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我們走吧。”
燈籠鬼戰戰兢兢跟在我的身後,看它迷茫又惶恐的表情大約是怎麽也沒想明白這種“決戰”怎麽會輪到它跟隊上場,發出來的光都搖搖欲墜忽明忽暗的,晃得我眼疼。
癡之陣裏出乎意料的黑,也很寒冷,透着一股子滲人骨髓的陰森。影子裏藏着崎岖嶙峋的怪誕影子,光怪陸離間像是百鬼夜行。所有人就靠着燈籠鬼那點光照明往前移動,一路沉默,沒有人開口。氣氛有點詭秘的壓抑。
我沉默是有原因的,看黑白晴明和隔壁酒吞的那詭異的态度就知道他們肯定瞞了我什麽,但我想不通能讓安倍晴明和隔壁酒吞一起瞞的能是什麽天大的事。
同隊還有鬼女紅葉。她穿着鮮豔的和服踩着木屐優雅地走在晴明的旁邊,燈籠鬼暖色的光攏出前方小小一片虛無。
隔壁酒吞走在落後我一步的位子,不聲不響,陰氣吞噬了他的影子,如果不是回頭看了一眼,我可能都不會注意到他竟跟在我身後。
我看了一眼走在我前方的鬼女,皺皺眉,轉頭看了他一眼:“你怎麽……”
這句話沒問完,就被突如其來的死寂所吞噬了。
黑暗像是蟄伏已久的巨獸,我面前的所有人都驟然消失了。
濃重的黑暗像是安倍晴明失手打翻的墨汁,在眼前蔓延開來。我皺眉,托起一團黑焰,這才确定是他們真的突然消失了而非我突然失明。
是走散了麽?但未必太過突然,前一秒還準備對話的人下一秒就消失在原地,怎麽想都不是什麽好征兆。
我揚聲道:“是誰?”
裝神弄鬼。業原火麽?
回聲擴散開去,層層浩蕩,又反射回來。
在層層疊疊的回音裏,我聽見有人在說話。
……他在說什麽?
我忍不住側耳去聽。
他說,對了,他說——
“茨木童子!”
我睜開眼睛。
對了。他在叫吾的名字。
酒吞童子看着吾。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問。臉上是一種熟悉的慵懶與無謂。
吾在這裏做什麽?
……
吾皺了皺眉。吾是在做什麽?
酒吞童子大概是看出了吾的迷惑,嗤笑了一聲:“亂七八糟的,連你在做什麽都忘了麽?”
确實忘了。
吾問道:“摯友,那你在做什麽?”
“本大爺做什麽你管得着嗎。”酒吞童子很不耐煩地揮揮手,“不說這個。你的鬼手找回來沒有?”
鬼手?
吾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熟悉的斷臂,卻隐約似乎有一種不習慣。
吾想了想,沖着不遠處的樹握了一發地獄之手。
樹應聲而倒,濺射的傷害刮倒了旁邊一片。
酒吞童子挑高眉毛:“還不錯嘛。”
吾突然想起——是吾一時大意,讓渡邊鋼斬下了我的手臂,前不久才剛剛找回,練成了地獄之手。
吾馬上道:“是我給摯友丢臉了。”
酒吞童子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沒意思。”他問,“喝酒麽?”
和摯友喝酒,自然是夢寐以求的事情。
神酒的色澤宛如琥珀般透亮剔徹,倒影出的妖怪面容影影綽綽。吾看着面前的酒杯,不知怎麽的就問出了口。
我問:“摯友,吾近來被一個問題所困擾。”
酒吞童子随口應道:“嗯?”
吾轉了轉手中的杯盞:“吾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
吾本來要問的好像不是這個問題。
究竟是哪裏不對呢。
似乎一切正常,可是違和感揮之不去,吾卻想不起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就連吾覺得“這不對勁”這個想法,似乎都有些違和。
酒吞童子飲酒的動作停住了,他似乎有些怪異地看了吾一眼:“你……”
他的聲音忽然模糊了,像水的波紋一般暈散開去,另一個聲音從雲霧的盡頭逐漸清晰了起來。
“茨……”
他在說什麽?
