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CP:酒茨,微量博晴博
注意:第一人稱,請注意避雷。
每一個酒吞童子,都應該有一個茨木童子在身後追随。
但是,并不是每一個茨木童子都能有追随酒吞的機會。
無論怎麽想,這樣的茨木童子都太可憐了。
比如說我。
我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在晴明抽符的時候,無論我在做什麽,都一定會到場。妖刀姬、青行燈、一目連、閻魔或者荒川之主;随便什麽,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可能也要有上千張符了,可是——
安倍晴明他注定了是個非洲人。從升騰的冥蝶裏走出來的,沒有一次是我的摯友。
作為一個茨木,我是多麽的可悲啊。
我的摯友,身材高挑、體型完美,冷靜謹慎、頭腦聰明,就連容顏都無法挑剔。在這世上,沒有妖怪不知道鬼王酒吞童子的名號。沒有人能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點的缺點。而若是說起他的優點,我能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如此完美的妖怪,是我的摯友。這一點正是讓我無數次感到驕傲的。
可是摯友他總是不來。
這一點也是讓我無數次感到挫敗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摯友他為何不來呢?
我已經将摯友的覺醒材料全部攢好了,匣子仔細藏在房間裏最隐秘的櫃子裏,每天都會數一遍查看是否缺漏。輪入道和地藏像都已經打了完美的一套六星。達摩們每天都安分地吃着經驗做着為摯友升星的準備。我甚至還威脅安倍晴明買了一套摯友的新衣服——我看過別家的酒吞穿這套衣服,自然知道摯友的新衣服是好看的,能完美地讓摯友的腹肌胸肌纖毫畢露。火紅的長發染成霜雪般的銀白,不顯滄桑反倒邪魅霸氣。叫我說,要是居然有女妖拒絕這樣的摯友,那才叫瞎了眼。
可是摯友他還是不來。
摯友他究竟為什麽不來呢?
我是多麽想面對面瞻仰摯友的英姿,仔細體會鬼王統禦百鬼的霸道,若是摯友願意支配我這具身體,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些難道不是一個茨木童子該做的麽?
嗯?你說我說話的方式很奇怪?
哦。是說我的量詞很奇怪。
這樣解釋罷。
式神,是妖怪身上褪下的一縷妖氣。
這妖氣應陰陽師的喚召而來,附身在符文之上,借由片紙咒文化作原本模樣,成為陰陽師的左膀右臂;這妖氣所具有的力量,大約只有原身的百分之一。妖氣的濃淡,決定了式神的強弱。
因此,這世間,可以有千百個式神茨木童子,幻作那大江山鬼将的模樣,手托黑焰,身披铠甲,踏遍山河,無所畏懼。
每一個式神,在應召而來的時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沒有記憶且空白一片的。但是,當達成了某些條件之後,式神就能夠回憶起一些原身的記憶——那大概是随着妖氣從原身身上剝離下來的一些記憶片段。
我就是這樣一個回憶起原身記憶的式神。
能夠擁有記憶,知道自己的身份來歷,證明這個世界上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留下一點痕跡,大概算是一件高興的事。
不過事實上,這樣的“記憶”和很多式神期待中的并不一樣。它比起記憶,更像是一段“故事”。你知道它發生過,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卻始終無法感同身受。
嗯,有些像讀了青行燈的一本話本。
因此,我對于記憶中描述的酒吞童子,可說報了極大的興趣。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完美的妖怪呢?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傳記中确實是如此描述的,我恐怕是不會相信的。我極想親眼見到這樣的鬼王,因此,從傳記解鎖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全身心期盼着酒吞童子的到來。
