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遲星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不是說讓你別着急過來嗎?”
“嗯……”遲星靠在魚儉的手臂上走路,連眼睛都睜不開,話自然沒聽清,魚儉說什麽他都點頭。他是從飛機場直接轉的高鐵,又轉了一趟汽車才到這裏,時差還沒有調好。
魚儉捏他的臉頰,“多久沒睡了?”
“沒多久。”遲星咬着舌頭軟綿綿地說:“我都習慣了。”他笑了笑,帶着極重的鼻音說:“我也沒有那麽貪睡,就是見了你才愛困。”
以前也是,他和魚儉擠在一張床上時總要賴床。
魚儉半抱着遲星伸手攔出租車,聽見遲星的話伸手去撓他的胳肢窩:“這怎麽能賴我。”
遲星躲着他笑了一額頭的汗,已經是暮春時節,他身上還穿着一件厚的針織毛衣,魚儉一只手圈着他防止他摔下去,一邊撩開遲星汗濕的額發,問道:“謝菲爾德還冷着嗎?”
“嗯……也還好,再說到處都是暖氣,并沒有凍着。”
出租車停下,魚儉攬着遲星坐在後座,他一句話剛說一半就靠在魚儉懷裏睡着了。魚儉定了一家賓館,下車的時候看遲星睡得熟,先把他抱到房間安置好才去前臺辦手續。
遲星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魚儉早上去商場給遲星買了一套衣服把他的厚毛衣換下來,他來得急,除了自己什麽都沒帶。
下午兩個人一起坐船回了老家。
魚許兩家的宅基地挨着,莊稼地自然也在一起,許外婆和許外公在東邊,魚奶奶在西邊,隔着一條小路,想要敘話也方便。
“得,空着手來,”魚儉一邊拔着墳上的野草一邊念叨,“清明除夕都不挨着,一時半會也沒買到紙錢。奶奶,我先欠着,”他這滿嘴跑火車的性子一點沒變,還特意繞過一株野花沒拔,“——這花給您留着別在頭發上——等我下次回來一定多給您帶些紙錢,就是不知道那邊有沒有通貨膨脹,要不然還是買座別墅給你燒過去吧?固定資産折舊也慢些。”
遲星正在擦墓碑,聞言笑着說:“那你還要買兩個紙人幫奶奶打掃別墅。”
“遲星說得對。”魚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回頭我多買幾個。奶奶,我這麽多年沒回來,您別生我的氣,生氣的話也別氣那麽久,缺什麽托夢告訴我一聲——您要是暫時不想見我,讓許奶奶和遲星說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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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星笑:“沒你這麽賄賂奶奶的。”
魚儉其實帶了兩箱煙花,拔完青草便把煙花放了,催奶奶來看一眼。
白日裏的煙花散開後不過幾個亮點,魚儉席地而坐靠着墓碑看炸開的光。
遲星去看外婆,也給魚儉留一點私人空間同奶奶說話。
“奶奶,我,”魚儉遙遙看着遠處的遲星,含笑說:“我好好的,您別擔心。”
“我以前有點怕回來見您。小時候我從樹上摔下來,我還沒哭呢,您抱着我先抹眼淚了,吓得我哭也不敢哭,一直說不疼。其實是疼的,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們相依為命,我所遭遇的苦痛您也一分未少地替我嘗着。您不在的那段時日,我不人不鬼地活着,只怕您看見了會難受。”
“後來,我快撐不住的時候,遲星回來了。”
“奶奶,這一生太長,自私容易愛自己難(注)。我努力了一下,發現愛自己實在太辛苦,就想着自私一回,等什麽時候撐不住了,就在徹底變成鬼之前回來躺到您身邊,我早就給自己留好了位置,打算不管您怎麽嫌棄我,我都要賴在您這裏。”
他年少時覺得天寬地長,無處不可去,又在折戟後像個慫蛋一樣準備賴在奶奶懷裏——生死都不讓奶奶省心,是個不成器的孩子。
魚儉揉着額頭笑:“可是遲星一回來,我就不大想死了——您聽見了肯定要說我是孩子臉說變就變——我那天聞到他手上的花香,就想起了小時候您給我搽臉的用的香膏,我一直嫌那種香膏甜得膩味,為了不讓您生氣,只好勉強湊上臉讓您随便塗。奶奶,”魚儉頓了頓,小聲地笑着:“我喜歡他,也不想讓他難過。”