“茨木大人?茨木大人!”
我猛然睜開眼睛。
睜開眼是一片小小的暖色的光,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燈籠鬼吐着舌頭有些膽怯地看着我:“您醒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眼前黑黢黢的虛無,“……只有你?”
燈籠鬼應道:“是,走散了之後就沒有看見其他幾位大人,好不容易找到您,發現您似乎……”
它小心翼翼地問:“您沒事吧?”
我應了一聲:“嗯。”
貪,嗔,癡。
佛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于是,人生貪妄、嗔怒、種種癡念,沉淪因果,往複回環。
其實我是不信佛的,但庭院中有個青坊主,摩诃無量禪心萬物皆虛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耳濡目染,還算是知道一點。
……那麽剛才那段莫名其妙的幻境,我差不多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本來以為妖怪不會像人類那般諸多煩擾纏身,沒想到是我托大了。
世間生靈,怎麽可能無欲無求,哪怕是睥睨衆生的鬼王,都不曾真正的斟破。
再次想到這個名字,我又有一瞬間的恍惚。
“……走罷。”我說。
我與燈籠鬼沉默地行走在黑暗之中。
其實我是感到了一絲奇怪的。應該沒有我陷入了幻境,這個妖力低微的小式神卻不中招的道理。難道是我想岔了,這燈籠鬼實則深藏不露,是挑大梁的好手?
一把哆哆嗦嗦的聲音戰戰兢兢地問我道:“茨……茨木大人,我們這是去哪啊?”
……應該是我想多了。
我道:“看看能不能與晴明他們彙合。如果不能……”我眼睛一眯,“把這兒的結界打破個窟窿,應當也就出得去了。”
“……那樣陰氣會洩漏得更嚴重吧?”
我看它一眼:“這種事丢給晴明去解決就好了。”
燈籠鬼:“說的也是。畢竟晴明大人很厲害。”
我也懶得更正,張口剛準備說點什麽,忽然一股濃烈的妖氣撲面而來,颠沛聚散的罡風般将我的長發吹得揚起。燈籠鬼肚子裏的火搖搖擺擺,我顧不上它,說一句“跟上”就加速向前奔去。
剛才的幻境之中我并未感受到如此濃厲陰毒的妖氣。或許是燈籠鬼喚我喚得及時,對方尚未來得及下手。不論如何,這是個突破口,絕對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
我很快來到聲音傳來處,卻空能聽見打鬥聲,想是被結界封住。我不耐煩,憑空砸了團黑焰過去,什麽東西在虛空之中破碎,我這才看見遠處的黑暗裏的幾個影子。
我瞳孔微微收縮。
我是沒有見過業原火這種妖怪的,想象中大概和火也脫不開關系。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只是乍一眼看去,那個浮沉在熊熊火焰之中的巨大怪臉還是讓我微微吃驚。
業原火有三張面容,全是面具一般濃墨重彩被描畫得陰陽怪氣的鬼面,比大天狗的面具還要辣眼睛。它不斷地在火焰之中旋轉身體,三張鬼臉張口閉口發出尖叫怒罵和嘲諷,赤紅的唇角大大裂開,長長的舌頭吐出便是一連串的業火,那張慘白的巨大鬼面便顯得陰森和詭谲。
正與巨大妖怪戰鬥的正是安倍晴明,除此之外還有穿着鮮豔和服的鬼女紅葉。
他們倆大概是沒走散。但怎麽看他們的狀況都算不上好。安倍晴明一刻不停地畫符念咒,透明的結界碎了又補,鬼女紅葉護在他身前,不斷地旋轉、跳舞,血色的楓葉疾風一般急射出去,戰得兇狠,卻怎麽都透着一股子窮途末路強弩之末的味道。
我奔過去,一團黑焰砸開業原火吐出的又一道火息,擡手重重一握,地獄之手爆濺開去,猙獰的鬼面發出一聲慘叫。安倍晴明喘了口氣:“你來了。”
我顧不上回頭,問了句:“怎麽回事?”
