粉身碎骨的死亡,他只想抓住那條纖細的身影,抓住那個讓他的心再度柔軟、再度疼痛、再度溫暖的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七

一坨銀錠子擲過來時,漁民朱老大吓了一跳,他看着手裏這飛來橫財,很是惶恐。他只是出于好心救起了落水的那個人,實在未料到會得到這樣豐厚的回報,這一坨銀子至少也有十兩吧?這可是他辛苦三年也未必可以積攢出來的啊!有了這坨銀子,朱老大頓時感覺人生美好,他想要娶妻生子、想要置辦幾樣像樣的家私的念頭終于可以落到實處。他突然覺得自己今日必是撞大運了,滿心歡喜之餘,他居然對自己所救的人生出感激之意。朱老大激動的擡起頭很想說點什麽來表達自己的歡喜和感激。可江裏撈起的那人已被一衆人馬簇擁着離去。

墜落山崖時,衛卓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就連生死也未必在人的算計之中。

所幸山勢不高,衛卓雲和林藝萱墜下時又連續兩次緩沖,而山崖下是寬闊的流花江,二人墜落在江水裏,險險保住了一條性命。

流花江邊世代居住着十數戶漁民。這些熱心、善良的百姓,見到有人墜崖落水,以朱老大為首的離得近的幾個漁民即刻劃了小船趕去施救,他們先救上來的是衛卓雲。

藝萱因身子較輕,在漁民趕來施救前她已被湍急的江水挾裹着沖向下游。

衛卓雲獲救後,本意是想要立刻親自找尋落水的林藝萱。奈何,屬下阿魯奉上他母妃一封親筆密信,信中三言兩語稱其父皇身染重病,令他即刻趕回宮中。

衛卓雲立刻參透母妃的用意,大抵是怕他另幾個心懷叵測的兄弟趁着父親病重起了争奪皇位的野心。他握着信權衡再三,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即刻趕回。

臨走前,他的摯交紀元傑問他:“流花江邊那些漁民還是照老規矩都滅了嗎?”

衛卓雲略一沉吟:“罷了,他們尚不知我的身份,此時也不宜将事情弄大。目前,你急需替我去辦的就是找到和我一起墜下的那個女子。”

紀元傑與他雖然相交數年,情誼頗深,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并不想欠他這樣一個人情。

“你要找的人,于你極重要吧?”紀元傑玩味地直視着他。

衛卓雲沉默良久,緩聲道:“重要與否我不敢說,但是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待在我身邊。”

紀元傑若有所思地道:“如此,我明白了!”

山野漁民不曾見過什麽大世面,當阿魯帶着一幹屬下趕來接衛卓雲時,一衆老小鬧鬧哄哄地趕着看熱鬧。

他們覺得江裏撈起的那個青年男子明明歲數不大,偏偏衆人對他都甚是謙恭,有幾分見識的漁民立刻會意此人必然有些來頭。再看見他被一衆人簇擁着騎上高頭大馬,那排場和氣勢也是他們平生見所未見,有幾分見識的漁民愈加肯定自己的推斷,甚至他們還頗篤定的告訴身邊的人,這江裏撈起來的人不但有來頭,而且來頭不小。

聞聽此言,原本還歡欣鼓舞的朱老大不又生出幾分遺憾,早知道自己就該厚着臉皮開個口,或許十兩銀子就翻了一番也說不準。

一衆漁民或驚詫、或茫然、或遺憾地看完了一場熱鬧,殊不知他們剛剛因衛卓雲的一句話險險逃過生死一劫。

衛卓雲回宮兩日後,紀元傑便傳信與他。信紙上只有10個字——“遍尋無跡,兇多吉少,節哀!”

他沉吟許久,緩緩提筆回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切記!”

其實在那片水域及周邊近百裏的範圍內,紀元傑早已動用了一切人力,一寸寸仔細搜尋過,卻依然無功而返。

是以,衛卓雲懸心兩日後得到的答複仍舊是讓他失望再失望的結果。

彼時,那讓紀元傑等人遍尋不見,讓衛卓雲心生微瀾的女子,正坐在流花鎮一處小小的民房內教一個梳着雙環丫的年少女孩子寫字。

或許是命不該絕,林藝萱當日墜下流花江被湍急的江水沖到下游,在下游處亦幸運獲救。

救她的是羅溪娘和菊歡,她們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

多年後,羅溪娘依然清晰的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時,她的夫婿過世不久,熱孝還在身上,她唯一的女兒菊歡也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症——渾身成片地發紅疹,一連幾日低熱不退,飲食難進。她抱着女兒跑遍鎮上的醫館,大夫們都束手無策。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骨血,羅溪娘一咬牙變賣了家産屋舍獨自踏上了為女求醫的茫茫路。

