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日西沉,還剩幾縷似火的霞雲還在遠方的天際飄游,很快也都燃盡消散了,長街盡頭那點光終究越來越暗淡。
謝珩讓謝家的馬車先行回去,只留了一兩個仆人跟着。荀禮不敢與他并肩,便稍稍落後謝珩半步的距離,垂首盯着他飄動的衣袍下擺。暮色蒼茫,其實也看不清上面的暗紋,只覺得那點暗銀色分外灼眼。
忽而陣陣涼風吹來,将那條細細的衣帶托起,不疾不徐地從他的衣袖上蹭過去,又施施然落下。
就這樣反複了幾次,荀禮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剛碰到那根綢帶,便被癡癡纏繞住了,上好的絲綢絲滑細膩,如同美人凝脂之肌,觸之妄生雜念。
荀禮整個人一抖,趕緊将手收回袖子中。
“小心。”謝珩微微側頭,一縷碎發被風帶向前方,若有似無地遮住了他的雙眼。他擡手攔了一下,荀禮腳步一頓,方才看到前方的磚路有些不平整,若是一個不注意,很可能會被絆倒。
或許是夕景太醉人,荀禮昏昏沉沉的竟在那随風而來的謝珩的聲音中聽出一絲綿綿情意來。
最後一片紅霞從九天飄下,柔柔地落在了荀禮臉上。他撫過衣袖,定了定心神,不無感激道:“多謝大人。”
轉過兩道彎,遠離了宮城,漸漸便能看見一些小攤販了,再往前走便又熱鬧許多。
餅攤新鮮出爐的餡餅還散着袅袅熱氣,撲鼻的香味讓荀禮怎麽都趕不走肚中饞蟲,于是也顧不得一旁跟着的是謝珩,直道:“大人等等,我去買個餅子。”
荀禮沖過去排在買餅的人身後,伸長脖子去盯那烤餅的爐竈,默默盤算到自己時還能不能買到。
謝珩聽話的在一旁等着,也沒有半絲不耐。眼看快要排到荀禮,他招來元祁,吩咐道:“你去……”
剛說了兩個字,又止住,擺了擺手:“算了。”
很快,荀禮捧着兩個油紙包過來,喜滋滋道:“謝大人,這家的餅在城中是出了名好吃。鹹香酥脆,裏頭肉餡裹得也足,平常來早或來晚都買不到的。今日托大人的福,竟能買到了剛出爐的。”
說着,他将那油紙裹好的餅遞給元祁:“不知大人吃過沒有,我多買了些,大人回家也嘗嘗。”
謝珩讓元祁接了過去,輕笑道:“你是襄城人。”
“是。”荀禮一邊搭話,一邊還在偷瞄手上的餡餅,恨不能現在趁熱吃了才好。
“我以為南方人口味偏甜些。”。
荀禮摸摸鼻子,笑嘻嘻道:“其實對于吃食我是不挑的。”雖然他不挑食,但京城人味重讓他有時也不太能習慣。
回答了這句,他驀然想起昨晚在謝珩家中吃飯,桌子上擺的菜式大多都是些清淡偏甜的。荀禮心中一驚,謝珩連這些瑣碎之事都做的周到細致,實在讓他感動不已,直在心裏感嘆謝珩以禮存心,君子之風刻于骨。
謝珩不大信的樣子:“以前在書院時,每次用完飯你總要灌一大壺水。”
荀禮有些尴尬,沒想到謝珩連這事也注意到了。在雲章書院讀書的大多是京城本地的貴家子弟,書院雖有食堂,但大戶人家講究,到了飯點會派家仆前來送飯。所以在食堂吃飯的大多是一些家不在京城的外地學子。
他運氣不好,剛入學的頭一年,書院剛巧換了夥夫。那位做飯的師父鹹味極重,放鹽如同放水。
大多學生都吃不了,有些人甚至寧願只吃白飯也不願意吃菜。荀禮幹嚼白飯咽不下去,只能一小口菜配一大口飯。饒是這樣,也被齁的不行。即便是有甜湯清口還不頂事,回去之後還要猛灌好些水才能緩解些。
後來還是賬房先生發現每次夥房采購,買鹽錢都要比其他高出一倍,這才換了一個手輕的廚娘,救這些學生于水火之中。
聽罷這樣的緣由,謝珩倒也一時無言了。半晌,他道:“那時你若同我說,我可以叫家中多備一些飯菜。”
“哪裏值當的。”當時荀禮生怕有什麽地方做不好會讓謝珩感到厭煩,怎麽可能還會向他抱怨這種雞毛蒜皮無足輕重的小事兒,平白讓人覺得他嬌生慣養,吃不了苦。
言談之間,兩人已經到了荀禮宅子門前。
荀禮這才驚覺謝珩又一次送了自己回家,對謝珩又是感激道謝。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荀禮拱手道:“謝大人,天黑了,您路上多加小心。”
謝珩極快又極輕的說了句什麽,荀禮沒有聽清,于是快走一步稍微貼近了他,擡眼詢問:“什麽?”