安倍晴明一道符紙扔出去,成功束縛了業原火:“我和紅葉沒走散,正要試着找你們,就突然被襲擊了。”
我張了張嘴,卻沒問出來。酒吞沒有和晴明他們在一塊,那就一定是自己一個人了。我說不好心裏是個什麽感受,只能用力握緊了鬼手,黑紫色的荊棘叢生,爆裂開來自地獄的森寒鬼氣,将業原火那厚長的血條磨下去了一截。
燈籠鬼好不容易才飄過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擡頭看見業原火張大了血盆大口發出咆哮,吓得它一個跟頭,卻勇敢地忍住了沒有蹿到晴明身後去。我顧不上管它,業原火血條太厚,即便是我也磨得有些辛苦。我與鬼女紅葉好不容易将它打剩下薄薄一層血皮,我喘口氣,張開五指準備給這醜陋的妖怪最後一擊,握下去的瞬間像是幻聽般聽見了一聲高亢的尖叫。
業原火散了架,一堆破爛的面具癱在地上,我卻顧不得去看。
剛才那聲尖叫是鬼女紅葉發出的。
她一向柔膩的聲音陡然拔高,竟是生生喊劈了嗓子,尖厲得幾乎刺耳:“晴明大人!”
我轉身,只來得及看見她飛一樣地撲在晴明身前,擋住了一波兇戾的業火。
黑暗被震蕩得泛起霧霭一般的波紋,嶙峋岖虬的荊棘之中妖氣像是沸騰的岩漿一般撲面席卷而來,怪影叢生,兩個巨大的鬼面搖搖晃晃地在重重火焰中浮起,張大口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業原火,竟然還有兩只。
透明結界支起,擋住了又一波火焰的沖擊。我喘了口氣,這才想起轉頭去看鬼女紅葉和安倍晴明。
我震驚地看到鬼女紅葉全身血跡斑斑,烏黑的長發被火燒斷了,狼狽地黏在慘白的臉上。鮮豔的和服浸滿了血,竟分不明是那上面楓葉的顏色還是血的顏色。
我從來未見過她如此狼狽的模樣。
安倍晴明顯然是震驚極了,向來風華絕代鎮靜自若的大陰陽師竟連話都說不完整:“紅葉,你……”
鬼女紅葉仰臉看着他,瞳孔渙散,像是時而清醒時而恍惚,問得有些吃力,“晴明大人……您沒事吧……”
更讓我震驚的是,她的手指正在化為晶瑩的光點。
“我——”
結界铮然一聲破碎,業原火身上遙遙傳來了黑晴明的高聲嘲笑:“晴明,你竟讓女人來保護,真是難看啊!”
安倍晴明握緊拳,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如此明顯的憤怒情緒。平安京第一陰陽師向來是風華萬千、風輕雲淡的,很難看到他情緒波動特別大的模樣。但現在他身上的怒火簡直能夠化成實質,他冷聲道:“黑晴明。這是怎麽回事。”
“如你所見。”黑晴明道,聲音帶着惡意與嘲笑,“她在死去啊。”
我感到呼吸一頓。巨大的荒謬感浮了上來。
式神,是不會死的。式神是妖怪身上的一縷妖氣,憑借陰陽師的紙符化作原身,當受了重傷,只會化回紙符,等溫養一段時日,便又可以成為陰陽師的助力。
……這樣的式神,怎麽會死呢?
黑晴明幽幽道:“在陰界之門裏,所有的‘特殊’都将回歸本相……你該不會沒有告訴他們吧?”