可是摯友他總是不來。
當然,我其實是見過作為式神的酒吞童子的。跟着安倍晴明上鬥技場的時候遇見過,打禦魂覺醒的時候一起組隊過,甚至隔壁寮就有一個。
一頭淩亂紅發,身姿英挺,面容刀刻斧鑿,是一種涼淡又極具侵略性的霸氣的俊美。等換上那套新衣服,紅發便染成了霜雪般冷淡的銀,全身上下每一寸肌理都是狂放與恣肆的代名詞。
安倍晴明将他領到我面前來打招呼的時候,他那表情顯然是做足了預期的——包含了寬容、得意、了然,完全将“瞧啊乖崽阿爸把誰給你帶來了”給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看得我十分想用地獄之手将他碾成碎渣。大約寮裏和隔壁寮裏每個有認知能力的式神或陰陽師都覺得我終于得償所願,能追随那至高無上的強大存在酒吞童子了,甚至還有幾個同我說過恭喜。
然而,我對他興趣缺缺。
怎麽說呢,隔壁酒吞當然是很強的,狂氣分分鐘疊上來,操起鬼葫蘆就能把對面呸到懷疑人生,狂嘯一口能讓對面哭到崩潰。絲毫不愧對隔壁寮主源博雅将他一路升到六星滿禦魂的拳拳苦心。
但我始終不覺得他是我的摯友。
摯友是摯友,隔壁酒吞是隔壁酒吞。每個酒吞童子都會有個茨木童子跟在身後追随,我想以博雅的歐氣爆棚抽到另一個茨木是遲早的事,我并不想将屬于他的摯友搶走。再者,我始終認為,摯友一定終将駕臨我所處此地,那才會是我的摯友,是我可以奉獻一切的強大鬼王,這身體、妖力、禦魂,無論什麽,只要是我擁有的,都可以毫無猶豫地獻出,成為他稱霸路上的鋪路磚。
可是,今天的摯友也沒有來。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廊檐下,看着那群式神小姑娘歡快地翻花繩玩游戲。
家裏那個該下地獄挨千刀的非洲人陰陽師端坐在我旁邊,手中端着白瓷酒杯,眼角上挑,眼尾殷紅,笑眯眯的樣子,看起來十足像一只狡猾欠扁的狐貍——我又想起了平安京裏那個“陰陽師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的莫須有傳聞,開始認真懷疑這個先前讓我嗤之以鼻的謠言是否屬實——安倍晴明有時候真是太讓人讨厭了。
他端着手中的酒笑了:“你滿臉都寫着不爽。有那麽不開心嗎?新袍子難道不好看?”
哦,對了,說到衣服。前段日子這陰陽師不知發什麽瘋,給寮裏每個出了衣服的崽都買了新衣服然後牽出去炫耀,做足了暴發戶的低俗姿态。我用摯友的衣服做條件,才勉強容忍了他将我牽出去向別人炫耀的無恥行徑。
我偏頭看了看垂落的紅色發絲。要說的話,這套衣服我最滿意之處就在于與摯友一模一樣的發色了。可惜我不能像摯友那般,光是存在,便能讓紅色成為世上最霸氣無雙的色彩。
安倍晴明道:“你到底哪裏不高興啦。和你的摯友鬧矛盾了?”他放下酒杯,又倒了一盞,“不是昨天還在一起喝酒的?”
我瞪他一眼。
還不是他這個非洲難民,害得我的摯友到現在也沒有來!
至于隔壁酒吞,說到他,那就讓我更生氣了。
我一直以為隔壁酒吞雖說不是我的摯友,但起碼也是獲得我認可的強者。老實說,和隔壁酒吞喝酒打架是件蠻愉快的事,幹脆利落,單純不複雜,哪像安倍晴明,叽叽歪歪煩人得要命。隔壁酒吞是個有些沉默的性格,說一是一,酒品酒量都是很好的,打架也是一流,喝酒就喝酒,打架就打架,絲毫不拖泥帶水。因此即便他無法取代我心中留給摯友的位置,但也上升到相當的地位了。我相信他總有一天能同我的摯友一般真正稱霸妖族的制高點。
然而,就是這樣讓我欣賞有加的隔壁酒吞,昨天居然在喝酒的時候,同我說,他打算談戀愛??
我氣得差點又掀一次酒杯,好在還記得手上這套酒具是安倍晴明鐘愛的,要是打碎會被他念叨得煩不勝煩,強忍着按捺下來,煩躁地啧了一聲道,“今天抽了幾張?”
安倍晴明道,“兩張。一位古籠火,一位青坊主。”
這個,該死的,非洲人!
還沒等我出口,安倍晴明已經笑眯眯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掌心:“好了,我知道我非。阿爸能怎麽辦呢?我也很絕望呀。”
這我可半點沒從他臉上看出來。
他讨好地給我倒酒:“別氣了,乖崽,你和博雅他們家酒吞不是玩得挺好的嗎。”
我已經懶得同他解釋摯友與隔壁酒吞的區別,反正解釋那麽多遍他下次仍舊一副“你已經有隔壁酒吞了為什麽還不知足”的無奈樣子,看起來仿佛我竟是在無理取鬧一般。
啧。
更何況現在隔壁酒吞在我這裏就是個導火線的代名詞!
