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荀禮平日早起慣了,雖是休沐也不懶床。起身下床開了窗戶,袅袅清風拂面,半口濁氣驟然消散。他自睜開眼就有一種今日溫熠景會來的預感。
不出他所料,蕊丹端着水盆過來伺候他洗漱時,順便告訴他溫熠景已經在廳堂等着了。荀禮心知溫熠景所來為何,雖有些無奈,也只能快快穿衣出去。
“少敬。”溫熠景上來就是滿口誇贊,“少敬今日真是容光煥發,氣度斐然啊!”
荀禮讓他打住:“吃早點了嗎?”
溫熠景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誠實道:“還沒。”
兩人便一起坐在了包子鋪前。
荀禮照常要了兩個肉包,一碗稀飯,伸手給了老板五個銅板。
溫熠景微笑着看他:“不愧是你,少敬。”
他見怪不怪,也要了包子稀飯,付過錢,端來坐在荀禮身邊,嘆道,“我還以為你突然轉了性子要請我吃早飯。”
“你若有求于我,該是你請我吃才對。我免了你請客的錢,你反而還惦記我這五個銅板的包子錢,是何道理?”荀禮斜眼看他。
“是是是,少敬說的都對。”溫熠景忙不疊的點頭,一副受教的模樣,“你既然知道我有求與你,不如就答應了我吧。”
荀禮咬一口包子,不再理會他。
“唉,”溫熠景捧着包子,傷心道,“我是家中獨子,原先父母只盼着我考取功名,不曾說過別的。如今功名有了,又開始催着我成家。少敬,你不知道,我每日回家,面對的都是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唠叨……”
荀禮充耳不聞,一心只有面眼前的大肉包。
正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溫熠景的喋喋不休:“瑞明,少敬,你們都在這裏吃飯啊?”
荀禮循聲望去,楊尚書笑眯眯的端着稀飯走了過來。
得,傾慕人家閨女的還在這裏,那邊想着人家兒子的又來了,這下可齊了。荀禮兩眼一黑,恨不能就地消失。他這媒婆生意越開越紅火,看起來比做官還要有前途許多。
三個人各懷心事的吃着早點,楊尚書率先開口問道:“今日遇見你們也是巧,那我就順道問一問過幾日康王府辦的賞花詩會你們可去?”
兩人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楊尚書還以為他們不願去,急問道:“怎麽不去?”見兩人一臉猶疑地看着自己,楊尚書咳了兩聲,道,“嗐,昨日遇見康王,他就是怕你們這些年輕的後生面皮薄,不好意思,才叫我多多勸勸你們這些尚未成家的小輩,別寒了康王妃的一片好心。”
“是,是,大人說的是。”荀禮低頭。
楊尚書這才滿意,又道:“若你們有相熟的世家子弟,也都一起叫來。我朝青年才俊彙聚一堂,大家趁此機會也結識一番,豈不美哉。”
說罷,他又深深看了荀禮一眼。荀禮當下便明白了楊尚書的弦外之意,恐怕讓他去是假,借他之口把謝珩勸過去才是真。
溫熠景還剩一口湯,嫌棄沒滋味,去找店家要一碟鹹菜。
楊尚書趁機壓低聲音道:“少敬,能不能勞煩你把謝珩勸來,到時找個機會讓小女與他見上一面。”
荀禮苦笑:“楊大人,謝大人哪裏是我想勸就能勸來的。”
楊尚書想想也是,只得沉痛道:“無妨,若他不肯便罷了。”他話鋒一轉,又到了荀禮身上,“不過少敬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到時詩會上若有中意的女子,可定要好好把握機會啊!”
荀禮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只喏喏點頭,并沒有接茬。
“雖你家世……”這兩個字一出,荀禮臉色肉眼可見的灰暗了下去,楊尚書見狀連忙改口,“真看中哪家小姐,老夫可以替你從中說項……”
楊尚書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也不好再繼續下去,只能端起碗喝口湯以掩飾尴尬。
荀禮臉上紅色褪了個幹淨,他知道楊尚書本是好意,并不難過,亦不憤懑。
即使新朝革制,除去商人賤籍,允許入仕,要改變世人千百年來的想法,也是不那麽容易的。更何況京中這些清流人家,更是看中臉面,若要與商人聯姻,免不了落個財欲熏心,有辱文人風骨的壞名聲。
哪怕他寒窗十年,同三百才俊一起在貢院答卷,力争金榜,別人也依舊覺得他滿身銅臭,不配進廟堂。勉勉強強給個小官當着,已經是祖上積德、天子開恩了。
溫熠景端着鹹菜回來,敏銳的感覺到氣氛與剛剛大相徑庭,頓時也有些無措起來,想着要說些什麽轉變一下氣氛。
不過不用他開口,楊尚書已經告辭了。溫熠景舒一口氣,站起來與荀禮一同和楊尚書道別。
“嚯,這飯吃的。”溫熠景目送楊尚書遠去,趕緊喝一口熱湯壓壓驚。“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還能和戶部尚書一起吃包子。”
數日前,荀禮也不曾想過。
等溫熠景把最後一口扒幹淨,荀禮板着臉道:“飽了嗎,飽了就各回各家吧。”
溫熠景傻了眼,見他幹脆利落的起身就離開,還以為是自己一大早過來打擾荀禮太過分了,急忙放下碗追上去:“你生氣了?少敬?對不住,你若不願意,我以後再也不提讓你幫忙的事情。”
荀禮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再也不讓我幫忙?”
