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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姐姐要留在這裏嗎?”

綠兒垂下頭,緩緩道:“綠兒已經沒有親人,早就無家可歸了,我離開這裏又能去哪裏?”

藝萱道:“若是姐姐願意,我願意同姐姐做個伴。”

綠兒輕笑道:“你以為要走出這個大門是那樣容易的事情麽?”停了停,她低聲續道:“何況我……似已有了身孕……”

藝萱驚道:“姐姐!……那人知道了嗎?”

綠兒搖搖頭:“總會知道的吧。”

面對此情此景藝萱不能再多說什麽,只得道:“姐姐珍重,願那人善待你吧。”

綠兒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但願吧!”

直到走出很遠,藝萱回頭看時,仍見綠兒遠遠的站着,襯着身後高大氣派的大門和房舍,綠兒的身影格外的嬌小,小得似乎只是一粒塵埃一般。

臨仙鎮,是偏安江南一隅的小集鎮。比林藝萱預想的要遙遠很多。

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她一個單身女子獨身遠行更是險阻重重。為了不引人矚目,她披散了頭發,着一身髒衣扮作乞丐模樣。車行船度了兩三日終于到達。

臨仙鎮車水馬龍,沿街店鋪林立,倒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藝萱在鎮上漫無目的的游走了兩日。若非綠兒那時給的盤纏,只怕她早已饑寒交迫。

天漸過午。

藝萱在街邊的茶攤坐下。叫了最廉價的食物,正就着茶水吞咽。

一輛華麗的皮蓬馬車緩緩由身邊駛過,在不遠處的趙記果脯店前停住。

馬夫跳下車轅,支好登椅。一位衣冠楚楚的年青男子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位光鮮亮麗的少婦走下車來。

少婦小腹隆起,顯然已有數月身孕。

男子攜了她,談笑風生的走進果脯店去。

林藝萱驚愕的愣在當場,縱使隔了半載光陰,隔了半街人影,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個衣冠楚楚的年青男子,就是與她有過三生之約的陸一峰。

可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小心呵護着的女子是誰?難道是自己眼花?母親呢?

藝萱腦中百回千轉,只覺得越想越怕。

陸一峰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大包果脯。他殷勤倍至的照料那女子蹬車,再溫存備至的送上果脯,全程目不斜視,似乎周遭的一切均與他無關。

直到馬車由身旁駛過,藝萱才回過神來,她下意識的追了幾步。路旁有一灘積水,車輪碾過濺起的水花盡數撲在她臉上。

藝萱只得狼狽的站住;此刻就算追上他又能如何?說她是他的未婚妻嗎?那麽他身邊那女子又是何許人?叫她情何以堪啊!

離了茶攤,藝萱游魂般游蕩。

她原以為投奔了他就找到了畢生的依靠,她一直以為只有在他身邊自己才是圓滿的喜悅的。可眼下,她只怕是多餘的吧!

不管她有多不甘心,隆興縣城那場戰火摧毀了一切,當日他寫下的婚書早已丢失,除了發髻上這枚小小的珍珠簪子,她實在沒有旁的信物了。只憑她一面之詞,她能讓人信服嗎?她能順利找到陸一峰嗎?而陸一峰還會回到她身邊嗎?能為她證婚的長輩在戰亂中生死不明,誰也幫不了她。他若拒不認她,她真的莫可奈何。

一剎那,無助的恐慌鋪天蓋地而來。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虛脫,連走回客棧的力氣都沒有。

眼前閃現的是昔日他執着她的手,耳鬓厮磨的情景。耳邊回響的是那夜月下許下的諾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還有他為她吟誦過的那些美妙的詩句……

而正是這美好的一切,支撐着她,讓她身陷衛卓雲的軍帳時仍充滿希望,讓她能在那樣不堪的時刻拼死堅守自己,哪怕以命相搏,她也覺得是值得的、是幸福的!哪怕孤身遠赴,歷盡艱難,她也無怨無悔……

可是此刻,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七月的陽光暖透人心,她卻覺得遍體生寒,不由抱緊了胳膊。

該怎麽辦?娘親在哪裏?該怎麽辦?怎麽辦啊?!

身子虛軟,腳步沉重,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模糊。

難道.…..一峰哥哥沒有認出自己?她猛然想起自己塗在臉上的泥污。她一面用手在臉上亂抹,一面疾步靠近河堤,俯身掬水照面。粼粼水光裏映出一張憔悴蒼白的臉孔,她靜靜盯住....