他冷笑了一聲,聲音仿佛落雷:“對于這些由真正的妖怪化作的式神來說,在這裏死去,就是真的死亡啊。”
……
我的腦子裏一瞬間只劃過了一個想法。
原來他們瞞着我的,就是這件事。
然而我并沒有聽到安倍晴明的回答。
一陣猛烈的黑暗席卷過來,伴随着劇烈的嘔吐感,眼前驟然安靜了下來,仿佛聽覺與視覺被一起剝奪了似的。
我熟悉這個情況,在不久以前,才剛剛發生過的,非常真實的幻境。
同一個陷阱,我不可能上兩次當。
是了,誰在說話。
他在叫我的名字。
“茨木童子——”
吾轉身,想也沒想,地獄之手先發制人,狠狠抓去。
酒吞童子鬼葫蘆一翻,躲過了這一擊,臉上頓時陰雲密布:“你幹什麽?”
吾沒有熄滅手中的黑焰:“如果是幻境的話,想必你就是陣眼吧。”
消滅了這個幻影,想必就能破了幻境了。
酒吞童子一臉莫名其妙,放下鬼葫蘆,向吾走了兩步:“茨木童子——”
吾二話沒說,又一團黑焰。
酒吞童子往旁一閃,黑焰砸在地上,燃燒着黑黢黢的殘骸。他神色惱怒起來:“你怎麽不好好聽人說話,你——”
吾沒理他,地獄之手一個濺射,他終于沒躲過去,全身傷口流出血來,整個人非常狼狽。我看着他,有一絲的恍惚。
不得不說這個幻境确實非常好地探明了吾內心的癡念與渴望。
吾滿身滿心的執念,可不就是這個人麽。
可吾已經不會再把這個贗品與吾的摯友混淆了,那是對尚未到來的摯友的侮辱。
吾舉起手中黑焰。
“茨木童子!!!”酒吞童子憤怒地咆哮吾的名字,抄起鬼葫蘆,就在吾以為他終于要反擊的時候,他竟将手中的鬼葫蘆往地上狠狠一摔。
……
果然是冒牌的,竟然連鬼葫蘆都摔了,是被吾發現是假的所以惱羞成怒了麽?
吾看着他氣勢洶洶大步朝吾走來,又丢了一團黑焰。
沒砸中,他一閃身,惡狠狠地抓住了吾的手腕。
……
不是幻影麽?怎麽……
他抓住吾的手,卻沒有如吾所想一般開打,反而湊近了,仔細地端詳吾的臉。距離太近,吾能清晰地看到他紫色的瞳孔,一绺不羁的紅發垂下,和他滾燙的吐息一并掃在臉上,像是火焰一般燒灼起來。吾一時竟尋不到合适的詞彙來形容,原本在想些什麽竟也忘了,一股劇烈的違和感湧了上來。
他端詳了一會兒,指腹輕輕擦過吾的眼角,輕聲呢喃了一句,“看起來也不像喝了孟婆湯……”
孟婆湯?
酒吞又看了吾幾眼,忽然神色了然起來。
他說:“茨木,你現在,是在夢中吧?”
他的聲音被陡然放大,像是溺水之人耳邊的浩蕩長鐘,聽不分明,卻又震耳欲聾。
我睜開眼睛。
火焰熊熊,像要噬盡一切一樣,沖破虛無與黑暗,直逼面前。
對了!業原火,還有黑晴明!
我猛地看去,沒有看見黑晴明,卻見鬼女在無邊的業火之中起舞,姿容蹁跹,驚鴻照影,楓葉旋轉,隐約有三味弦音铮然,大概是一場真真正正的死亡之舞。血從她素白的臉上淌下,與她的身影一并,于萬重業火之中化成晶瑩四散的光點。
安倍晴明站在那裏,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見鬼女紅葉步履旋轉,輕聲唱着的和歌。
“ちはやぶる,神代もきかず。龍田川 からくれなゐに,水くくるとは。”
想那悠遠的神代,
一切都渺渺茫茫,
恐怕也不曾有過這樣的風光。
龍田川被楓葉染透,
紅葉下碧波流淌。
她邊歌邊舞,氣息漸弱,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卻亮得逼人,仿若白晝。
光點被火焰的灼光吞噬,像是撲火的飛蛾。
歌舞盡了,她停了下來。
“晴明大人?”