我想到他就來氣!
我把酒杯咣地一放,面無表情道:“姑獲鳥在叫你。你該去帶狗糧了。”
安倍晴明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那只杯子,遺憾地起身走了。我看着他算得上風雅的背影,心裏一陣郁卒。
這個狐貍般的陰陽師在和隔壁寮主談戀愛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小姑娘們大約天生就對這種東西熱血沸騰充滿興趣,那段時間天天實時播報最新進展。
照我說,他們倆談戀愛與不談戀愛似乎也并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大變化大概就是兩個人都變得磨叽起來。帶隊這種事情也能争個十分鐘,誰帶隊難道不都是山兔蹦兩蹦我再一爪子抓下去完事。最後大概是看不下去了,還是神樂帶的隊。
神樂邊甩了個疾風給我邊同旁邊的青行燈唠嗑,說她家哥哥自從談了戀愛愈發叫人沒法忍了,成天在親妹妹面前秀,此等智障,沒什麽好說的了,一個個都去嘗嘗煉獄的痛苦吧。
青行燈笑得險些墜燈,道神樂小姐還請保重自身,莫要為了陳年狗糧減了體重,那可就不值當了。邊說邊掃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在看個什麽。
我一個地獄之手将對面的八岐大蛇碾成血皮,姑獲鳥飛上去飒一聲一個補刀,八頭巨蛇怒號着沉入地底。
愛。
這東西究竟有什麽魔力,如此惑人心神,叫人為之颠倒不顧一切。寮中不乏因情愛堕落的妖怪,最典型的該是鬼女紅葉,因為安倍晴明堕落的鬼女,癡愛着安倍晴明的鬼女,整個平安京都不是第一次聽說秋楓林的物語。
我知道那片秋楓林,我也去過,林中紅楓似血,剪影如刀,鋒利得仿佛割裂蒼穹。幾縷蒼青色便從赤色紅楓的間隙之中漏下,風在最深處的秋意裏游蕩,穿梭過層層楓葉,簌簌聲響,寂缪如同永生入定。
聽聞曾有鬼女于此驚鴻一舞,踏落葉紛飛,姽婳迤逦,轉瞬成空。
我知道鬼女紅葉與安倍晴明的癡纏,也知道摯友對鬼女紅葉的執念,然而我所知的一切亦不過是一段文字一段記憶,一段影像一般的故事,如何也生不出真切感來。寮中式神有鬼女紅葉,确實跳得一手好舞,然而卻不見她對安倍晴明有什麽情理以外的舉動,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并不如大多數人想象一般的歇斯底裏。
該說,故事只是故事嗎?
畢竟我等并非真正經歷了那些愛恨情仇的妖怪,只是自他們身上剝落下來的一絲微不足道的妖氣,管中窺豹一般僥幸得知了原身漫長歲月裏的些許纏綿悱恻,又有什麽資格代入自身,妄自揣摩。
安倍晴明是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與我等不同,他和源博雅幾人是真正體會經歷了那些事的陰陽師,我不知他看着滿庭院或陌生或熟悉的式神之時有何感想。夏蟲不可語冰。大約在他看來,式神就是式神,同那些曾經與他為友為敵的或強大或弱小的妖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自然也不會混為一談,更遑論有什麽想法了。
故而他看着紅葉時眼底裏的平靜淡然,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安倍晴明究竟為什麽不能理解摯友和隔壁酒吞對我來說是不同的?
算了。
我拾起掉落在地的金光閃閃的幾個禦魂。
想這些,也沒什麽用啊。
我回到庭院之中,螢草抱着一根巨大的蒲公英蹦蹦跳跳地來找我,說是隔壁酒吞在等我,等了有一會兒了。
我随手從懷裏摸出個四號位六星攻擊心眼塞給面前的小姑娘:“拿去玩罷。”
螢草開心地說了聲謝謝茨木大人,又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我走到我所住的院子裏,便看見那家夥坐在廊檐下,膝蓋上放着酒杯,手中還拿着另外一盞酒,巨大的鬼葫蘆橫在身側,滿口獠牙一張一合,像是在同他說些什麽。他似是看見了我,一擺手,鬼葫蘆便停下了絮叨。
我看見他忍不住又有點冒肝火,看見他不知和鬼葫蘆鬼鬼祟祟背着我說什麽壞話更是火冒心頭,今日不知為何格外想打架,抄起他膝蓋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往地上一摔,道:“來打架罷!”