是了,如今這樣狼狽憔悴的自己他自是認不得了,可是就算他認得又如何?他身邊早有了如花新人。

藝萱再也支撐不住,搖晃着跌坐在河堤邊的大樹下……

她茫然地坐到暮色四合。

晦暗的暮色中,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一左一右将她圍住。

其中一個亮出一把匕首:“呔——乖乖交出身上的銀子!”

藝萱恍若未覺,直到那冰涼到刀刃抵在她脖頸處。她艱難地擡起頭,眸子裏映着寡淡的月色,月光雖然暗淡,但已足夠讓她的雙瞳奪目,就像有星辰落在她的眼裏......

“嗬——”歹人握刀的手微微一松,他畢生所見的女子也抵不過這女子的半點風華。

另一個也圍過來:“動手啊——老二——”。在看見藝萱的剎那,他驚喜地呼道:“好運氣,好運氣!這妞兒賣到月仙院必定得個好價錢。”

兩人一左一右捉住藝萱的胳膊不顧她的掙紮抗拒,想要強行将她拖走。

可是才走得兩步,左邊的歹人“哦喲——”一聲怪叫,丢開藝萱的胳膊,抱着自己的腿跌倒在地。右邊的歹人剛剛問出一句:“老二,你怎麽了?”下一刻一根樹枝也貫穿了他的小腿。

同樣的手法、同樣的重創,之前還兇神惡煞、為非作歹的兩個人此刻皆疼得滿地打滾,哀嚎慘叫,鮮血染紅了他們的衣褲,地上也留下了斑駁的血痕。

藝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漠然的看着這一切,就像一尊無知無覺的木偶。也許是愛人背叛的傷害、亂世無倚的悲哀,讓她覺得心灰意冷、了無生趣。

大樹無風自動,衛卓雲由藏身之處的縱身躍下。方才若非怕驚吓了藝萱,以他一貫的作風,擲出的兩截樹枝只怕早已貫穿歹人的眼睛。

林藝萱仍呆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神色落寞。

衛卓雲緩步向她走來,光潔的明月在他身後灼灼生輝,将他高大的身形幻化成一副生動的剪影。

藝萱努力張大雙眸想看看走過來的是誰。

因為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可她隐約覺得這影子很熟悉....她很想看清楚來人,可下一刻,她力竭地暈厥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總覺得自己寫的不夠好,所以改了又改!

☆、四

臨仙鎮。

平安客棧早早就挂出寫有客滿字樣的燈籠,關門打烊。

這本是一家不起眼的客棧,規模既小,屋舍也略顯得有些老舊,自從鎮上新開了一家豪華大氣的客安大客棧,他這裏的生意日益慘淡。十天半月無人光顧已是常事。就在店主劉富貴愁得心煩意亂之際,有客人走進了他的小客棧。

說起來,老板劉富貴今日財星高照,冷清了大半月的生意,今日竟來了一位出手闊綽的年輕人。當他把一張百兩銀票拍在櫃臺上時,他幾乎疑心這位大爺是要買下他這座小客棧。

他擡起頭看着這位從天而降的財神爺,滿臉堆笑地嗫嚅着說:“客官,有何吩咐?”

財神爺的懷裏抱着一個熟睡的女子,女子身上裹着的男子外衣,顯然就是財神爺脫給她的。至于那女子的相貌,他并未看得真切。耳畔聽見財神爺沉聲道:“自今日起,不許再放人進來,店裏的人也須得聽我吩咐。”

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圖,其他的都不重要。何況他不過是想包下客棧。劉老板在商場摸爬滾打十數年,似這樣的富家子弟見得多了,他們只要一時興起只怕比這樣奇怪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只要他不在他店裏殺人放火,只要他屆時将數額巨大的銀票拍在他的櫃臺上,莫說是閉門謝客,聽他差遣,就算要他日日叫他做親爹也無甚所謂。想通這一點,劉老板自然分外殷勤。

“承蒙客官高看,小的定當聽命。兩位必是趕路辛苦了,莫不如...現下先開了上房,客官與..呃....夫人先去休息。”見財神爺默許,劉老板立刻轉頭向裏喊道:“小二——快來給大爺領路!”