她輕輕叫着。臉上是一種混合了虔誠與嬌羞的矛盾神情。看起來就像未出閣的少女輕喚戀人時一樣動人。
可她面對的方向并不是晴明的方向。她凝視着一片虛無。
她看不見了。也許是沉浸在幻境之中,出不來了。
她正在死去。
業原火被黑晴明控制,待在原地沒有攻擊。大概是想好整以暇地看完這場戲。
晴明輕輕嘆了口氣:“紅葉。”
鬼女像被驚醒了似的轉了回來,遲疑了一瞬間,重新露出笑容。
她已經快要完全化成飄渺的光點,這個笑容一瞬間像是蝶的枯落,很好看,也很虛弱。
“晴明大人,紅葉要走啦。”她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摸着自己的長發,這麽說着。
晴明應道:“……嗯。”
“您……”紅葉期盼地看着他,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她像是嘆息,又像是歡喜地叫道:“晴明大人呀……”
她也許是想說“我一直愛着您”,也許是想說“您以後也要好好的”。她也許還有許多沒能說的話想要說,那些朝思暮想、纏綿悱恻、喜怒哀樂,最終卻都只是連同着無數光陰,化成了一聲含着微微嘆息的,陰陽師的名字。
撲火的飛蛾被無盡的火吞噬了。
她消失了。
她,大概是死去了。
她在庭院之中作為安倍晴明的式神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封印而忘記了,也許是控制得太好,我真的半點看不出她對安倍晴明心懷着什麽樣的感情。和那個故事裏宥于秋楓林之中,燃燒着熾烈執念的鬼女,半點都不相似。
因此,我也始終沒有把她與真正的鬼女紅葉對上號。
所以。此刻我沉默着,卻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陰陽師。
他蹲下身,将那些飄散的光點輕輕地攏進掌心裏。
他欺騙我等了嗎?算是吧。畢竟他從未告知過我等是由真正的妖怪契約而來,而并非如同一般的式神一樣,是一縷妖怪身上的妖氣。
可他似乎也并非心懷惡意。至少看着他現在沉默的樣子,我又無法斷言他僅僅是為了利用才這麽做。
我只能将視線移開,看向悄無聲息落在眼前的黑晴明。
他臉上譏諷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冷冷地盯着安倍晴明,面無表情。
大概是發現了我的注視,他驟然調轉視線,陰鸷的目光直直看向了我。半晌,他輕柔地笑起來,輕飄飄道:“你有什麽感想嗎?”