那時大約是午後,她和女兒菊歡正坐在船頭休息,午後的暖陽曬的她昏昏欲睡,就在這時,菊歡忽然發出虛弱的呼喊:“娘親——你看,河裏有人。”

順着女兒的手指,羅溪娘看見藝萱仰面浮在水面上,順水飄流而來。

羅溪娘立刻呼喊船家幫忙救人,那搖橹的船家也是個助人為樂的好心人。見此情狀,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下就立刻跳下水。一番努力後,他終于将藝萱托上小船。

此時的林藝萱因嗆了幾口水,已暈厥過去。

在船家的指點下,羅溪娘手忙腳亂地一番揉胸、拍打,幫着藝萱控出胸腔裏的水。一番折騰下來,藝萱吐了幾口水,漸漸緩和過來。眼見她還有救,羅溪娘母子将她弄進船艙,又拿出自己的衣服替她換過,抱了自備的被子将她捂好。

林藝萱完全有知覺時,羅溪娘的小船已經在江南一個名為落花鎮的小鎮停泊。

因尋訪到落花鎮上有位擅長治療疑難雜症的老大夫,羅溪娘索性在此地安定下來。羅溪娘憐惜藝萱孤身女子無依無靠,将她收留在身邊作伴。

從此,藝萱伴随羅氏母女寄居在異地他鄉。

能在這個完全陌生之處生活,林藝萱真心的覺得沒有什麽不好。之前的一切,無論是喜是悲,是仇是恩,若能就此放下,從此釋懷,于她也可算是一樁幸事。能在這裏從新開始自己的人生,藝萱亦覺得上天待她不薄。

長久的相處下來,藝萱與羅溪娘倒是難得的投機,于是她索性将救命恩人羅溪娘拜為義姐,與她一同照顧年幼多病的菊歡。

落花鎮上那位老大夫倒是果真有些本領,四副藥吃下來,菊歡的病情有了起色。

羅溪娘歡喜之餘也難免憂心,她變賣家産得來的微薄銀兩所剩無幾,為了生存也為了繼續給女兒治病,做得一手好菜羅溪娘得人舉薦進了縣衙後廚做起廚娘外加幫傭。藝萱則留在家中打理家務,照顧菊歡。閑暇時她也極少出門,或是辛勞織布、或是安靜繡花,每月總能将一兩件成品交給羅溪娘,待她變賣之後貼補家用。

羅溪娘常常感嘆她不過十六、七歲的花樣年華卻沉靜有餘,靈動不足。這個義妹的過去她雖所知不多,但溪娘推測她必是經歷了一些痛苦傷心的事,才會打磨成如今這般比同齡人沉穩、安靜的性子。

在鎮上住的久了,免不了要與鄰裏結交走動。某日與溪娘私交甚好的李嬸子來家中串門,一眼看見坐在窗邊低頭繡花的林藝萱真是驚為天人。李嬸子畢竟是婦道人家難免愛搬弄些口舌是非,有時去街邊買菜,或是在井旁洗衣,她有意無意總愛将藝萱的才貌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講給做伴的婦女們聽,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不久後,鎮上便有幾戶人家托媒人來探溪娘的口風。

一家是鎮中心開着布莊的徐家。藝萱織出的布匹、繡出的繡品皆由溪娘賣在他家。一家是縣衙裏當師爺的鄭家,另有一家是鎮西頭開當鋪的劉家。

彼時,林藝萱任選哪一家,料來此生雖無大富大貴,卻也可保衣食無憂。奈何,她小小年紀就經歷了一場情殇。對于羅溪娘的再三推薦全無興致。

羅溪娘擔憂地看着她道:”你好好一個女子,莫非要伴着我們母女虛擲青春不成。“

藝萱轉着手裏的木梭,淡淡道:“我這樣伴在姐姐身邊不好麽?還是姐姐厭棄妹妹了?”

羅溪娘搖頭道:“傻丫頭,我是怕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啊,哪有女子老死在家人身邊的道理?”

藝萱毫不在意地繼續低頭織布,淡淡道:“如此倒是甚合我意。”

任憑羅溪娘再三相勸,藝萱只是婉拒,沒奈何,羅溪娘只得對外宣稱:“我這妹子,極是孝順,立志要為亡母守孝三年再作打算。”

幾家人聽罷,唏噓不已,只得暫時作罷。

這雖是個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之後那段日子三人倒也清靜許多。

私下閑聊時,羅溪娘也曾探問過她心中是否有人,藝萱一概搖頭。可是有時于半夢半醒之間總會有張臉浮現.....那人抓住她的手,眼睛那樣焦灼的望着她....鮮血順着他的手腕一滴滴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

