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在遙遠的如黛山脈之上,藍紫色的火燒雲仿佛燒灼滾沸的鐵水一般,明嬈豔麗得傾盡所有。被陰氣一攪,天幕仿佛被潑髒了色的調色盤似的,渾濁與鮮豔的各種顏色糅作一團,像是血幹涸後的色彩。遠處傳來浩蕩的古鐘轟鳴,刺在我幾乎要失去聽覺的耳朵裏,竟有幾分肅穆振奮的味道。
然而我确實是要力竭了。即便是我這等級的大妖,在孤軍奮戰後這麽長時間以後脫力也算正常。酒吞尚且能夠狂嘯一口且戰且勇,我卻有些耳鳴眼花,差點站不穩。這種時候我便尤其能體會到鬼王的強大了,邊這麽想腳下邊一個趔趄,錯覺中酒吞幾乎要丢了鬼葫蘆來扶我,我差點笑出聲,心中自嘲真是累得狠了,連這種幻覺都出現了,不會是還睡在癡之陣的幻境當中沒醒罷。
一道綠光于此時披在了我的身上,身上的傷竟好了大半。我瞥眼一看,螢草舉着巨大的蒲公英旋轉、跳舞,綠光升騰間,遍體鱗傷的酒吞和晴明也恢複了些許元氣。
黑晴明啧了一聲。
拿傘的粉衣少女站在他身後,堵住了他的後路。她領着的式神們一個個靜候指令,蓄勢待發。
我眼尖地發現人數比晴明之前安排的陣容要少了幾個。
神樂玉琢般的臉上是一種平靜的騰騰殺氣,她的目光掃過我、酒吞、晴明,最後定格在黑晴明身上,她直視着敵人,小手輕輕一揮,白狼彎弓搭箭,姑獲鳥傘劍飒飒,妖刀姬拖着長刀仿佛疾風一般急射而出。座敷童子挽了挽袖子,捧出一捧又一捧的鬼火。
我突然閑了下來,看看甚嚣塵上的周圍,竟感到了一絲好笑。看了看旁邊沉默的酒吞,似乎對方也是一樣的無語。在喧嚣中相互沉默了一會兒,我正準備張口,遠遠一道通靈·疾風丢過來,神樂冷嗖嗖道:“幹站着做什麽,打架。”
我哭笑不得,只得接過座敷遞來的三點鬼火,山兔跳起舞來,我順勢地獄之手爆濺,收拾掉又一匹殘血業原火。此時我擡首一看,才發現黑晴明竟已山窮水盡,身邊盡是面具殘骸,業原火已經全被殺盡了。
晴明緩緩走上前來,黑晴明冷淡地看着他,手中蝠扇刷地拉開又刷地合攏。
晴明道:“黑晴明。你輸了。”
黑晴明啪地一聲将蝠扇扣在掌心,神色突然扭曲起來:“我輸了?”
他忽而大笑,透着癫狂與不屑。晴明皺眉,神樂握緊傘柄,我暗自提防。
黑晴明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看着晴明和神樂,語氣森冷得宛如一塊冰。
他道:“你說我輸了是嗎?晴明。”
下一秒,他的身影像是夜色之中的灰色迷霧一般消散,又在遠處陰界之門旁重新聚攏。
一瞬便逃離了重重包圍。
他的神色因昏暗的光線而模糊,聲音裏的狠決卻是一清二楚:“我輸了——你也別想贏。”
電光石火間我腦子裏劃過一個念頭,還來不及驚愕,旁邊妖狐失聲驚叫:“他想要打碎陰界之門!”
晴明疾聲道:“攔住他!”
黑晴明冷笑一聲,身形如飄煙般閃入幽魅不祥的重重陰氣裏,眼看着像要自爆。陰界之門一直以來便是平安京的心頭之患,一旦被黑晴明徹底打碎,哪怕是源博雅的結界也攔不住宛如洪水泛濫的陰氣侵襲。無數式神出手,卻因距離太遠根本來不及。我眼看着陰氣翻滾吞噬就要破空而出,煩躁地啧了一聲:“就沒有能飛的……”
話未說完,站在陰界之門的黑晴明忽地昏了過去,我眼尖,能看到他臉上竟是極其驚愕、不甘混合的矛盾神色。
陰氣慢慢将他倒下的身體席卷、吞噬,最後消失成彌煙。
一個人影走出來,輝煌盛麗的孔雀翩然飛舞,藍光湛湛,華麗得宛如星河倒影。
永生的巫女持着手杖微笑:“還好,趕上了。”她像沒事人一般從陰界之門走出,盡管因為陰氣而臉色蒼白,卻怎麽看都不像正常人進入那種地方後該有的樣子。
我看了看酒吞,酒吞悄聲道:“她食人魚肉不死,也不怕陰氣。大概是事先便在陰界之門中等待了。”
八百比丘尼踩着厚重的雪走到安倍晴明旁邊,欠身道:“晴明先生,雖然黑晴明已經不再成為威脅,但還是将陰界之門與幾個裂縫盡快封印為好。”
晴明看了一眼黑晴明消失的方向,又看了她一眼,颔首:“嗯。”
晴明神樂幾人去封印裂縫,八百比丘尼釋放約定好的咒術告訴博雅戰争結束、解除戒備。剩下我與酒吞站在城郊,看着漫天火燒雲燃燒成明明不滅的火河。仿佛凝滞了一般的日輪終于緩緩向下沉去,缥缈的長雲塑成雪一般的山峰,風溫婉起來,幾顆星子擠在火色的雲朵之中,嬉笑着看它們被風吹散,又再聚成另一團形狀。
遠遠看去,平安京完全被雪覆蓋,幾乎成了一座純白之城,被晚霞的餘晖披上後,又染出柔和的豔色來。我看着它發呆,這場戰争結束得就像兒戲一般輕易,我到現在還有些隐約的不真實感。
當然,也不排除不知該怎麽面對酒吞的一部分原因。
正沉默,酒吞的聲音飄了過來:“茨木。”
我下意識應道:“嗯。”
“你……還和本大爺喝酒麽?”
我看了看他,先前他打架打得太兇,全身的傷,即便被螢草治愈了大半,也還是沒全愈合。嘴唇旁邊正巧有一道傷痕,連着身上染紅了衣服的血,霜白淩亂的長發,怎麽看都有些兇神惡煞。但此刻他面向着無垠的皚皚白雪和連綿起伏的山脈,落日的輝光披落在眉眼上,便顯得那刀劈斧鑿的眉目輪廓柔軟了不少。紫色的眼睛閃爍了兩下,大概是有些忐忑,又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盯着我,星光落在他的眼裏,仿佛已經等待了千年那樣久,溫柔如許,叫我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意識到他是十分認真地問這個問題。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剛才戰鬥的時候,他披着一身殺氣,踏着業火,風與黑暗都被焚了個幹淨,恣肆狂傲從每一根發梢裏飛出來,就像我那些模糊的記憶之中,不知多久的歲月前,鬼王屹立群山之巅,統領百鬼意氣風發的模樣。
我在等待什麽呢,他明明一直在這裏啊。
我忽然鬼使神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道:“摯友。”
酒吞微微愣了一下,道:“啊。”
我問道:“你還是想要談戀愛麽?”
酒吞看着我,忽而輕笑了一下,手指撩開我臉側紛飛的紅發,指腹輕輕摩挲過我的眼角。
“你說呢。”他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