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魚儉連家鄉話都說不流暢了,辦手續的時候他那口半普通話半家鄉話沒少讓人背後議論,大概是想不到那個當街猥亵女子的流浪漢還會有這麽體面的兒子。手續辦得很快,小縣城沒什麽大案子,工作的地方存着一具屍體總歸不舒服。
最後是法院來人協調賠償金,那位姑娘剛成婚不久,家人也都是老實人,雖然法院定的是正當防衛,還是再三給魚儉道歉,而且看起來家裏并不富裕,連賠償金都是借來的。
魚儉沒有收賠償金。
魚勇火化的時候只有魚儉一個人在,他的死狀并不好看,魚儉認真陪了他最後一程,最後把魚勇葬在了郊區一塊墓園裏。
墓碑需要提前定制,魚儉付過錢請人做好後立在魚勇的墓前就走了。
那墓碑上只有“魚勇”一個名字,無妻無子,魚儉最終還是沒有聽母親的話,他不願意引魚勇的孤魂回家。
處理完魚勇的後事,魚儉打電話給母親說這邊的事辦完了,快要挂斷電話的時候,他媽媽突然說:“小儉……要不要來家裏吃頓飯?”
魚儉一愣:“方便嗎?”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也不需要強求母親的愛。
魚母急聲說:“方便。”
“好。”
魚儉出發前特意和母親發短信說他大概什麽時候到,不會留下吃飯,不需要為他準備飯菜。他給母親留足了清場的時間,她如今有新的家庭,魚儉不确定他的到來會不會讓其他人覺得尴尬。
“就葬在南郊的墓園嗎?”魚媽媽局促地給魚儉倒茶,低聲說:“怎麽不葬家裏呢。”
魚儉從她手中接過熱水壺,冷淡道:“別打擾奶奶了。”
她還不知道魚儉奶奶去世的真相,可魚儉這樣的态度,嗫嗫嚅嚅還是沒問為什麽,只是自己嘆了一口氣。
魚儉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她手邊。
他張口,那一句“媽”還是喊不出口,他從很小就沒有母親了,全世界只剩下奶奶一個親人,如今看着這個蒼老的女人只覺得陌生,于是略過稱呼直接說:“魚勇的事情我處理完了,我願意回來不是怕他死得不安穩,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他再給別人添麻煩。”魚儉笑了笑:“您這一輩子已經讓他拖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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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魚母說着說着流下眼淚,“我……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小儉,你別恨媽媽。我答應了回去接你,我不是故意要食言的。”她是個心腸極軟的人,當年狠下心抛棄魚儉,這麽多年一直活在愧疚中。
“我不恨您。”魚儉找到紙巾遞給她:“您別難過。”
她拉住魚儉的袖子無聲哽咽,“早知道,早知道你奶奶不在的時候我就把你接來身邊住了,這些年你是怎麽過的。”
魚媽媽一直懼怕的是魚儉成為魚勇那個樣子,她現在見魚儉神志正常,甚至比尋常人還要優秀,所以才有“早知道”。
魚儉明白她的意思,沉默地扶她坐下,蹲下來給她擦眼淚。
“小儉,我後悔啊……”魚母錘着胸口聲嘶力竭,“你連一聲媽媽都不肯叫了,我真的後悔。”
她哭得幾乎背過氣,魚儉看着她頭發裏已經夾雜了不少白發,輕輕嘆口氣,伸手把她抱在懷裏,懷裏的女人瘦弱單薄,挨着他不停顫抖。這已經不是記憶中強大溫柔的媽媽,不能把他抱在懷裏背在身後,她老了。魚儉拍着她的後背,溫聲說:“我聽說您有個女兒,算起來今年該上高中了,成績怎麽樣?長得漂亮嗎?要是随您肯定漂亮。”
“妮妮今年上高二,成績很好。”她不知道魚儉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擦着眼淚輕聲說:“長得不像我,像她爸爸多些。”
魚儉蹲着把熱茶放在她手裏,“有個人和我說過,父母和子女也是要緣分的,若是沒有緣分,是強求不來的。我做不了您的兒子了,您還會有姑娘,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女孩,這樣得償所願多好。您和她是有緣分的。”
“小儉……”
魚儉站起來,笑着說:“那些事我都忘了,您也忘了吧,就當我和您沒緣分。”總裝着對他的愧疚過日子,就算再嫁了十多年她也過不好的。
“媽!”伴随着開門聲,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傳進來,“媽做飯了嗎我好餓。”
魚母慌忙搽幹淨淚,快步迎出去:“妮妮回來啦?快進來,外頭太陽大。”
小女孩挽着母親的胳膊走進來,好奇地看着魚儉這個不速之客。
魚儉站起來,“我就先回去了。”他對這個女孩點點頭,朝母親說:“阿姨,再見。”
獨門獨戶小院的圍牆并不隔音,魚儉還沒走遠就聽見小姑娘問:“媽,剛才那人是誰啊?”
“是……就只是一個朋友的孩子。”
“他怎麽奇奇怪怪的。算了不管他,媽我餓了有沒有什麽好吃的?”
魚儉朝遠處招手,魚夢從一顆樹後走出來牽住魚儉的手。
“我們走吧。”
魚夢沉默地跟在魚儉身後,魚儉揉了揉他的頂發,慢條斯理地同他說小縣城的變化,“我記得這裏是一個醫院,怎麽搬走了?醫院旁邊有個小巷,裏面有家小店做的油酥餅最好吃,油酥餅旁邊還有一家店早上賣豆漿,我周末最喜歡跑到這裏吃早飯,丫丫挑食不喝豆漿,她那份都是被小胖吃了……夢夢你看,郵局居然還在這裏,都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魚儉自言自語重複一遍,彎腰抱起魚夢走進去。
“所有查無此人的信件都在這個倉庫存着,本來早應該銷毀的,不過現在也沒什麽人寫信,一年統共都沒有多少滞留件,集中銷毀反而麻煩,就一起在這裏堆着了。”郵政的工作人員推開倉庫門,一股沉悶舊紙味撲面而來,那人偏頭打了一個噴嚏,連進去都不願意進去了,站在門外說:“你說的信不一定能找到,我們五點下班,五點之前你要出來的,我過來鎖門。”
魚儉走進去,數十排書架上堆的都是信件,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形成一個方形光柱,光柱中飛舞着細小的塵土。
故紙堆裏的塵好像都比別處舊些。
魚儉順着年份開始找信,日期較新的信還算按順序堆,等到了五年前的信,便雜亂無章起來,整個縣城的滞留信件都堆在這裏,還不是按照地區分的,他只好一封封地找。
日漸西斜,魚夢抱膝坐在一張空桌子上看着魚儉找信。
遲星可能只給他寫了一兩封信,也可能只是騙他的,又或許那信根本不在這裏。魚儉根本找不到的。
找過去的信越來越多,只剩下兩排書架了。
一本雜志從信封裏掉出來,這本看起來和他高中時班裏女生傳閱的粉皮書差不多,魚儉小心地把這本沒找到主人的雜志裝進去,忽然看見那書封上一行小字寫的是“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不在焉地翻了兩頁。
“喂!我要關門了,你還不走嗎?”工作人員拿着鑰匙站在門外催促。
“嘶——”
書頁如刀,在魚儉的指腹劃了一道口子。
魚儉捏着傷口蹲下來撿書,看見書架底下還掉了幾封信,魚儉便一起撿起來,正要碼整齊了堆在書架上時,便看見最上面那封信的信封上寫着——
魚儉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