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番外一
酒吞童子活了足夠久。
作為大江山的鬼王,統率百鬼,與九尾狐玉藻前、愛宕山大天狗齊名,是當世最強大的三大妖怪之一。他活得足夠久也足夠輝煌,足以讓他喝過很多酒,做過很多事情,經歷過很多人的聚散離分。
後來他在微醺微醒之中難得想了一想,發現在他那麽漫長的人生裏,只有茨木童子一個,從參與進來開始,就一直沒有離開過。
想通這一點的時候,他就忽然覺得有點高興,一個人拄着嘎吱亂叫的鬼葫蘆,端着酒盞,樂不可支。
一直沒離開過他的大妖那時剛喝醉了躺在他身旁,霜雪般的白發流淌,有點淩亂,幾縷黏在臉上,鎏金色的眼睛合起了,眼睫便顯得纖長,嘴唇潤澤,仿佛還帶着神酒的香氣。平日裏威面八方的大妖茨木童子、大江山鬼将,喝醉了卻是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若是講出去,只怕別人都會以為是在胡說八道。
好在幾百年來,茨木這個樣子只有他一個人見過。
他心裏忽地滋生出了些詭谲的滿足。酒吞覺得自己大約也是喝醉了,索性把酒盞一扔,自己也倒頭就睡。
再醒來的時候也并不意外地發現兩個人毫無大妖風範地滾做了一團,茨木枕着他的心口,他摟着茨木的腰,四條長腿相互糾纏,簡直像浮世繪上春意撩人不可描述的印象畫。酒吞打個哈欠,把茨木的腦袋推開,起身去洗漱。
回來便看見茨木已蹦了起來,一雙鎏金色的眸子看見他便泛出由衷的喜悅與忠誠來,薄唇一張,吐出酒吞無比熟悉的話來:“一天之際在于晨,不愧是吾的摯友,來打架嗎?”
酒吞花了很久都沒弄明白這幾句話之間有什麽因果關系,到最後已經能拒絕得非常熟練,內心毫無波動:“不。走,吃東西。”
茨木就哦一聲,跟着他走。
“你睡相真差,壓死本大爺了。”
“……!!!是吾的疏忽!摯友,為了補償,請支配吾這具身體!”
“好了好了不懂自己為什麽長嘴就別亂說話。”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生活延續了很多很多年,久到酒吞差點以為這會一直持續到天荒地老的時候,終于被打破了。
紅葉大概算一個伏筆,契機,導火索,随便什麽,總之,就是後來一系列事情的開端。他直到現在想起紅葉也還是會惆悵,容光絕豔的鬼女于楓葉林中驚鴻一舞,大約确實動人心處。他已經想不起當時究竟是不是太需要一點刺激來打破宛如死水般的生活,只記得在那段混亂的、宛如渾濁的河水一般的日子裏,茨木喋喋不休的、不離不棄的,鎏金色眼睛裏閃爍着擔憂與不甘的臉。
他那些話酒吞直到現在都能随口背出來。摯友,你脆弱的樣子也很吸引人。可不過一個女人就能讓你堕落了嗎!拿出你鬼王的霸道來!支配吾這具身體!
真吵啊。
都說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長嘴就別亂說話了啊。看看你那些話說得像什麽樣子。亂七八糟的。很容易引人誤會好不好。跟本大爺說說也就算了,跟別人亂說小心本大爺揍你。
他那段時間也是真的很煩茨木,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從心底裏産生了一點殺意。然而在爛醉與絕望的縫隙裏窺見的那雙模糊的鎏金色眸子,卻又隐約讓他想起了那麽多個夜晚裏對飲時看見的仿佛會流動的漫天星辰。
最後這場鬧劇以紅葉成為了安倍晴明的式神作為收尾,酒吞雖然不甘,再看見安倍晴明也還是不爽得想要揍人,但看看茨木像是帶了點疲憊的側臉,他忽然又把想說的話全咽了幹淨。
回去的路上茨木走着走着差點睡着,被他敲了個暴栗後突然又神采奕奕起來,嚷嚷着要打架要見證摯友力量的回歸。他的眼睛灼灼地發着亮光,那金色像是會流動的沙礫似的,仿佛落滿了星辰。
真……吵啊。
但是好像也挺不錯的。
酒吞于是便笑起來,勾着他的肩膀往前走。
要是你決定不離開,那就一起走吧。
也因此,黑夜山一役,當執意要去幫忙的茨木童子被黑晴明暗算成重傷的時候,酒吞童子暴怒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純粹的怒火了,像是燃燒的沸騰的岩漿一般将他灌頂淹沒,其中間或夾雜着零星的恐懼。
鬼王酒吞童子已經很久沒有恐懼過了。
妖怪并非不死,只是長壽,妖力強盛的妖怪甚至能夠達到永生。當妖怪遭受毀滅性的重傷、無法挽回,妖力微弱的時候,便理所當然地步向死亡。
如果茨木童子就這樣……?