原本沒精打采縮在後堂的店小二聽見掌櫃的這聲招呼,即刻精神抖擻地沖出來,喜笑顏開的道:“客官來了,辛苦辛苦,請這邊走!”

臨上樓前,財神爺吩咐道:“弄些熱水上來。”

将林藝萱安排好後,衛卓雲卻沒有困意,他站在床前久久看着昏睡正酣的女子。

那個女子,最初震撼他的是她遺世獨立的姿容。縱橫人生二十三載,他可謂閱盡人間風月,在他所經歷過的女人中,她或許不算最美貌奪目的,但她天成一種清冷凄然的氣質,就像一彎月,一彎懸于雪夜高空的月.....她美的凄寒....讓人憧憬卻不易接近。她的美又仿佛一捧冬日的新雪,晶瑩剔透卻不容亵玩,抓在手裏太久就會一點點化盡。

這是環繞在他左右的那些女子所沒有的。

他對她雖談不上了解,但是他知道她在戰亂裏那些經歷若落在別個女子身上只怕早已傷心落淚、泣不成聲。她卻始終不曾流淚,只一個人靜默的忍耐和承擔。見多了撒嬌撒癡、驕矜造作、喜怒無常的女子,對于這樣一個她,他很好奇。

忽然,床上的女子微微翻了下身,睡夢裏不自主地伸手捂住胸前。

他微微蹙眉,難道是她胸前的刀傷又痛了?想起她與他拔刀對峙的一幕,他真的很好奇這麽柔弱的女子是從哪裏來的勇氣。

像他這樣的男子,除權力、富貴之外,還擁有一副不錯的皮囊。除了那些戰亂中被虜獲的女子,在他周遭多的是思慕他、暗戀他、自願委身于他的女子。那些女子要麽屈服于他的權力、富貴之下。要麽被他俊朗奪目的外貌吸引,哪一個不為他的翩翩風采折服。而這所有的一切大抵從未入過這個女子的眼吧。

想起她說的未婚夫,他不禁很好奇那個與她訂過親的男子,難道真是人中龍鳳?才高八鬥?貌比潘安?自視甚高的他決心要親眼看看那個叫她舍生忘死的男子到底是何等偉岸模樣。

這所有的好奇都成為驅使他暗中跟随她的理由。而他唯一不肯承認和面對的就是自己心裏對她的那種莫名的情愫和隐隐的不舍。

休整一夜,次日醒來看見站在眼前的衛卓雲,林藝萱倒是出人意料的鎮定,或許是因為心已死,或許是沒有感受到他的惡意,或許是她整個人都已經有些渾渾噩噩。

衛卓雲亦不動聲色,伴在她身邊。

在客棧的兩日,藝萱總是愁眉深鎖,郁郁寡歡,白日裏食不甘味,夜裏更是輾轉無眠。

她的情傷、她的憔悴、她的無助、她的悲哀…….

衛卓雲一切盡收眼底,第三日他終于忍不住發問:“你想見他?你想見你那個未婚夫是嗎?”問這話時,他分明感到嫉妒,待看見她緩緩點頭,他又有些莫名的惱怒。這兩日,他略動用了些手段,已将林藝萱來到臨仙鎮的前因後果摸了個□□不離十。他知道她費盡心力來到這裏本是為了投奔自己的未婚夫,可是她滿心期許的倚靠已經移情別戀,将她舍棄。

她被抛棄了,他以為這樣的時候,她會需要他。可是這個女人明明在日夜承受着情傷的煎熬,面上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使得他空懷了一腔柔情和安撫卻居然不知要從何下手。

可他卻哪裏知道林藝萱此刻的心思,人心已變,再見固然已是毫無意義,她不過是想從陸一峰口中探知母親的下落。

衛卓雲竭力壓制住心底的不悅走過去,抽走林藝萱挽發的珠釵。這是她頭上唯一的飾品,一枚并不名貴的珍珠發簪,她始終帶着。該是那個男人贈她的吧,她才會如此珍愛。

藝萱的頭發絲緞一般披散下來,垂落在身後。她只是呆呆看着他,不問緣由也不做抗拒,眸子裏滿是落寞心灰,仿佛生死都已無所謂。

但她那長發垂肩、素衣雪顏的摸樣卻看呆了他,許久之後,他才說出一句話:“好好呆在這裏,我會叫他來見你!”