我是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對我說話。我道:“與你無關。”
“哈。”黑晴明笑出聲來,“茨木童子這樣的大妖,竟然也甘心被利用。我也算長了見識。”
我沒那麽蠢,面對這麽明顯的挑撥離間,即便對安倍晴明還心存疑窦,卻怎麽都比黑晴明來得可信。我也微微一笑,“黑晴明大人這樣的陰陽師,手段竟然如此低劣。我也算開了眼界。”
安倍晴明看了我一眼。
黑晴明下颚猛地收緊,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陰毒地看着我,“你想再一次品嘗死亡的甘甜嗎?就像剛才的,鬼女紅葉一樣。”
一道符紙攜着風雷迅猛地撲向了他,他神色一冷,結界刷地撐起,擋住了這道攻擊。
安倍晴明雙指夾着另一張符紙,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宿敵。
他整個人包裹在異常強大的“氣”之中,身姿凜然,淵渟岳峙,仿佛入定的巍峨松柏。長發與攜着羽翅的狩衣一同無風自動,薄唇抿成繃緊的一條線,蒼青色的瞳孔淡如止水,水下卻藏着赫赫的風雷。
“哦呀,晴明,你生氣了。”黑晴明抿起一個笑,手中蝠扇輕松地敲了敲手心,“很好。你生氣了。”
他看起來竟有點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帶着幾分興奮地打了個響指:“我們單獨分說。”
随着他的動作,先前像睡着了一樣平靜地趴伏在地的業原火陡然蘇醒,騰空而起攔在我的面前,發出高亢的長鳴。
黑晴明的聲音遠遠的飄了過來:“勞駕茨木童子大人陪它玩玩了。”
啧。
我一個閃身躲過業原火怪笑着吐來的一道業火,順手抓了一把讓傻愣在那裏的燈籠鬼逃開了那猩紅色的長舌,鬼手一握,地獄之手爆濺開來。業原火發出痛極的長嘯,瞳孔赤紅,憤怒地朝我俯沖下來。
萬鬼哭鳴,無盡業火燃燒成滅世的紅蓮,我舉起鬼手,地獄之門轟然洞開,業原火憤怒地反擊,陰氣升騰,吞沒了我。
我眼前無比熟悉地一黑,随後幻彩升騰,融化成另一番陌生又熟悉的圖景。
貪、嗔、癡。
人間有百苦,相思尤為甚。
我看着眼前又一次出現的酒吞童子,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分明是在叫我的名字。
他臉上的不耐煩與恣睢狂放是那麽的真實,眼角眉梢吊着一點隐約的不明顯的溫柔,像是致命的鸩藥一般讓人上瘾。
我此生所有貪念、嗔癡、執念,盡系一人耳。
我不知道眼前的究竟是幻境還是記憶,按照黑晴明說的,我和鬼女紅葉在成為式神之前,本就是這無垠江山裏的妖怪,與安倍晴明簽訂契約後成為式神,不知是何原因,失去了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和往昔的記憶。
事實上,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想起來。
因此我無法區分眼前的究竟是業原火構造出來的幻影還是真實的存在于我魂魄之中的記憶。但仔細想想,如果是後者,那揮之不去的違和感似乎也就可以解釋了。
因為與記憶之中自己的舉動不同,所以本能地感到異樣。
因為與記憶之中別無二致的對方,所以耽溺不願醒來。
是夢境還是真實?是幻境還是記憶?
幻境基于記憶,融合纏繞,自然也就無法分辨,進而溺死在其中。
那幾個在痛苦與快樂之中慘死平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不得不說,很是高明,比食夢貘那半拉子的催眠術要好不知多少倍。
可惜。可惜。
我長吐一口氣,舉起手來。
酒吞笑起來,笑意是一如我所記得和所想的肆恣霸氣,無所忌憚,他本就是天地之間獨一無二的鬼王,統領百鬼,意氣風發,讓人直願為他的霸業獻出心髒。
是真是假,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握緊手指,地獄之手破土而出,紫色荊棘叢生,百鬼哭嘯之聲震天裂地。
酒吞沖我揮了揮手,隐約是個告別的意思,轉身行去,背影灑脫,我看着那個背影,眼睛舍不得眨一眨地死死盯着。直到所有的幻境都崩碎成碎片,尖叫着的業原火和黑白晴明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才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手。
氣氛是一種詭異微妙的凝靜。
安倍晴明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裏似乎有些複雜,又似乎很是平靜。他問道:“茨木?”
我應道:“啊。”
他頓了一會兒,又試探地問道:“乖崽?”