隔壁酒吞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跟他走。
黑夜山一役後,此地荒蕪,隔壁寮主源博雅是個沉迷切磋之人,因此隔壁寮的格鬥場坐落在荒僻無人的黑夜山腰,立下巨大的結界,整個道場比安倍晴明家那個巴掌大的小地方大了不止二十倍,容得下上千式神每日修煉、比鬥,更不必擔心地獄之手一個濺射誤傷。我尋了個僻靜的角落站定,示意他開局。
天已晚了,火苗在燈籠鬼的肚子裏茕茕燃燒着,吞吐着暖色的光,幾縷幽幽的晚風飄過來,便吹得那光忽明忽暗,酒吞臉上的陰影也明明滅滅的,更是刻得那輪廓鋒利冷淡。
我們打架一向沒什麽漂亮的起手式要擺也沒什麽話要講,悶頭就是幹,不把對方怼得倒地不起誓不停下。沒一會兒兩個人身上就都是傷痕累累,我越戰越興奮,一邊舔嘴唇上的血沫一邊又用地獄之手撓了他一身。他反手操起鬼葫蘆呸了五下,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第一下竟然呸歪了,我旋身一躲,好大一團熾烈的妖氣砸在地上,濺起飛沙走石無數。打架動靜太大,本來在對練的式神們都離開了,雷打不動每天一萬箭的白狼也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弓場。妖風激蕩間只剩下屋檐上的燈籠鬼還堅守着照明的崗位,吐着舌頭哭喪着臉嗷嗷大哭道我的火要滅啦,兩位大人你們小心一點呀……
當然是沒有人聽他說什麽的。我戰得酣暢,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傷口都叫嚣着痛快淋漓,只覺得每一寸肌理都舒展開了,而隔壁酒吞不愧是隔壁酒吞,不愧是得到我認可的絕頂強者。
但是,既然是如此的強者,為什麽要執拗于我根本不懂的所謂愛裏,卻不去尋求更強?
僅僅是如此,便能讓他滿足了嗎?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但是,至少我不能滿足。
我不願耽溺于虛無缥缈的“愛”之中。我渴慕的是絕對的、能夠碾壓一切的強大。
同強者相比,我是如此的弱小。
同真正的茨木童子相比——我連與他相比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的我,又怎麽會得到摯友的垂青,有機會與他并肩前行呢。
我突然發了狠。在眼前酒吞猛然睜大的紫色瞳孔裏,我抛棄了一切防禦,幾乎是撞進他懷裏,鬼葫蘆的森然巨口直直對着我的臉張合着獠牙,我的鬼手卻已經攔過酒吞的腰背,在他的背上垂下了漆黑的指尖,對準了他的心髒。
一團妖氣從鬼葫蘆的口中吐出,撩過我的側臉,猛地墜落在我身後,又濺起數道妖風怒號。
我驟然感到頭上一輕,餘光一瞥才發現是束發的發帶斷裂。也不知是被激蕩的妖風吹落,還是被那團熾燙的妖氣灼斷的。紛紛揚揚的紅發失去了束縛,一下子披散下來,在飄蕩的狂風裏燃燒成明明不滅的火,随風亂飛,我的視線全被擋了個幹淨。火苗終于從燈籠鬼的肚子裏蹿了出去,爆炸般狂飛亂舞,暖熱絢爛的光在黑黢黢的黑夜山之中升騰,劃過深靛色的夤夜,又隐約像是墜火的流星。
狂歡般的火光漸熄,視野逐漸暗了下來,天早已黑了個透徹。山腳下的平安京已經點起萬家燈火,秋夜的寂寥與冷落被隔絕在這座城之外,卻逐漸降臨在這個道場之中,深灏凜冽,呼嘯着在耳邊劃過。
他用手撥開了我臉側的長發:“你贏了。”
劇烈的呼吸慢慢平複,鬼葫蘆合起了猙獰的獠齒,我也收回了尖厲的指甲,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酒吞不知哪裏扯出根帶子遞給我,我有些不耐煩,道,就那樣罷,懶得紮了。
他失笑,行吧,喝酒麽?