黑晴明和晴明同時領教了鬼王的怒火,最終前者被打得元氣大損,不得不暫時收手保存實力以期卷土重來;而後者難得被罵得灰頭土臉、讷讷不語,如果不是茨木的情況容不得再拖,恐怕酒吞能當場展現一下大江山鬼王其實一點不遜于鬼将的口才,一直罵到第三天早上。
最終酒吞童子要求安倍晴明與茨木童子簽訂契約,讓後者成為前者的式神。
他看着晴明明顯驚愕的神色心裏很是說不出的煩躁,心想難道你以為本大爺願意,每次都來搶本大爺的東西,上輩子沒準是欠這個陰陽師的。他強壓着心裏的火盯着晴明完成了訂約的儀式,确認茨木的臉色在因為契約的存在和晴明的靈力而好起來,才吐出了憋了很久的一口濁氣,看了看晴明和他旁邊的小女孩、拿弓的青年,想了兩秒,指了指源博雅道,本大爺,和你簽契約。
要他成為晴明的式神不如讓他去死,光是噎都能把他噎個半死了,但茨木這麽笨,沒和他說一聲就安倍晴明悄沒聲息地和他簽了契約,要是沒他看着,都不知會不會被安倍晴明坑得找不到回大江山的路。
他看着茨木沉睡的毫無所覺的臉嘆了口氣。
不管怎麽樣,活下來了就是好的。
但世間百态,即便是鬼王酒吞童子,也并非能将萬事盡在掌握之中。
茨木不記得他了。
聽起來十分狗血,但事實确實如此。他就像一個嶄新的式神一樣,妖力幾乎清空,不記得過去的任何東西,自然也就不記得他了。
更讓人誇張的是,自從茨木解鎖了傳記(自然是他幫着解鎖的),竟然開始全身心地期待并堅信他的摯友鬼王“酒吞童子”的到來,每天鞭策阿爸帶他打禦魂、覺醒材料,甚至還買了皮膚。晴明疑惑地問他“隔壁的酒吞難道不是你的摯友”,居然被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說是“隔壁酒吞只是普通朋友。而且博雅抽到茨木也是遲早的事,吾不能搶走他的摯友”。
陰陽寮裏的陰陽師和其他式神全臉懵逼,看看酒吞,再看看一臉認真的茨木,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安慰自己SSR大佬們大概有特別的談戀愛方式。
酒吞憋了一肚子的火,看看一直空等而不自知的茨木,覺得好笑,又有點笑不出來,末了只能無力地嘆口氣。茨木大概是他漫長的鬼生裏唯一一個能讓他這麽沒脾氣還心甘情願的。
真是笨。
笨死了。
不過……
站在身旁的茨木一爪下去對面死了大半,他自己随手抄起鬼葫蘆呸了幾下,把剩下的呸死了,心裏覺得源博雅和安倍晴明上協同鬥技實在是在欺負人,一點沒有所謂平安京第一陰陽師的風度,沒看對面的小陰陽師都快哭出來了。
不過啊。
他看着似乎對剛才的表現不太滿意正皺着眉的茨木,又勾起嘴角。
不管怎麽樣,活下來了就是好的。
他忽然想起以前紅葉問過他的一個問題,那大約是他們之間屈指可數的堪稱心平氣和的對話。
紅葉問他,你覺得愛是什麽樣的。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他有些記不清了。但現在他看着茨木,似乎又能給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本大爺的愛,大約就是,只要你存在于我身邊,怎樣都好。
所以,本大爺可以等待。
本大爺活得足夠久,等得起。
茨木偏過頭來,他家阿爸新給他買了衣服,霜色的白發染成火紅挽作一股,鎏金的袍子與眼眸同色,看着意外順眼。幾縷火色的頭發落在他鬓邊,随着主人的動作微微搖晃:“酒吞,打完架了,喝酒麽?”
他就微微笑起來,手輕輕将他臉側的頭發撥開,指腹擦過他臉上镌刻入骨的妖紋。
“好。”
本大爺會等你。所以,你可以走慢一點,不要受傷。
但是,要記得跟上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