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住個廟還住出名了,吳酩有點不好意思,點點頭,越過辦公桌,跟那人握了握手。他回過味來,這人姓黃,二十出頭的樣子,又和謝明夷這麽相熟——祝炎棠以前提起過謝老板追了十年的黃家大小姐,也提起過黃小姐那位不讓人省心的弟弟。
黃煜斐。吳酩想起這個名字。
好像夏天那會兒“賭王幺子出櫃”還上了熱搜吧?他又記起了點大新聞。
“剛才在和老九挑戒指。”謝明夷見二人握了手就都不吭聲了,便忙着打圓場解釋起來,說着,也合上平板電腦的保護套,合上之前的一剎那,吳酩注意到那的确是一張珠寶網站的頁面,琳琳琅琅一堆閃亮的方格,“戒指?你倆?”他下意識問。
“不要誤會,是給我阿姐挑。”黃煜斐放下煙,舒緩地笑了,下巴指指謝明夷,“這家夥好着急,一定要下個月就結婚。”
謝明夷也笑:“你好像還不想認我這個姐夫嘛!”
黃煜斐挑起眉毛,還真就不否認,靠着窗看海,一半身子照在陽光下,繼續吸起煙來。
看着謝明夷略顯尴尬的模樣,吳酩默想,真不容易終于追上了啊,又想,你可算知道點不好意思,不再像以前那樣專門拉着審美好的祝炎棠給自己女神挑東西。
而另一邊,眼看着老板說起了私事,Brit自覺退了出去,把門悄悄帶上,吳酩回頭看他一眼,心裏則是忽然一慌——跟這兒打哈哈挺像回事,結果正事還沒提呢!剛想問句“你真是黑社會?”就被謝明夷搶先開了口,比先前好像少了些顧慮,“剛才講的,謝家這兩年把黑的都洗到黃家去了,各種關系也沒有再繼續打理,如果要來硬的話,還是要看黃家,比較保險,”他的轉椅也滑到窗邊,挨着黃煜斐,他疊起雙腿,“老九最近把一見鐘情娶進家門,心情很不錯。這種小事還是願意幫忙做的吧?”
黃煜斐這才有了點反應,不再直勾勾盯着二十來層樓下的大馬路,笑道:“也好啊,還謝老板一個人情,不要總是記恨我上次同阿姐吵架,”他掐滅煙,丢進紙簍,擡眼問吳酩:“大概描述一下?老大叫做什麽知道嗎?”
“豹哥!黑瘦,自來卷,四五十歲的樣子。”
“嗯,香港大概有一百個豹哥,澳門再有二十個。”黃煜斐幽幽道,低頭看了會兒手機,那件原先是紅棕色的襯衫,在陽光下越曬顏色越正,緞面瑩瑩的,都要燒起來了。吳酩緊張地盯着他,只覺得這人內裏應該挺癫的,可面上又沒毛病可挑,心想,還是給祝炎棠發條消息說一下現在的情況比較穩,結果沒來得及行動,忽見黃煜斐繞過桌子,把手機直接遞到自己手裏。
粗略地一滑,郵件裏拍着幾十張圖片,他獨獨給吳酩點開看了一張大圖,問:“是他?”
“是,”吳酩怔怔道,“……猜得也太準了,一發中。”
“憑感覺挑的,因為看他覺得最欠揍啦,”黃煜斐收回手機,又翻了翻,還是笑着,“又是高利貸啊……豹哥只是個馬仔呢。”
果然。“跑腿兒的?背後還有大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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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煜斐聳了聳肩,認真看着吳酩:“是大蒼蠅。他們以為,掌握祝炎棠不能夠公之于衆的過去一天,就可以要挾你們一天,價碼也越擡越高,事情也越做越過分。”
這話正好戳在痛處上,吳酩咬着嘴唇,不說話。
黃煜斐倒是一身輕松,又踱回窗邊看馬路:“不用緊張啦,這種威脅手段未免太小兒科。明天就可以連根辦幹淨,不會再有人敢提那件事一句,也不會再有人偷拍你們,跟蹤你們,賴皮找你們要債,”他普普通通地說出這些話,又普普通通地活動起肩膀,“完成之後需要把照片發給你們看看嗎?”