“我想好好的同他過一輩子。”
遲星站在路邊朝魚儉招手:“魚儉,快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就來——”魚儉回一聲,扶着墓碑站起來,“奶奶,我們下次再來看您和許奶奶,”他跳着往回走,一邊喊着:“下次給您帶別墅。”
回去的路上突然落雨,春雨綿軟,砸在身上倒也不疼,只是衣服濕了小半。
“快走快走,”魚儉拉着遲星跑:“今天趕不上最後一班船了,我們回去看看老房子還能不能住人。”
“魚儉……你慢點。”遲星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
魚儉邊跑邊笑:“現在知道健身房不頂用了吧,你這脆皮還是脆皮。”
遲星忽然笑道:“我多練練也跑不快怎麽辦。”
魚儉回道:“那我只好投降了。”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笑起來,往事終于成了舊事,是可以拿來玩笑打趣的尋常話。
今天反正回不去了,路過小超市的時候兩個人進去買了一把傘,準備挑幾樣零食把晚飯對付過去。
“魚儉,老房子應該沒有電,買根蠟燭吧。”
“我看看。”魚儉轉身去看他手裏的蠟燭,這家店名字叫做xx超市,其實就是個小賣店,一間房子裏東西擺得擠不開,魚儉撿了兩根蠟燭放進籃子裏。
坐在收銀臺前看電視的老板娘忽然擡頭,端詳着魚儉,猶疑着問:“你是魚儉?魚家的那個常和小胖玩的孩子?”
魚儉回頭,笑着說:“是我。”他仔細辨認,隐約想起來這是小胖的姑姑,“四姑好,小胖還好嗎?”
“喲還真是你,小儉好多年都沒回來了吧?自從你奶奶……”老板娘話音一頓,強行把這一句揭過去,笑着說:“我家小胖還經常念叨你呢。”
村子一年比一年冷清,老板娘常年在小超市這裏守着,遇見個誰都能閑聊幾句,說羅小胖畢業後考上了家裏的公務員,他父母陪着他搬到縣城住,也不經常回來了,工作剛穩定下來就開始相親,兩三年過去才遇着個合适的,扭扭捏捏地同人家姑娘談着,大概年後就要結婚了。
又說起顧丫丫,她出去打工沒幾年父母就催着結婚,偶爾過年回家也是要吵架的,後來弟弟長大懂事了開始護着姐姐,一聽見姐姐挨罵就撒潑打滾地同父母吵,丫丫在家多留了幾年,男朋友也是自己談的,去年結婚後就生了孩子,如今比小時候胖了些,聽說過得挺好。
老板娘當個閑話和魚儉說羅小胖顧丫丫的人生際遇,魚儉站在門邊聽得極認真。
沒有機會同他們見一面,魚儉其實并不遺憾。年少時相熟的朋友是幸得同路,以後各自走向不同的岔路,知道彼此都很好,這就已經夠了。
被遺忘在時光縫隙裏的老房子再次被推開,走的時候老板娘冒雨到自家院子裏拔了幾顆蔬菜給他們,遲星提着蔬菜去廚房看看還能不能生火做一頓飯,魚儉溜達回了自己房間。
他離開的時候什麽樣,這裏就還是什麽樣,桌子上還放着他沒寫完的習題冊。
天色已經暗了,魚儉點上蠟燭。
凳子上落了一層灰,魚儉推開凳子,在書桌上翻找着什麽,連筆筒都被倒出來看了一遍,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他順手拿開習題冊,裏面夾着的一支被他咬爛了筆頭的鉛筆掉了出來,他心中一動,緩緩翻開冊子。
那張紙條就夾在書中。
——魚儉,我因事歸家,身不由己,有些話需當面同你說,遍尋不見你,我留了電話號碼,記得聯系我。另:等我。
魚儉按照紙條上留的號碼撥過去,鈴聲剛響就被接起了。
“怎麽啦?”
魚儉張口欲言,可嗓子像是被棉絮堵住,只好沉默。
“怎麽不說話?魚儉?打錯了嗎。”
“沒有。沒錯。”
“你喊一聲我就聽見了。”遲星的聲音裏帶着輕柔的笑意:“鐵鍋洗一下還能用,你帶一本書來引火,我去看看那口井還能不能打水。”
魚儉彎起唇角,輕快地說:“聖賢書你也敢燒。”
“聖賢也不能看着我們沒飯吃。”遲星笑起來:“你快來,我等着你。”
魚儉:“好,等我。”
注:這一句原話是“人這一生,自私很容易,愛自己很難”。出自楊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