衛卓雲不辭而別,出去了半日。

這日傍晚時分,陸一峰來了,慘白着一張臉,似乎連走路都有些踉跄。

從內心來說,他委實不願與林藝萱再有交集。不管之前她與他曾有過什麽,戰亂摧毀了舊有的一切。他甚至以為林藝萱這個柔弱的小女子已經被戰火吞沒。初到臨仙鎮,他并未找到想要投靠的親戚,無依無靠的流落了半月後,他身上的盤纏已捉襟見肘,常常為了一日三餐奔波發愁。就在這時他遇見劉家大小姐,她雖然相貌平平,沒什麽才情,可她能給他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陸一峰的心意在華服美食的輪番包圍下漸漸發生改變,等到林藝萱的母親一病逝,他立刻入贅劉家。他很慶幸遇見劉家大小姐,她無疑是他命中的貴人。他滿懷欣喜的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那個曾經與他花前月下共盟白首之約的林藝萱早已淡出他的心底。陸一峰成了親,娶了富有多金的劉小姐,岳父母對他寄予厚望,為他創造最舒适的生活條件,讓他可以安心讀書,致力科舉。何況,再過三個月,他的孩兒也将降生。陸一峰對自己眼前的生活真是滿意至極,偏偏這時林藝萱卻出現了,那日在街市上他其實是看見了她的,她那孤苦伶仃的模樣很是楚楚可憐。可是想到有可能因她而失去眼前的一切,他是焦急、慌亂的甚至有幾分怨恨她的……

他對她避而遠之,希望她知難而退。

可是前天夜裏,他的書齋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一身勁裝,蒙着面巾。一雙犀利的眼睛定定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心裏發慌。當他立起身想要呼喊下人。不速之客将手一揮,有個物件叮一聲插在他的書案上,離他的手指不過半寸的距離。

他定睛一看,臉色都變了。書案上那斷做兩截的珍珠發釵正是昔年他贈給林藝萱的訂婚信物……

陸一峰惶恐的擡起頭,一剎那似乎覺得自己完了,他苦澀地動了動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去見她——平安客棧——好自為之!”

不速之客丢給他這句話,再冷冷瞥他一眼,就由窗口掠出去,消失在暗夜裏。

在這昏黃未定的傍晚,本該兩情纏綿的情人相見,卻顯得分外難堪。

逡巡良久,陸一峰不安地開了口:“那日離散後,我本想去尋你的,只是伯母病重實在抽不開身,我一直照料她,直到開春她也未見好…..”

林藝萱凄然一笑,原來母親已由他口中的岳母大人轉換成了伯母,他是真的已經放下從前了!

她輕嘆一聲打斷他絮絮叨叨的講述:“往事已矣,不提也罷,我只想知道我母親如今在何處?”

“伯母病得很重……來到臨仙鎮後情況似乎更不樂觀…我變賣了自己身邊所有值錢的東西,可還是徒然……”陸一峰說的都是實情,他唯一隐瞞的就是自己瞞着林母與劉小姐私會被其察覺才是導致她病情突然加劇的原因。

雖然之前她已有些猜疑,但是親耳聽聞母親的死訊,藝萱還是覺得一陣劇痛由心底一寸寸擴散出來。許久之後,她才強壓下心底的悲痛。

不知是不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愧疚之意,陸一峰還在語無倫次的講訴:“我是個記恩的人,昔年伯母待我有如親子,我自當回報與她…..你不知道,流落異鄉真的是太艱難了…我身邊可以典當的都典當了,最後沒辦法了我只好在街頭賣字畫,賣字畫的收入微薄…伯母又病着….那些日子我日裏發愁、夜裏也睡不安穩……一日三餐無着落、還要請郎中、買藥.…..你不知道真的是太難了......”

藝萱不能再聽他說下去,無論怎樣一切已是定局。與他面對的越久,越會叫她想起許多從前,叫她的心一再遭受淩遲。

她欠身一揖,打斷了他的講訴:“陸公子……多謝!”

這樣的稱謂,讓陸一峰尴尬無比,他們曾今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語的情侶,可如今也這般疏遠、生分了。他嗫嚅着說:“本是我該做的……我…我已經盡力了……”

藝萱截住話頭,低聲問:“我母親如今葬在那裏?”

陸一峰道:“在鎮外的石子崗上。”他邀功似地又補上一句:“我還為伯母立了碑,就是花崗岩的那種,應該極易找到……”

藝萱再次打斷他:“陸公子,我們就此別過....不送了——”

這句話一出口,藝萱只覺得有什麽生生由血肉中剝離出去。

自此之後,她與他只是路人了!