我點頭。
酒吞從鬼葫蘆中倒出醇香的酒液,輕輕撞了撞我的酒杯,發出叮咛一聲脆響。
道場中央惠比壽插下的鯉魚旗在簌簌的夜風裏騰空展開,發出空空的獵獵聲響。黑夜山一如它的名字,宛如深夜般寂寥,因為沒有星辰或是月色,更加幽暗深冷。平安京坐落在它的山腳,星星點點亮起來的城中燈火,仿佛在漆黑河水中輾轉起伏的萬盞河燈。
我沉默地飲酒,酒液灼燒般滑過喉嚨口,有些像是吞下了一把刀子。
我将那把刀子硬咽了下去,開口問他道:“你還是渴慕‘愛’嗎?”
酒吞沒有看我,他平靜地喝下酒盞裏的酒,遠眺着山下盛世的京都,目光如浸深淵。
他說:“嗯。”
我沒有說話,又喝了一口酒。身上的傷口疼痛得有些麻木。
他緩緩說:“茨木,你不明白麽。”
不明白。
我說:“嗯。”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我同他碰了最後一次杯,擡手将熾烈的神酒飲盡,不像是飲下了一杯酒,卻更像是喝下了一杯沸騰的岩漿鐵水,滾燙得讓人眩暈,卻再也找不到話能講。
我站起身來,向山下行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大概沒有繼續一起喝酒的必要了。
安倍晴明有個對頭叫黑晴明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是個茄子一般的男人,以搞事為終身己任,強是很強的,但那審美實在不敢茍同。安倍晴明說黑晴明被暫時打敗後蟄伏已久,近來幾宗騷亂發生的時機都太過湊巧,讓人不得不懷疑是黑晴明的手筆。
他說這話時我正一爪子捏死了幾只暴走的山兔,心情正不爽。山兔這小姑娘庭院裏不是沒有,跑得挺快,但我沒想到暴走起來這麽煩人。仗着跑得快拼命套環,幾輪下來我旁邊的安倍晴明便成了個小紙片人。小紙片人抱着一點點的血皮還在氣定神閑地同我扯些有的沒的,看得我氣血上湧十分火大。
安倍晴明解除了身上的咒,拍拍袖子:“走罷,聽博雅說海邊的村民近日來常被一種叫石矩的巨怪騷擾,我們去看看。”
黑晴明的惡趣味大約與安倍晴明是如出一轍,看着別人東奔西跑便分外高興。山兔暴走,在平安京中四處搗亂。名叫石矩的章魚巨怪并不難打,卻蠻狡猾,貪生怕死得很,每每要将它打死它便滑入船只之內,拖着船只向下沉去,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後又浮上水面來作怪。這也罷了,陰界之門自被黑晴明強行打開之後就一直是安倍晴明的心頭大患,陰氣從洞開的大門中湧洩而出,安倍晴明幾次想要将門封印都遭到了無數受陰氣影響變得神志不清的妖怪的阻攔,錯過時間,陰界之門又悄無聲息地關閉,沒多久便又換一個地方豁然洞開。
安倍晴明雖說是平安京第一陰陽師,卻到底是個人類,分身乏術。平安京中還有其他陰陽寮中的陰陽師幫忙,倒是能喘上一口氣。但陰界裂縫像補丁一般永遠也打不完整,魑魅魍魉像磕了藥一般永遠也殺不幹淨,安倍晴明只能調集了庭院所有式神,按能力分組,分派不同的任務,才勉強算是應付過來。
據安倍晴明自己說他是“仔細分析能力階層,合理安排組隊,達到效率與安全的雙贏”,但這在我看來就全是扯淡。別的不說,他居然給我分了一個燈籠鬼。
一個燈籠鬼!
一個N級!
