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音
那裏只有他們兩個,他們斷絕了跟外界的聯系,專心過着日出而更,日落而息的生活。
兩人除了衣服,只帶了幾本書過來,副導演每次來看東桁都會幫他帶幾本,他很快就看完,溫璨也有随身帶書的習慣,因為夜晚休息的時候比較長,所以他們自己的書很快就看完,交換着看,偶爾一整晚啥都不幹,就坐在燈下交流,喝着老鄉送的粗茶,聊着哲學和電影。他們從黑澤明、大島渚聊到丁度巴拉斯,從海德格爾聊到胡塞爾,從莎士比亞聊到王爾德。經常一聊就聊一宿,舍不得停,舍不得睡。
經常能碰撞出火花,有時候躺在床上聊着聊着就挺身而起,兩人卷着被子,坐在床上聊起來,就像兩個孩子,迫不及待的分享着手中的棉花糖。激動地舍不得躺下,覺得自己的另一半靈魂好像在對方的身體裏。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并且窮極一生都在尋找能依附的另一半。而他們不是,對藝術的追求雖然讓他們內心豐富了,但是他們卻成了世界的棄嬰,并有永遠被孤獨簇擁的準備,卻在這窮山惡水間,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靈魂,不是彼此依附,而是互相融合的,因為對方而讓他們的靈魂完整了。
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裏,有一個能聽懂你說話的話,簡直就是心靈的按摩,每一天都覺得是完滿的,飽足的,世界是美好的。
他們幾乎每時每刻都有話可以說,但是也會有不想說的時候,兩人自顧做着自己的事,僅僅只是沉默和安靜,無需解釋為何沉默,也不用顧忌對方是否會受到影響,彼此都知道,對方知道自己僅僅只是不想說話。夠了。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兩人都是思維跳躍的人,平日也有好友,但人跟人之間總會有差異,偶然間一個自己開心不已的點,其他人總是接不住,遇到接不住的情況多了,自然也不欲多說了。
曾經以為人本來就是孤獨的,永遠都是有差異的。可是現在身邊就有一個人,他知道我現在說的是什麽,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說,或者,我只是突然想這麽說而已,這種感覺比種大獎的幾率還低,有時會讓人恐慌。
上一次開口,可能還在說天氣,短暫交流兩句後自然的結束了對話,讓對話戛然而止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尴尬,僅僅只是都知道這對話的起義是突如其來的,無需深入探讨。既然如此,戛然而止是完全情理中的事情。
這已經讓人舒服到感覺不安了,溫璨有時候會半夜咋醒,疑惑自問:那是夢麽?直到轉頭看到恣意橫陳的東桁,才确定那不是,就在他醒來的前一刻,東桁還在跟他探讨電影的問題,東桁睡得安穩,從他随意的調換睡姿就知道了,他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對所愛事物的赤子心,都能從他的睡姿中看出來。
東桁睡着的時候像個孩子,喜歡蜷着,還會翻動,完全不管身邊有沒有人。他會翻地翻到一半席地而坐,杵着鋤頭,看着夕陽,就着餘晖開始發呆,随性至極。
但卻是個溫柔的人,是個不會讓自己的随性影響到別人的人,妥帖的照顧着一同生活的溫璨的大多數習慣,他對每個人都這樣,除了思想三觀,這種不是通過調和可以達成和諧的方面,還有原則問題,其他的他都非常随意謙和。
生活中他是個不挑剔的人,克制而謙和,真是非常迷人,越謙和的人越挑剔,因為這種人更敏感,對感覺理解得更深刻,更懂得什麽會使人痛苦,什麽會使人快樂,東桁與人相處的一條原則,跟他相識的人更都明白,不能讓人快樂,起碼不要讓人不舒服吧。但是對于專業,他有他的堅持,雖看似柔和,其實強硬,因為是原則,無法退讓。
他從來潇灑,就像古代的詩人劍客,手握筆劍,腰懸酒壺,便可恣意天涯。現在的他又何曾不是一個劍客,為電影仗劍天涯。真是讓人羨慕啊。
葬禮一般還是需要主持人的,東桁葬禮的主持人是他生前親自上門請求的,是一位畫家,對東桁的畫面審美有重要影響的人,是中國八十年代最早一批的留洋藝術家,流浪在世界藝術中,不拘不束。
說是主持人,其實只是簡單的串起大家的說話秩序而已,他沒有煽情,甚至看不到哀傷,對他來說,他的這個老友只是肉身的消逝,但是精神和藝術都永存,作為符號存在于世間,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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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對逝者的哀挽,他更多的是對逝者有尊嚴的離去的欣喜,東桁的離開非常體面,不是經過病痛的折磨,慢慢的消弭了他的藝術性,他依然是一個藝術家,在家人和醫生的見證下,自己按下注射開關,決定毅然的死去,不接受病痛的緩慢屠殺。
他的離開,不是新聞報道中慣常聽到的,某個人經過長久病痛折磨,住院多日,某個時刻搶救無效離世;也不是在天災人禍等不可預知事件中離開;他即便是死去,依然是擁有絕對自主權的,他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時,他神志還是清明的,醫生說還剩下幾個月的世界,他竟可以那麽坦然的接受,務必将自己手頭的事情處理好,包括最後一部電影的收尾和死後財産分配,順便安排好自己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