臨出門前,陸一峰不由回望着她。若論容貌才情,劉小姐——他的現任夫人,自是無法同她相比。就連她素着一張臉的摸樣都那樣叫人沉淪。錯過這樣的她雖然可惜,但是抓住眼前的富貴榮華才是當務之急。想讓她等他這樣的話幾乎已到嘴邊,到底被他忍住了。畢竟于她而言,他是心中有愧的,猶豫許久終是說不出口。

他想起那個深夜潛入他居所的冷情男子,那男子曾警告他好自為之。他不知道她與他是何關系,也并不敢多問。但他心裏知道那絕對是個他惹不起的人物。

“保重……”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人聲散,腳步遠,都結束了。無論曾今怎樣美好醉人,到底是前塵往事了。

随着一顆心漸漸冷下去,林藝萱的身子也一點點失了力氣,她把手支在桌上,強迫自己站好。

她還不能倒下去,她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要把客死異鄉的母親帶回去,生不能回鄉,至少要讓她魂歸故裏,與父親同穴安葬。

房門吱呀一聲開啓,身後傳來腳步聲。

藝萱轉過臉正對上衛卓雲探究的眼神。

她深吸了口氣,軟弱無力地對他說:“我求你一件事…..求你幫我...幫我送我母親的靈柩回鄉……”

她說求他,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這樣做小伏低的話,他聽着覺得心酸。

凝視着眼前這個竭力強撐着,臉色雪白的女人許久,衛卓雲終于慢慢點了點頭。

七月十一日。

衛卓雲借助放鶴園的力量,組織人力,安排法師,為林藝萱的母親遷墳回鄉。

由臨仙鎮啓程,經水路一路向南。三日後到達林藝萱的故裏——隆興縣城。法師做了七日的水陸道場。

七月二十一日,藝萱的母親與其父合陵。

期間,藝萱每日身着素服守在靈前,除了焚燒紙錢,供奉果蔬,極少言語。

在她沉靜如水的外表之下,一顆心卻百般痛苦掙紮——她曾經以為可以依傍一生的男子在短短半載已經移情別戀,她曾經以為他會是她最後的依靠和希望,可是看見那伉俪情深的一幕時,她的夢醒了、心碎了。兜兜轉轉,她又回到了那條孤苦無依的老路上,從前再不濟,到底有個知冷知熱的親娘伴在身邊,如今,她是真的孤身一人、別無依靠了!

那種空茫無助的悲哀沉甸甸的壓着她......

她想起自己在衛卓雲的軍帳裏那些豁出命去的反抗,那時正是陸一峰這個支柱支撐着她熬過了一次次的劫難和危險。她以為只要堅守到最後,一定可以換來她想要的結果。但如今看來,這結果真是苦澀。仿佛當日她有多堅持,而今就有多可笑。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手的卻是她一度最痛恨、最懼怕、最抗拒的男人。她連自己那樣抗拒、厭惡的人都去求了。她的自尊早已踐踏殆盡,她覺得自己活的很是悲哀、生不如死。

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

她匍匐在母親的靈前忽然就哭了,那無聲而壓抑的哭泣,是在哭祭逝去的母親,也是哭泣自己的不幸。

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徹底慌亂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五

這是在隆興縣城的最後一夜。

衛卓雲獨坐燈下擦拭着随身攜帶的短劍,這柄短劍是先王賜予他的第一件賞賜,也是他用得最趁手的一件兵器,自他十四歲起就從未離身。

門扉輕響一聲,有輕巧的腳步慢慢走過來,淡淡的花香由遠及近萦繞在衛卓雲的鼻端,他以為是來送茶點的使女,手未停頭也未擡,淡聲吩咐道:“放下就出去,不要再來打擾。”

身後無人應答,遲遲不見動靜。

衛卓雲蹙起眉頭,有些不悅的轉過身,不期然一道柔美的月光照進他的眼裏——衣裙翩跹、袅娜生姿的林藝萱,似踏着浮雲輕盈而來。女子青絲披撒,美豔中偏偏還帶着一絲羸弱,清麗的容顏像一朵蓮花靜靜開放在衛卓雲的眼中,直直撞入他蟄伏已久的心懷……