“要。”吳酩斬釘截鐵。
沉默的謝明夷哈哈大笑起來:“老九,你不怕吓死人家小孩子呀!”
黃煜斐則輕輕吸了口氣,敲敲窗戶道:“他來了。”
誰來了?怎麽說得跟外星人降臨亞歐大陸一樣神秘,聽口氣,又好像在幼兒園等到老媽來接的小朋友一樣,那種單純的快活。吳酩簡直聽得一臉懵逼。謝明夷則是聽得懂的樣子,起身整了整西褲上的褶,道:“那戒指下次再挑,我送送你們,寶儀也有來?”
“哈哈,當然。”黃煜斐率先推開房門。
于是,也沒管隔壁的娃娃臉和豹哥現在如何,也不知Brit此時身在何處,吳酩就這麽跟着兩個半陌生的家夥踏上長長的走廊,往電梯走去,一路上,陽光從兩側的會議室照過來,讓人莫名有種釋懷和鼓舞的感覺。
這就沒事了?處理幹淨了?說會吓死我,到底是一種怎麽樣的處理方法呢?吳酩默默看着黃煜斐手臂上搭着的風衣一角,随腳步輕輕顫,心裏輕松到詭異,到不真實。這年頭,光有錢果然是沒用的,他得出結論,你還得讓別人不敢惦記你的錢。
那麽,在北京組織個自己的黑社會隊伍……吳酩擰了一下大腿。他暫且沒瘋。
胡思亂想地就到了電梯前,黃煜斐還挂着剛才離開辦公室時那副純良的笑,敲着手機好像在給人發消息,謝明夷則疲憊地揉起眼角,看那黑眼圈像是又加班熬了通宵,吳酩在這沉默中倒也樂得自在,琢磨着到時候怎麽跟祝炎棠說清楚以後什麽也不用操心了,忽聽“叮咚”一聲,門打開,祝炎棠站在裏面。
吳酩腦子一僵,眼沒花,的确是他,身後還站着一臉菜色的Brit。“抱歉,”Brit走出電梯扶住門,看着身前幾位,“我剛才下樓接祝先生……”
話沒說完,他就被從後面撥開,祝炎棠眼睛血紅血紅地,誰也不理,只是跨出電梯一把拽住吳酩的腕子,吳酩連反應都沒來得及就被他拽進去。一道門,緩緩地合上,什麽招呼也沒有打,就把其他隔開。透明的密閉的空間中,只有吳酩和祝炎棠,以及鹽溶液一樣的陽光。
他們一同勻速下墜。
吳酩看着祝炎棠,看他胸口一起一伏,看他充血的,幹燥的,卻像是馬上要滴下淚的眼,排練不化妝,他幹淨得就像包圍他們的玻璃。
這樣的祝炎棠太陌生了。
人的臉,看淺了是皮囊五官,深一點,是骨骼架構,再往最深處去,則是閱歷,是他經過的人事。祝炎棠無論演戲還是生活,無論狂笑還是恸哭,情緒再濃,再到位,也藏不住一股氧氣般的雲淡風輕。因為他皮膚下是太豐富的經歷,也是太濃的疲憊,刀尖和金銀都太早砸在他頭上,他的心髒似乎早就沉得不能被撼動,只是一板一眼地履職跳,這反應在外,就是自如,就是收放有度。
也正因如此,所有導演都說他情緒拿捏極準确,不多不少,不蔓不枝。
而今,不提收放,不提拿捏,他甚至不能控制嘴唇的顫抖和眼神的狂湧,而這失常,則把吳酩的心髒緊緊攥在五指之間。
“祝老師?”吳酩口幹舌燥地問,“怎麽了?”