我想安倍晴明可能是嫌命太長了點,等不及黑晴明搞事了,自己就想搞個大新聞。
燈籠鬼吐着舌頭哭喪着臉跟在我身後,戰戰兢兢的樣子,看起來委屈又可憐。我也不好對它發火,畢竟它自己看起來已經快被吓得昏過去了。
這只燈籠鬼很膽小,整天都在擔心自己的火苗會不會從肚子裏跑出去。我有時覺得它挺搞笑的,後來才發現它實際上是真的非常認真地在擔心這個在我看來有些荒謬的問題。據它自己說它是燈籠鬼家族裏最差勁的那個,因為膽小所以修煉得不好,火苗比不上別人明亮,燈籠也很小,就連吐在外面的紙舌也比別的燈籠鬼要短上一截。它哆哆嗦嗦地說它不知道為什麽晴明大人會讓它跟着茨木大人,給大人添麻煩了,它努力不給大人拖後腿的……話是這麽說,但我也就聽聽。不再和隔壁酒吞來往以後我難免有些孤獨,這只燈籠鬼雖然沒用了些,卻很能說,聽它絮叨些有的沒的,有時很煩,有時卻又有些有趣。我想反正也礙不着我什麽事,就帶着它罷了,安倍晴明在想什麽我是永遠也猜不透的。
隔壁酒吞在那一戰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安倍晴明組隊的時候我隐約聽說他是被安排同寮中的鬼女紅葉一組,哪怕是情商低如我似乎也明白了什麽。
只能說,各有所求罷。他畢竟不是我真正的摯友,我管不了那麽寬。
他那日問我是不是不明白。我确實不明白,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明白的。
我連自己存于世間的理由都尚未尋到,又如何去明白所謂的愛。
我摸了摸生來殘缺的斷手,又摸了摸端正紮在腦後的紅發。
我不難過,我只是覺得有一點點的可惜。
随着天氣愈來愈冷,京都的陰氣也愈來愈濃,百鬼躁動得也越來越頻繁。除了行色匆匆的陰陽師們在街上奔走以外,京都內所有人家都閉門不出。
安倍晴明足不出戶地在房間裏畫符增加新戰力,這些年囤下的符紙以一個可怕的速度飛速消耗,變成一個個陌生式神,被姑獲鳥領下去帶幾天,很快又是嶄新的一批戰力投入戰鬥。
但即便是這麽高頻率的召喚,摯友他也仍舊沒有來。
我已經說不上是什麽心情了。
不過摯友不來也好,現下時局太過混亂,摯友來了只怕要面對一大堆的糟心事,怎麽想都不會是舒服的體驗。還是等我将這些瑣碎事處理好,摯友再來不遲。
寮中參加過上一次讨伐黑晴明戰役的式神只有姑獲鳥雪女幾個,剩下的都是和平後的這段時間安倍晴明慢慢養起來的,包括我。我對黑晴明其實沒有特別大的感觸,但據姑獲鳥說,黑晴明并非一直以來的敵人所可以相比較的。我不會掉以輕心,但對這樣的話也不置可否。老實說我并不覺得一個人類,哪怕是安倍晴明的黑暗面,能将整座平安京都逼到無路可走、生靈塗炭的境地。但看看安倍晴明幾人如臨大敵的表現,這話我終于還是咽下了沒有說。
此時的氛圍已經宛如白狼弓箭上繃緊的弓弦,每個人都做足了戰鬥的準備,戰争一旦打響,無論弱小或是強大都将平等,義無反顧,将生命作為博弈的籌碼,傾盡全力去賭勝利的希望。
就在這樣的氣氛裏,雪與冬到來了。
第一朵潔白輕盈的雪粒飄下來的時候,源博雅撞開了庭院的院門。
“晴明!——是業原火!!!”
安倍晴明披着藍色的狩衣,凜冽的風雪落滿他銀白的長發,翩跹飛舞,竟有幾分遺世獨立。他臉上難得的沒有表情,連一向勾着的唇角的一絲笑意都泯滅了。小白繞着他的狩衣焦慮地轉着圈,他俯下身輕輕摸摸狐貍式神的頭以示安撫,面上的凝重卻依然沒有緩和。
風雪怒號之中,幾個巨大的裂縫橫亘在天垣之間,龐大的陰界之門豁然洞開,灰色的陰氣源源不斷地從裏面滲透出來,像驅不開的陰森濃霧一般将平安京籠罩。幾個沒來得及逃離的平民倒在地上抽搐痙攣,神色卻漸漸由痛苦過渡到了快樂,最後靜止在平和的微笑之中死去。風雪很快掩埋他們冰冷的屍體,鵝毛般的雪團在風中瘋狂尖笑着狂飛亂舞,天地一片玲珑蒼茫,像是一場盛大的殡葬。
神樂舉着她的傘站在風雪裏,一張玉似的小臉白得看不出顏色。
舉着手杖的永生巫女看了一眼死者,眸色平靜中說不明白是憐憫還是羨慕。
她對安倍晴明道:“晴明先生。看來,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呢。”
安倍晴明的蝠扇在掌心輕輕一敲,沒有回答。
要封印裂縫無疑是需要時間的,何況是如此巨大的裂縫,再加上還有陰界之門。但黑晴明自然也不是白将底牌亮出來讓人圍觀。濃烈的妖氣混雜着陰氣撲面而來,陰邪至極,讓人幾欲窒息。業原火——傳說中至邪的與八岐大蛇同級的妖怪,守在前方,成為最大的攔路者。