看得出,今夜這女子裝扮過自己,雖然她只是做了簡單的梳洗、換了一身衣服,他還是敏感地看出她的不同。在回隆興縣城這段日子,她為母守孝總是一身白衣,今夜卻着了一襲丁香色圓領半臂襦裙,斜搭一塊水粉色暗花披帛,平日裏挽得整整齊齊的長發披散在身後。未施粉黛的臉上神色肅穆,悲傷之色隐現,越發襯的她猶如世外仙子,玉潔冰清、遺世獨立。

門未關好,有風吹入,藝萱的裙裾、衣袖、長發、披帛都在風裏翻飛飄舞,有如禦風前行的谪仙。

衛卓雲慢慢站起來,定定看着哀傷而美麗的林藝萱。一貫冷厲的眼神也一點點變得柔軟。

“辛苦一天了,怎麽還不去休息?有事麽?”

藝萱沒有回答他,她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突然就走上前來,緩緩伸出雙手顫抖着環住他的腰。

衛卓雲的身子一震,任憑她抱着。她生澀的示好讓他欣喜,而來自她身體發膚的幽香讓他漸漸不能自持。

他吞咽下口水,艱難地說道:“你該知道,我不是君子。”

“大人,是我自願的。”她細小的聲音落在他耳中,激起的卻是千重波濤。

衛卓雲知道她對自己一直就是個誘惑,他一直在壓抑自己對她的欲望。那欲望如同一頭四處作亂的小獸,他怕傷到她,故而一直将它囚禁在自己的心底。

今夜,藝萱卻親手将那欲望的小獸放出,将他的理智盡數吞噬。

衛卓雲在瞬間失控,他緊緊抱住這個讓他嘗到了相思滋味、嫉妒滋味的女子。

他知道自己早就想要她,雖然最初只是純粹的欲望,可是今夜這欲望裏湧動着脈脈溫情....他想憐惜她、安撫她、擁抱她、溫暖她......

在他覆上的剎那,藝萱的身子一哆嗦,攀在床沿的手用力抓著被單。她以為心已死去怎樣都可以,卻悲哀的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的勇敢。

他灼熱的身體靠過來時,她想阻止……可雙手所及是他堅如鐵壁的雙肩,那是她根本無力撼動的。

不管她願不願意,一切将就此改變……

也許對他,她所能回報的也就是這一場身體的歡愉吧!

屋頂突然傳來踏破瓦片的聲響,那麽細小的一聲,仿佛是貓兒在夜色裏輕巧的走過。

正沉溺在眷眷柔情裏的衛卓雲警覺地擡起頭,原本春情澎湃的雙眼此刻犀利無比。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讓他對危險有種本能警惕。

林藝萱覺得身上突然一輕,她如釋重負般慢慢張開雙眼,木然地看着屋頂,此刻,她無法準确的感知自己的心境。

只見衛卓雲已“霍”地從床上彈起,伸手抱着她順勢往外一滾,只聽“篤篤”兩聲,剛剛他們躺過的地方,已經赫然插着兩枚泛着藍光的毒镖!

林藝萱不由得花容失色,如果不是衛卓雲反應迅速,此刻那毒镖只怕已經釘在了她的身上!

這樣的毒镖若是釘在身上,會是什麽後果不用想也知道。

衛卓雲壓低聲音道:“不要怕!”

林藝萱來不及細想,身子已經騰空而起,耳邊呼呼風過,她一顆心狂跳不止。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林藝萱緊緊咬住嘴唇壓制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

衛卓雲橫抱着她,如同離弦之箭,勢不可擋,轉眼間已經沖出屋子,掠上屋頂。

這樣的飛檐走壁,是藝萱前所未有的,而她也未曾想到這男人帶着自己亦能疾步如飛,

院子裏忽然亮如白晝,五、六個舉着火把的黑衣蒙面人,已經将茅草屋團團圍住。放眼看去,車夫、婢女及一名守夜的下屬均已倒斃在地,顯然是被這夥人所害。

蒙面人中,有人眼尖,指着屋頂叫道:“老大,人在屋頂上!”