夢醒時,她更多的是茫然和惆悵。

誠然,那張臉讓人無法輕易忘記,那些同生共死的經歷無法忘記,可縱使記得又能如何,她與他就算一起經歷了許多,也不過是路人一場,她對他的認知不過停留在皮相而已。而對他那樣一個男子而言,她這樣一個平凡女子也不過是他衆多經歷中無足輕重、微不起眼的一段吧?何況,世易時移,無論陸一峰與未知名的他皆已是不可觸及的記憶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八

時光流逝,人世幾度春秋。

藝萱在落花鎮度過了安定平穩的一年,這樣的生活持續到羅溪娘因殺人命案牽涉入獄。而因着這遭磨難,亦萱本已平淡安寧的人生就此峰回路轉,變得跌宕起伏。

那一天來得突然,幾乎半點預兆也沒有。林藝萱還記得,那天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正是乍暖還寒的三月裏,下了雨就顯得格外陰冷。羅溪娘出門前她還囑咐她多加了一件外衣。

“今日,知縣大人的府邸置辦酒宴,恐怕會晚些回來。菊歡就拜托你照應了。”

“姐姐放心忙去,菊歡我自會照顧妥帖的。”

“有你看顧菊歡,我自是後顧無憂,你也別總熬夜等我了,今夜或許會回來的很晚。”

“是,我知道姐姐都是為我好,一個人走夜路姐姐可要多加小心啊!”

兩人就這樣嬉笑着作別,怎麽也料不到,羅溪娘此去會卷進一場禍事裏。

三月初二,天氣雖不大讨喜,縣衙裏卻是喜事臨門。

今日是知縣李老爺的小妾惠芸的生辰,同時惠芸已有身孕七個月,不久她将為縣老爺添丁進口。這讓年逾四旬,膝下猶虛的李老爺喜不自禁。壽宴席開一十八桌。招待的皆是與李老爺素來交好之人。其中既有鄉紳也有商賈,還有不少借機獻媚的下級官員。

滿府上下熱鬧喜慶,李老爺更是意氣風發,春風滿面。

羅溪娘那一日給主廚打下手,她洗菜、切菜、配菜忙得腳不離地。午時,縣衙的下人們川流不息将一道道美味佳肴送上桌,十一道菜外加一缽熱湯。菜色葷素兼有、冷熱搭配。最後一道正是主廚許老師傅的拿手好菜——三彩湯。

知縣老爺興沖沖的給小妾惠芸盛了一碗,當下惠芸就着碗沿喝了幾口,笑道:“味道果然好,這湯的名字也十分讨喜。妾身甚是喜歡。”

知縣老爺喜笑顏開地吩咐:“快,快,把湯都拿到小夫人這邊來。”

縣老爺此舉令惠芸自覺很得臉,面上越發笑的殷勤:“多謝老爺厚愛,小妾感激不盡。”

席間,衆人不僅奉上金銀珠玉作為賀禮,更是紛紛揀那好聽的奉承話說,知縣老爺聽得受用無比。

正獨自喝湯的惠芸忽然喊:“哎喲……我怎麽肚子疼!”

李知縣只道惠芸貪吃動了胎氣,便吩咐使女扶她去內室休息,回身與下屬同僚繼續飲酒作樂。三杯酒才下肚,就見使女奔進大堂哭喊:“老爺——老爺——小夫人只怕不好,

知府搶進內室查看,只見那惠芸已是面如紫金,氣若游絲,抱着肚子歪倒在榻上,眼見是活不成的了!

“來人啊——請大夫——快啊—— ”李知縣年近五旬,盼了多年才盼到惠芸有孕,實指望她能産下男胎繼承香火,萬萬料不到會在大喜的日子出了這樣意外,心下真是又急又怕。

盡管鎮上醫術最好的大夫被請進了知府府邸,忙活到天黑。終究是回天乏術。

二十二歲的惠芸帶着肚子裏的孩子悲慘的死去了。

縣衙出事時,林藝萱正帶着菊歡在窗前小幾上一同練字,二人剛将一篇字帖臨摹完畢。

與羅溪娘交好的李嬸子就跌跌撞撞的跑進屋來。一看見亦萱,她抑制不住的哭叫起來:“萱姑娘,萱姑娘...不好了。”

眼見平日裏溫和有禮的李嬸子驚慌失措的樣子,林亦萱和菊歡都吓了一跳。

“嬸子,不要急啊,你慢慢說。”

“萱姑娘啊,我剛剛聽賣菜的何大叔說,縣衙的壽宴出了大亂子,縣老爺的姨太太被人藥死了,縣衙裏的廚子、下人統統進了縣衙,說是縣老爺要嚴刑拷打,追查兇手啊。”

“啊——”林亦萱大驚失色,“嬸子....你看見溪娘了嗎?...她可還好?”