安倍晴明猶豫至今的理由也很好猜,在場有足夠能力封印裂縫的只有他一個人。出發前他和源博雅争論了很久究竟該由誰帶隊出戰誰留守後方,最終源博雅留下保護京都。現在平安京已經撐起了巨大的結界,哪怕是擅長結界之術的源博雅想必很難分身乏術。何況現在迫在眉睫需要被封印的裂縫不止一個。
神樂說:“晴明。別猶豫了,要來不及了。”
她的臉色還是像雪一樣蒼白,眼睛中卻很堅定。她的年紀本來不該讓她直面這些危險,但她這一刻撐着傘站在風雪裏,就像持刀的武士一般無所畏懼。
神樂握了握安倍晴明的手:“我們會好好回來的,我還要回去和大家一起過新年呢。”
安倍晴明摸摸她的頭發,微笑道:“……好。”
“哦呀,看來我來得不巧。”
一個身影鬼魅般浮現。
姑獲鳥猛地飛上前拔出了傘劍,安倍晴明和神樂明顯繃緊了身體,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我是第一次見到傳聞中搞天搞地的黑晴明,不免有幾分好奇,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黑晴明同安倍晴明長得一模一樣,身量、聲音、容貌,除去那迥異的妝和服飾以及眼神,他們完全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黑晴明敲了敲手中黑紫色的蝠扇,唇角的笑容詭秘又危險:“好久不見,我的半身。”
他看了看姑獲鳥:“看來你們不是太歡迎我。”
晴明沉聲道:“姑獲鳥。”
姑獲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默默收起了鋒利的傘劍。黑晴明笑道:“這也沒什麽。何必太兇呢。”
安倍晴明沒有理會他:“你這次又想做什麽?”
黑晴明蝠扇抵住唇角:“當然是為了完成我的願望……讓京都徹底籠罩在黑暗之中。你看,我的願望已經完成了一大半。”
晴明沒有回頭去看那被濃重的陰氣與妖氣染成灰色的城池:“我們一定會阻止你。”
黑晴明放下蝠扇,他嘴角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那你就試試看吧。”他陰冷、輕蔑地說,“晴明。我在‘癡’之陣等你。我們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他的身影漸漸淡去,忽然,他看了我一眼。
一種奇異的表情出現在那張臉上,他像是極具興味似的,向我走了兩步:“怎麽,你不是……”
他沒說完,一團熾烈的妖氣迅猛地撲向他,黑晴明往後一退,那團妖氣爆炸開來,濺起了地上厚厚的雪。
酒吞清晰地說:“離他遠點。”
黑晴明看了看隔壁酒吞,又看了看我,忽然笑了幾聲:“有趣。晴明,你總是比我運氣好。”
安倍晴明淡淡道:“不勞挂心,我自會赴約的。”
“哼,那就好。我等你來。”
黑晴明仿佛一縷輕煙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安倍晴明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有什麽話要說,又似乎是在等我問什麽。
隔壁酒吞沉默地站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宛如風雪中的礁石一般堅硬。
我什麽也沒問,道:“走罷。”
黑晴明設下了“貪”、“嗔”、“癡”三關,最後的“癡”之陣聯系着陰界之門,最坑的大概不是這個像笑話一樣的闖關套路,而是這三陣不是連在一起的三個回合,而是要分別挑戰的串聯模式。
在場正好三個陰陽師,晴明是必須去“癡”之陣的,剩下兩陣就只能由兩位女性帶隊攻打。
安倍晴明起初是有些猶豫的:“這太危險了,你們不必——”話還沒說完就被神樂打斷了,少女揚起臉孔注視着他,面色平靜,“我們都相信晴明,所以請晴明也要相信我們。”
平安京第一陰陽師怔愣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氣,摸摸神樂的頭,微笑應道:“嗯。”
安倍晴明分別為神樂和八百比丘尼安排了式神隊伍,神樂撐着傘,秀麗的眉目帶着安撫:“晴明,你要小心。”
八百比丘尼也道:“晴明先生還請謹慎應對。我們會盡快趕過來支援。”
“你們也是。一路順風。”
晴明目送她們離開,這才轉身面朝剩下的式神。
他的目光掠過我身上,慢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