看着近在咫尺的荀禮,謝珩又不肯再說了了。他叫了一聲元祁,元祁便聞言上前,拿出了一包東西交給荀禮。
荀禮一頭霧水的接了過來,發現下面還墊着一本書。借着微弱的月光瞄了幾眼,瞧着像是他昨夜還過去的謄抄文集。
他滿心疑惑,想問些什麽,然而謝珩已經帶着元祁轉身離去了。他也不好再叫住謝珩,只得拿着一堆東西回了家。
青山給他點上燈,笑着道:“大人,滿載而歸啊。”
“去!”他嘴上趕着着,卻将那包着餡餅的油紙包遞給青山:“你和蕊丹,還有老管家分一分,一人一塊,不許貪嘴,不許搶蕊丹的。”
他用人節儉,這些年也不過買過三五個奴仆打理家宅。貼身伺候的青山、蕊丹、管家都是從襄城跟來的舊仆,荀禮與他們感情深厚,在這京城之中,讓他能感覺到自己并不是孤獨一人。有什麽好東西,他自然都想着他們。
等青山喜滋滋的拿着餡兒餅出去,他才去解謝珩給他的東西。
将那外層包的綢布解開,露出裏面小小的捧盒。他再将那雕花的小盒子打開,沒想到裏面裝着的卻是他覺得味道不錯的桂花糖。
荀禮詫異地看着那些小小的、淡黃色的糖果将那盒子擠得滿滿的,心中湧上一股複雜滋味兒。他情不自禁地撚了一顆放在口中,奇怪的是,那糖竟然不如之前吃的好吃了,甜味比之前重了許多,膩的有些發苦。
真是奇哉怪哉。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吐出來。繼續含着那顆苦糖,去翻底下那本書。果不其然,正是謝珩謄抄的鄭先生的文集。
荀禮拿起來翻看了幾頁,複又放下。謝珩當年抄完又反複看了許多遍,不住感嘆先生學問精妙,思想境界極高,他才起了些興趣,鼓起勇氣去問謝珩能不能借給他看。
謝珩沒有拒絕,只說當時抄寫的太快,字跡潦草,荀禮定然是看不懂的。自己會再謄抄一遍,一個月後再給他。荀禮哪會說不,謝珩肯答應出借已經讓他開心不已了。
一個月後,謝珩果真拿出一本新的給他。他翻閱數頁,确實感受到了鄭先生的學問高深,不僅十分深奧,讓他看的似懂非懂,還直犯困。
荀禮硬着頭皮啃下幾章,雖說艱難,但那些他僅能讀懂的地方都讓他受益匪淺,如同醍醐灌頂。只是他也因為文章太過晦澀而時常讀不下去。那書便放在一邊,久而久之,他竟忘記還給謝珩。
現今他物歸原主,可原主人又将書給了他,究竟是為何?難道謝珩怪他不肯潛心研究,浪費他一片好意?
然而謝珩絕非這種人。荀禮想不通其中究竟,只能将那書好好收起來,放在書架上。雖與衆多書混在了一起,荀禮還是一眼就能找到它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