衛卓雲只來得及将林藝萱護在懷裏,暗器已如飛蝗般的向他們射來!衛卓雲冷靜而淩厲地舞動短劍,急速旋轉的劍光撥落接踵而至的暗器。

第一輪的攻擊雖然來勢兇險,并未對他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帶着相好的你是跑不掉的,小子!”有人陰恻恻地怪笑。

“死到臨頭還卿卿我我我,好一對同命鴛鴦啊!”又一人随之起哄。

衛卓雲毫不理會腳下的胡言亂語,他把林藝萱藏到身後,輕聲吩咐道,“不要亂動!我會盡快解決這些人。”頓了頓又道:“若是覺得害怕,你就閉上眼睛不要看。”

林藝萱本被吓得膽戰心驚,但聽到他冷靜的聲音,心中忽然一穩,她點點頭, “是。”

說話間,已有蒙面人飛身縱上屋頂,手中刀光一閃,直襲衛卓雲面門。

這一招來勢兇險,是取人性命的殺着,衛卓雲壓制住心中升騰的怒火,橫身上前半步,偏頭讓過刀鋒,等那黑衣人近身的剎那,飛起一腳,正中那人前胸,只聽喀嚓一聲,那人口中鮮血狂噴,如同破麻袋一樣,從屋頂滾跌了下去,眼見是活不成的了。

其餘幾人的臉色都變了,紛紛退後數步,手裏齊刷刷的亮出兵刃。

“就憑你等鼠輩,就想動我!”衛卓雲在屋頂上居高臨下,睥眯着衆人。傲然喝道,“想嘗嘗小爺短劍滋味的就上來吧!”

其餘的殺手嘩然叫嚷,紛紛撲上,意圖以多欺少。

衛卓雲緊盯着為首一人,那人一對上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心頭不禁一寒,可是手中刀仍然揮了下去,衛卓雲冷笑一聲,手中的短劍後發先至,寒光一閃,那人的右肩“嗤”的出現了一個血洞,單刀落地,倉皇急退。

好快的招式!其他人看在眼內,俱都心生寒意。

領頭的蒙面人恨恨道:“閣下好身手!連毀我兩個兄弟,我等若不取你性命,今後也無法在江湖上立足,任你跑到海角天涯我等定會糾纏到底,不死不休!我勸你自行了斷尚可留得全屍。”

衛卓雲一招得手,橫劍在前,冷笑道,“是嗎?這話有趣,我倒想看看以你的身手可佩說出這樣的話!”

幾個人面面相觑,終究不敢再上前。

彼時,突然響起一聲唿哨,卻是衛卓雲身邊兩名屬下聽聞動靜,持刀趕來支援。他們仰頭看看傲然立在屋頂上的自家主子,似乎有驚無險,略微感到寬心。雙雙抱拳道:“屬下來遲!屬下有罪!”

衛卓雲冷哼一聲:“我總算見識到自己身邊跟随的都是些什麽人!”

兩名下屬自知有錯,哪裏還敢回話,再拱一拱手,道一句:“屬下定當以死謝罪!”言訖,二人一揮兵刃直奔幾個蒙面人。

雙方立時鬥在一處,刀光劍影裏自是一番慘烈景象。

衛卓雲當機立斷,帶着林藝萱躍下屋檐往林深樹密處遁去。

随後逃亡的幾日,他們過的極其艱辛,一路走走停停,到達西嶺縣城已是三日之後的事情。

這一路,短短三日裏,他們多次遭遇伏擊與追殺。

每次與兇徒直面,衛卓雲都護在她身前,盡管林藝萱從未告訴他面對殺戮時自己的恐懼,但他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指,立刻感知了她的懼意。自此每次遭遇拼殺前他總不忘将一方帕子敷在她眼睛上,替她擋住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腥場景。

他的冷靜超乎她的想象,她不知道一個人究竟要經歷過多少殺戮才能修煉成這般鐵石心腸。

一場場的拼殺下來,林藝萱雖未親眼目睹他與群惡厮殺的場面,但她也知道他在打打殺殺上的确本領過人。

面對那些追殺者,衛卓雲,這個從血腥戰場上拼殺出來的王者,冷靜得仿佛一柄出鞘的刀,渾身上下透着冷氣、殺氣和戾氣。與他們交手時,他的眼神猶如嗜血的獸,那樣狠辣、淩厲、殺氣騰騰。而每次出手,他勢必擊斃一人。

他對付來犯者的殺伐決斷,也讓她真正領教他的冷血殘酷。

這副樣子倒和林藝萱在軍營初見他時如出一轍。只是彼時叫她心驚膽戰的一身殺伐戾氣此時是在為了守護彼此而戰。每每擊退來犯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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