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魚儉:
見字如晤。
我來這裏已經三年。
外婆總感慨時間過得快,可我總覺得太陽落山太慢,它像一架馬車從我的骨上碾過,我甚至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等天黑了,碎裂的骨便自行愈合,一天也就過去了。
外婆總有許多感慨,她還經常用手勢比劃着同鄰居交流,向他們展示她種的蔬菜,甚至已經能用英語和人簡單地交流,只是學來的話多半是向人告我的狀,說我不愛出門,是個沉悶的孩子。
我說雪埠的冬天太冷,外婆問我春天呢,春天你也不願意出去走一走。
春天有惱人的柳絮,夏天有雨,秋天有不盡的風。
一年四季,沒有一天适合出門。
我同她嚼嘴,找那些強詞奪理的借口,連沒有合身的衣服都拿出來說過。
外婆連夜給我做了一件外衫,我現在都不知道她用只能打招呼的英語是從哪裏買來的布。
我穿着外婆做的衣衫挽着她的手臂出門。
老太太那天高興得多吃了一碗飯。
我知道她擔心我過于離群索居,就像我總擔心她太過懷念故土。
我和媽媽都不孝順,讓老人那麽大的年齡還要為我們遮掩,她從來沒有提過要回去,可我想她該是十分惦念舊土的。
有時候外婆甚至問我是不是在學校被人孤立了。
我仔細想着,我自小就不合群,除了同你相識的那些日子。外婆覺得我同你親密,所以誤以為我也是個活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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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陌生的城市總讓我覺得倦怠,天空和城牆都是灰的,我想要見你一面,我覺得我要捱不過去了,這裏太冷了。
可這些我無法告訴外婆。
于是我找來三五同學時常來家裏坐一坐,簡就是那時候和我熟識起來的,說來也好笑,他剛開始是為了蹭飯的。
外婆一手好廚藝讓這些同樣惦念故土的朋友願意遷就我的孤僻。
他們來的時候,我多半要做啞巴,可啞巴是做不長的,外婆突然發現雪埠居然有這麽多會說漢語的人,非要我陪着聊天。
我的戾氣冷淡孤僻統統成了外婆的談資,她像是憂愁自家不愛玩鬧的孩子,見有人帶了外國女朋友來,又憂心忡忡地問我想不想談戀愛。
她總算想起來問我喜歡的姑娘是哪一個。
前信中和你說過我出國前的事,我不清楚你是沒有收到信還算不想給我回信,如果是前者,我願意在每一封信裏同你解釋。
我怕你生厭,可我依然要向你坦誠。
我深愛你。
我宣布我放棄我的驕傲,背棄我的理智,我做不到含蓄,我不能再等待,我愛你,我想見你。
如果是後者,如果你并不想見我。
你沒有給我打電話,你從來不給我回信,你大概真的不想見我了。
我偶爾同外婆說起你。
時光是落雨,一天連着一天,把我淹沒在深海之中。
它曾經這樣折磨我,我以為它會補償我一點,至少,至少。
房間裏空空蕩蕩的,我好像總能聽見外婆在叫我,簡成了我家的常客。
魚儉,你是我的珍藏。除了外婆我不願意同任何人提起你。
可我也許是老了,我開始遺忘,我已經不記得遇見你的那天是不是還在下雨,我好像哭了,我以為媽媽把我丢棄在外婆家。
我嘗試着同簡講述你。
我說喜歡,我說的那麽自然,就好像我們曾經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們彼此相愛,我們曾許下誓言,我曾經得到你的愛,說得連我自己都差點被騙過去。
差點。
魚儉,我總是想,如果那天你沒有推開我的門,這一切都不會開始。
如果時光退回去,我會記得牢牢關緊那扇門。
可我又時常慶幸曾經遇見你。
我在空閑的時間裏總是想起你,想算了,又總是後悔,在下一刻推翻上一刻的決定,想不遇見你就好了,又想就算一輩子都見不着你我也希望遇見你,我生出多少矛盾,就給予了你多少棱角。
你成了我心上的沙礫。
我決定回去了。
外婆不該睡在異鄉,她一定很想念外公。
魚儉,請你等我。
這封信漂洋過海而來,在倉庫書架下面擱淺了七年,信紙已經泛黃,猶如沉船悄無聲息生出的鏽跡。
信紙右下角寫了一個小小的數字——十八。
魚儉猜測良久,這也許代表着遲星寄給他的第十八封石沉大海的信,她仰首着破冰而來,又緘默地跌入命定的結局。
信裏還裝着一個貼好郵票的新信封和嶄新的信紙。
遲星是用什麽心情寄出這封信的?他又是怎麽樣期待着他的回信卻沒有等到的?還有沒有第十九封信?
郵局的工作人員已經下班,魚儉從郵局隔壁的小店裏借了一張凳子,就坐在郵局門口的槐樹下寫回信。
這個時節槐花葉正新,翠綠裏已經有細碎的白色花苞。
魚夢一下下踢着樹根旁邊的小石頭。
他又成了喜歡跟在魚儉身後別扭又沉默的小孩,見魚儉不理他,磨磨蹭蹭地蹲在魚儉旁邊偷偷看他寫了什麽。
魚儉揉揉他的臉蛋。
“你想看遲星的信裏寫了什麽嗎?”
“我不看。”魚夢低頭,執拗地說:“他騙你的。”
“夢夢,我倒寧願他是騙我的。”
魚儉将寫好的信裝進信封,封好後投進了郵局外的信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