“……”祝炎棠默然盯着他看了幾秒,他們之間隔了海灣,隔了匆匆擠過的,擁滿游客的渡輪,隔了快要失心的焦慮,以及猝不及防,這是無限漫長的幾秒。祝炎棠眼睛更紅了,驀地将吳酩抱住,死也要按進懷裏一樣,“怎麽了,你說怎麽了!我他媽的……”他竟然是哽咽的,那把擁抱,也帶着隐忍的顫抖,“我他媽的以為他們要動你!”
“動我?”
“我下臺,回準備室,所有人都說你被帶走好久,還有說看見往停車場去的,”祝炎棠咬牙切齒,指甲都隔着毛衣嵌進吳酩的後背,“跑去停車場,完全空的,Brit也不在,給你打電話,不接通!”
“哎呀,”吳酩臉蛋一下子松軟下來,他吸吸鼻子,擡手攏住祝炎棠的後頸,輕輕地捋,“我錯啦,當時就是不想礙着你排練,剛才也沒看手機……那群家夥,的确想動我來着,但Brit應該也跟你說了吧,我這不是沒事兒嗎。”
祝炎棠顫了顫,松開他,雙手掬起他的臉蛋,一寸一寸地看,“我要查一下,”他平靜下來些許,半眯起眼湊過去,将碰未碰的,像要親吻,“我必須檢查一下。”
二十八層已過半,雖然奇跡般沒人按停電梯,吳酩看那數字總覺得威脅,“別在這兒吧,”他摟上祝炎棠的腰,“待會兒人進來……”
“這間是老板專用的,沒有人會進來,”祝炎棠輕輕碰他鼻尖,帶着悶悶的鼻音,道,“你知道我剛才有多急?坐船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出一點點問題……”
“那我估計,你得動手打他們。”吳酩也輕輕磨蹭起祝炎棠的鼻尖,方才黃煜斐答應明天就解決好不會出問題的時候,他都沒現在這麽放松,電梯下墜,陽光空景飛逝,加速度讓人感覺好像要墜到地底下去。那繼續吧,沒有到頭,他們就能一直這樣擁抱,到達地心再反彈回來,還是直接穿去南半球?“祝老師,打架可不好。”他半含住祝炎棠的鼻梁小聲笑。
“哈哈,打架有什麽意思?都是無用功,”祝炎棠也笑了,吳酩感覺到他身上那根繃緊的弓弦,此刻終于松懈下去,“還不如殺了。”
“什麽?”
“我說,如果誰敢動你,還不如殺了,”祝炎棠舒口氣,又一次不留空隙地摟緊吳酩,額頭抵着額頭,“在戲裏殺人,我經常想,會不會哪天真的這樣做?把刀子插下去,也就一下而已,會不會哪天真的有這樣的理由?沒想到,現在真的有了。”
吳酩的臉被陽光蒸紅了,又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他微微偏過頭,眼睫閃了閃,蹭上祝炎棠臉頰,又好像不曾碰上。“不要,我一點事兒也沒有,你也不許想這些,”他手指插進祝炎棠的頭發,觸到因趕路而發汗的頭皮,柔柔地刮磨起來,“不是要查查嗎,就現在呗,我從外,到裏——”
電梯到達一層之前,吳酩含住了祝炎棠的嘴唇,而祝炎棠搶在門開之前又按了最頂層,他們又勻速沖上去,一座不停的電梯,像在游樂園裏坐慢速版“火箭升空”。玻璃是透明的,可他們又在半空中,危險,又絕對私密。這空間裏的纏綿也是秘密,是閱後即焚的情詩,喘息呻吟,都不會漏出一聲。太陽越升越高了,像是要到中午,吳酩靠在玻璃牆上,扶着祝炎棠的肩膀,撫摸,被撫摸,吮吻,被吮吻,只覺得自己快被曬化了。
而在外面看,在大樓裏的每一個員工眼中,只是老板的專用電梯來來回回,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
最後吳酩出去時鎖骨上挂着幾個不為人知的牙印,嘴唇腫脹,臉頰緋紅,身邊走着神清氣爽的祝炎棠,墨鏡都擋不住他的飛揚。一個人路過,便跟他打一聲招呼,“祝老師”“哥”“祝先生”,各種都有,祝炎棠也都微笑着跟他們點頭示意。
“哎,你老板肯定覺得咱倆有病,”吳酩摸了摸火辣辣的嘴角,轉肩去撞祝炎棠,“你說他們不會還困在頂樓沒下去吧!”