李嬸子自顧拉起衣角抹眼淚:“聽說竈房裏的人都關起來了....溪娘只怕是兇多吉少。”

菊歡畢竟年幼,聽見這樣的話立時吓得大哭起來:“萱姨,娘親怎麽了?”

林亦萱一時心亂如麻,這樣的罪名一旦坐實,可是要殺頭的啊。可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拉住李嬸子:“嬸子,我設法去見姐姐一面,菊歡就請你代為照顧可好?”

李嬸子連連點頭:“你快去,實在不行,你就去城西求求溪娘的表舅,看看她能否幫忙。”

林藝萱立即動身,可是要進縣衙的牢房卻難于上青天,無奈之下,藝萱直奔城南的表舅家。

這表舅是溪娘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的指望。

可是羅溪娘的表舅早已經收到消息,他本就不是個熱心俠義之人,任憑林亦萱如何叫門,他只裝聾作啞。

無奈之下,林亦萱只得變賣自己的飾品換回一些燕窩、人參之類的禮品再度來敲表舅家的大門。羅溪娘的表舅雖不仗義卻實在是個貪心之人,見着禮物方将大門拉開一條縫隙。藝萱正欲開口相求,那貪心之人已将禮物盡數接過去,露出半張臉壓低聲音道:“你別再來了,我也是自身難保幫不了你的,看在你如此誠意,我就指你一條明路,你去求求牢頭或許有用。”

話音未落,大門再度合攏。

看見這所謂的親人如此薄情,林亦萱痛哭失聲:“表舅....你怎忍心見死不救啊!”

任她哭得百般凄涼,院門再也沒有開啓。

無奈之下,林藝萱只得硬着頭皮去後街找尋牢頭。好話說盡,又奉上一份厚禮,才得了牢頭一句準話:“我只能讓你見他一面,其他的我可是有心無力。”

藝萱自是千恩萬謝:“多謝、多謝,能見姐姐一面小女感激不盡。”

牢頭壓低聲音道:“今夜二更天你去縣衙牢房後門等着,我自會安排你們相見。”

林藝萱拖着疲憊的步子走回家,一進家門,菊歡就迎上來,後面跟着眼睛紅紅的李嬸子。

“這是造的什麽孽啊,教你好好一個黃花閨女抛頭露面的四處奔波。”

“嬸子,我不妨事,今夜我們就能見到溪娘姐姐了。”

李嬸子嘆了口氣:“溪娘好好一個女子,怎會攤上這樣倒黴的事情。”

李嬸子幫着料理了晚飯,自回家去了。藝萱照顧菊歡吃完,自己因心中煩惱倒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她将溪娘的衣裳找了兩件出來,并着兩三只燒餅一起打包好,預備晚上去見溪娘時交給她備用。

半夜,在李嬸子的陪同下她牽着菊歡的手悄悄來到縣衙的牢房後門外。二更鼓已敲過,牢頭才打着呵欠出來,一見菊歡,他不悅地道:“怎麽還有個女娃,不是說好就你一人的嘛。”

李嬸子連忙上前陪着笑:“牢頭大人,我們要看的是這孩子的娘親,勞煩你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我們一定不給你老添麻煩的。”

藝萱也紅着雙眼在旁哀乞:“牢頭大叔,你行行好吧。”

牢頭搓着下巴默不出聲。

李嬸子笑得越發殷勤:“其實,這丫頭早就給牢頭大人備下了一只“客似雲來”燒雞店的大燒雞下酒,因來的匆忙不曾帶着,明早她一定送去大人家裏,還請笑納。”

得了便宜,牢頭才哼哼唧唧地允許她二人進去。

一走進陰森的牢房,林亦萱的心都擰在一塊。

當看見羅溪娘一身血痕,匍伏在牆角時,她不由悲從中來。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救了自己性命的人,這個滿懷善意收留自己的人會去謀害別人。藝萱抖着嗓子喚道:“姐姐——姐姐——”

菊歡也帶着哭腔喊:“娘親——娘親——”

聽見親人的呼喊,羅溪娘艱難的爬過來,隔着欄杆看着自己涕淚交流的妹子和孩子,頓時覺得悲從中來:“我可憐的孩子,若是娘親死了,你該怎麽辦啊!”

才一日不見,羅溪娘卻似乎老了十歲,藝萱可以想見期間她必是遭受了令人發指的折磨。

隔着欄杆,羅溪娘一把握住一軒的手,哀聲乞求:“好妹子,我恐怕是出不去了,我這孩子只好托付給你.....姐姐對不住你啊......”

藝萱聽到這遺言一般的交代,心裏難過的作聲不得。

菊歡的哭聲頓時炸響:“娘親——娘親——你不要菊歡了嗎?娘親?”

三人正抱頭痛哭,牢頭聞聲而入,一疊聲嘟囔:“時候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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