我沒吭聲,擡起手來,一團黑焰爆濺,本來正抄着手看好戲的黑晴明猝不及防,一個閃身,黑焰正正砸在他腳下,騰地燃燒起來。
黑晴明擡眉:“哦呀。”
安倍晴明看了看我,我瞟了他一眼,伸出手指着對面:“怼他。”
安倍晴明很明顯地一愣,随後忍笑道:“好,怼。”說着他便伸手畫符,數道符紙繪成旋轉漂浮的法陣,一道道激射而出,黑晴明在其中閃躲,罡風迅烈宛如刀鋒,他一閉眼,眼旁被劃出一道血口,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他看了看我和晴明,啧了一聲,擡手,業原火狂笑着吐來道道狂火,晴明的結界應聲而碎。
其實我懷疑黑夜山一役可能讓黑晴明元氣大傷,導致他打到現在手下還只有業原火孤軍奮戰。即便是與八岐大蛇同級別的傳聞中的巨怪,還有好幾頭,看着也未免寒酸了些。隐約記得當初他手下還是有大天狗與雪女和三尾狐的,但自黑夜山一役後似乎便沒再見過這幾位。我忍不住邊打邊有了個陰暗的猜測:沒準業原火同神翕一般是要用禦劄一類東西兌換的,黑晴明為了這麽個東西,全寮升天了。
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但無論如何,今日黑晴明別想活着離開。
不過,雖然說這話顯得尤其窩囊,但事實上,難說能不能活着離開的,恐怕是我同安倍晴明。我邊打邊腦子裏亂想,大概這樣就能抑制住我的困惑,但我實在不知業原火這種似乎很厲害的大妖哪來那麽多的數量批量生産,仿佛永遠殺不幹淨似的。我全身上下都是血,安倍晴明狩衣也被血染紅了,符咒可能也捉襟見底。雖然心底裏嘲笑黑晴明除了業原火沒第二個使喚人,但實際上晴明比他還慘——除了我,就只有一個戰戰兢兢的燈籠鬼。連個幫忙加成攻擊的天邪鬼赤或者幫忙打火的座敷童子也沒有,不得不說十分可憐。
燈籠鬼顫顫巍巍地飄在我旁邊,時不時小心翼翼地舔兩下敵人造成點微不足道的傷害,或者在遭到攻擊的時候産出點聊勝于無的鬼火。我無心管它,看它似乎還知道自保,便凝神與業原火纏鬥,打了一會兒,忽然心覺不對。
……還有一頭業原火呢?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背後被重重撞了一下,熾熱得幾乎将我灼傷的熱度轉瞬即逝,我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迅速一個回擊讓它陷入短暫的眩暈,回頭去看。
這一看,我就愣住了。
另一頭業原火在半空中旋轉漂移,發出張狂得意的大笑。它龐大的身軀下,燈籠鬼破破爛爛的身體顯得尤其渺小而卑微,它的光變得零碎,搖晃着,拖開或長或短的虛渺的影子。
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它是個N級,一個随處可見的燈籠鬼,一個很膽小的小妖怪,因為弱小,所以總是害怕就這麽死去。
它曾經和我說它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晴明大人把我和它分作一組,雖然它很弱,但是會努力不拖我的後腿。
這話我一直是當笑話聽的。大概是因為自恃強大,而它又太過弱小。
但現在我的喉嚨卻被堵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它的身體是符紙做的,已經被業火灼燒得全是大大小小的破洞,孱弱的火苗在燈籠裏奄奄一息地燃燒着,似乎象征着它生命的倒數。
燈籠鬼看了看我,臉上不再是那副總是哭喪着的表情了,反而眯着眼睛笑得很開心。
“茨木大人……我說話算話,沒拖您的後腿吧。”
我喉嚨發緊:“嗯。”
業原火在背後尖厲地長笑,笑聲刺耳得我恨不能将它撕成碎片。
“您別這幅表情呀,茨木大人。”燈籠鬼斷斷續續地說,“我現在可開心啦。我……還算……勇敢吧?”