“是……不是,我是說這件事嘛。”溫熠景差點掉進陷阱,反應過來當即改口。
荀禮失笑地看着他。
見他神色緩和不少,溫熠景這才放下心來,知道他并沒有生自己的氣。于是又纏着他,就是不讓他回家。荀禮拿他沒辦法,只好答應,兩人調頭往城外河邊走去,溫熠景美名其曰是和友人一起踏青散心。
燕草如碧絲,紅紫鬥芳菲,細嗅之下還有淡淡的泥土香。城外春色總是比城內更盛一些,讓人心情暢美。
河邊有幾位浣衣女,卷起袖子,正賣力的用木棍敲打着石板上的衣服,濺起一片剔透的水珠。許是水珠落到了旁人身上,幾個姑娘尖叫笑鬧起來,一旁優哉游哉地游過一群胖乎乎的小黃鴨,在那綠波之上猶添了一抹亮色。
眼前之景着實和諧有趣,令荀禮不自覺也唇角含笑,将那些煩心事都抛之腦後了。
一旁的溫熠景就沒那麽多心思欣賞春景了,他撿了一根斷柳枝拿在手中揮舞,又開始向荀禮傾訴,似要将他無處安放的少男情思都在這暖春中道盡才罷休。
“其實,我也知道我大約是配不上謝家姑娘的,不論是家世,還是我這個人。”溫熠景坐在堤壩之上,愁容滿面,“後來我也見過幾次謝姑娘,可我實在膽小,不敢上前打招呼……”
荀禮點頭:“你是對的……”貿然上前,才會讓人覺得你是登徒浪子吧!
“……只敢偷偷跟着她,看她喜歡什麽,買了些什麽,去了什麽地方……”
荀禮:“……”想要收回剛剛的話。
“少敬,我真喜歡她。看着她笑,我也想笑;看她皺眉,我也難受。我幾次見她想買什麽東西,卻又沒買成,我都恨不能親自買了捧給她。”
以荀禮對溫熠景的了解,那些謝姑娘沒買的東西,溫熠景肯定都買下來了。
果然,溫熠景又道:“……不過那些東西我都買下來了,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就好了。”
聽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荀禮只問一個問題:“瑞明,就算我幫你問清謝姑娘尚未婚配,可她若對你無意呢?”
“我……我……”溫熠景很是掙紮了一會兒,最後有些神色黯然,“我也不知……現下我只想能和她說上一兩句話也好,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去賞花會。哎,你覺得謝珩會去這次賞花會嗎?”
“我哪裏知道。”荀禮搖頭表示不知。
溫熠景嘆道:“他要是去,那必然要搶盡風頭了。你不知道多少世家中意他,想招他做婿呢。說起來,上次見到他,可把我吓壞了。”
荀禮嘲笑他:“那是,你還想着當人家妹夫,看見大舅哥可不得老老實實的。”
“不是,你別笑話我了!”溫熠景輕怕他一下以示不滿,“昨日我去工部找你,遠遠就看見他在六部外面,像是在等誰的樣子。我也不敢從他面前過,生等他走了才進去。誰知道他腳程這麽慢,在宮門外又給遇見了,平白讓我吃了一頓教訓。我本來還想和你讨論讨論他來六部幹嗎,誰知你跟他一道走了。少敬,說實話,你與他在書院時關系應該相當不錯吧。”
關系好嗎?最多就是能安然相處罷了。荀禮矢口否認:“……倒也……沒有。”
“也是,要是關系好,不至于這麽多年他都不提攜你一把。”溫熠景沒多想,又道,“要不是謝珩自己說出來,估計誰也想不到你和他曾是同窗。”
荀禮當即怔住了——原來竟是謝珩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