“當……然。”
“太好了。”燈籠鬼說,它的聲音漸弱,聲音裏的狠決卻越來越濃,“我們的宿命,就是照亮黑暗啊。”
它的身軀驟然膨大,火焰霎時豔麗明亮了千萬倍,刺目的光從它破破爛爛的紙籠裏透出,靜止一瞬後,火苗從它的身體裏爆炸般地飛了出來,迸濺出明媚妖嬈的如織火星。它是個弱小得我根本不屑一戰的N級小妖怪,可當它燃燒生命的時候,卻絢爛得如此狷狂而孤注一擲,狂飛亂舞間擦過我的耳畔發梢,滾燙灼熱,仿佛墜火的流星。
我感到腦後一輕,發帶又一次被灼斷了,失去束縛的紅發紛紛揚揚四處亂飛,一波隐約的力量從那些掠過我身周的火炎之中湧入我的體內。我沉默地張握手指,火星濺蹿,一個呼吸起落之間,身後張牙舞爪的業原火已經被我收割掉了殘餘的生命,散落成一地枯碎的面具碎片。
我直視着剩下的那只業原火,它發出一聲怪叫,陡然從身後又轉出幾只業原火來,戴着形形□□的面具,在半空中繞着我一圈圈地漂浮旋轉。正在對峙的黑白晴明停下了戰鬥,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相似宛如雙生倒影,只是黑晴明臉上盡是嘲諷,晴明眼睛裏卻是平靜的悲憫。
我到現在也未曾明白他讓燈籠鬼和我一組的目的在于哪裏,安倍晴明在想什麽,我從未想通過。
既然想不通,那便不想了。
我擡起手,地獄之手暴擊,黑晴明一個閃躍躲開,正要說話,一團妖氣從他身後撲來,怒若雷霆,宛如洪水一般将他自後湮沒。
晴明反應相當快地補了一個言靈·縛,我心中燃燒的怒火像是突然被澆滅了,只能看着一個高挑颀長的影子從重重業火與暗影之間漫步走出,鬼葫蘆纏繞漂浮着層層狂氣,每一步踏着滔天的怒火,眼神卻又像是冰一般的冷。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裏滴滴答答地滾落下來,砸落在地上,又很快被布滿陰氣的虛無空間吞噬了。
酒吞童子。
晴明道:“看來也是很辛苦才找到我們。”
我已經無心聽他在說什麽廢話,目光凝着在那個人身上,幾乎沒法挪開自己的視線。他看了渾身浴血的我和晴明一眼後不耐煩地咋舌,又抄起怪笑着的鬼葫蘆向黑晴明攻去。他霜雪般的銀發上染着紅色的血,隐約像是零碎記憶裏統領百鬼的鬼王那灼目的紅發。
業原火悄悄繞道,似乎想要偷襲。我冷笑一聲,一爪抓出,安倍晴明的言靈幾乎同時落下,一只業原火被順利斬殺,面具碎成一團。
妖力迸濺、激蕩、洶湧,越來越強烈,虛無的癡之陣裏本該沒有光、沒有事物,此刻卻劇烈地震蕩起來,地面随之搖晃起來,隐藏在濃稠陰氣裏的魑魅魍魉嘶聲尖嚎着想要逃脫,整個癡之陣混亂宛如一鍋沸騰滾燙的岩漿。所有還有意識的人都拼了命一般,我與酒吞對陣業原火,黑白晴明戰成一團。黑暗終于在激蕩咆哮的罡風之中崩裂了細小的裂縫,裂縫像是皲裂的鏡面一般迅速擴散,最後在我發了狠的一個地獄之手之後,束縛着癡之陣的整座結界铮然破碎!
光芒陡然傾瀉而下,刺得人眼痛。白茫茫的雪地仿佛洗盡萬千污穢,又像埋葬一切的墓地。我這才發現雪不知何時已停了,天地靜寂,卻因此刻陰氣的驟然噴湧而重新搖晃不安起來,遠處山河震蕩,雪霁初晴後天色正顯黃昏,巨大的日輪懸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