“他們坐其他電梯嘛!”祝炎棠無所謂地撞回去,又在包裏亂掏,苦惱道,“這邊的車鑰匙我放在哪裏了……”
厲害了我的祝老師,吳酩想,怕不是澳門島上您留的車子停在哪兒也忘了吧,正腹诽,不遠不近地一看,熟悉的身影竟閃現眼前。
只見謝氏大樓的停車場裏,一片濃濃香樟樹蔭下,灰色的謝明夷,紅色的黃煜斐,還有一男一女,正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謝明夷半摟着那女的,黃煜斐則坐在一輛遠看都賊拉風的哈雷摩托上面,腿上半坐半靠的,是那個男的。他正被逗得哈哈直樂,也被安靜微笑的黃煜斐撈着腰身,穿一身黑,臉卻特別白,個頭挺嬌小,好像再往上坐一點,都能懸空晃悠腿了。
“嘿!”謝明夷遠遠地招手,于是也不好溜走,吳酩被祝炎棠牽着走上前去,心裏大概明白過事兒來——女的肯定是大名鼎鼎的黃小姐,而那男的——先前,黃煜斐看着窗外說“他來了”,吳酩還以為是看見了祝炎棠,這麽在意,這麽眼尖,還覺得奇怪呢,現在才發覺,大概說的就是他懷裏抱着的那個年輕男孩。
再走近一點,隔着十幾米遠,吳酩看清這人長得真秀氣,臉蛋白裏透紅冒了層薄汗,頭發烏黑細軟,還帶着頭盔壓出的痕跡,黏了幾縷在額頭上。他雙手扶住黃煜斐的大臂,又往上拱了拱,眼睛亮晶晶的,“我就說我拉姐姐過來肯定沒問題!”
黃煜斐立刻道:“我也說沒問題。小橘比我想的還早到半小時。”
那“小橘”嘿嘿地笑,虎牙尖尖地露出來,也亮晶晶的,側臉埋在黃煜斐肩上,他終于整個人在人身上坐穩了。而那位穿着一字肩毛衫和高腰闊腿褲的黃小姐也笑了,波浪卷發被微風吹拂起來,她柔聲道:“就說小枳開機車最快啦,不怕堵。”
這一片歡騰并沒有随着這邊二位的加入而停止。祝炎棠似乎和面前幾位都是熟人,但沒什麽話想說,只是笑吟吟看着他們,謝明夷則一本正經地和各位介紹了一下吳酩,用的是“小棠的戀人”。于是,黃小姐和吳酩握手,手涼涼的,秋眸裏漾着帶點驚訝的柔波,“小橘”也跳下來,和吳酩握手,手心很熱,薄繭很明顯,“我是黃煜斐的戀人。”他學着謝明夷的語氣說道,又挺雀躍地回到黃煜斐身邊,倆人戴着戒指的手握在一起,“是老婆。”黃煜斐捋着他的細白指頭,義正辭嚴地補充。
“小橘”臉紅了,他推推黃煜斐,讓他坐後座,自己騎在前面,轉着油門就要開走,“祝大明星,”他忽然又回頭,卻看着吳酩,“恭喜你啊!”
祝炎棠揮揮手,終于開口,說話像在唱歌:“謝謝啦,我的作曲大人。”
作曲?某些疑問,在吳酩腦海裏猛地通了,比如這男孩為什麽剛才看就覺得特別眼熟,又比如他高領毛衣外面挂的那條黑繩拴的銀色撥片項鏈。“你是菩薩果,”吳酩脫口而出,“菩薩果吉他手,李枳!我上大學老去看你們演出!”
摩托卻已經開出去,迅雷不及掩耳地,那倆人風風火火地竄得快要沒影。“啊,是嗎,”李枳好像在笑,又或是黃煜斐,“拜拜——”聲音疊加在一起,遙遙傳來。
吳酩心情也輕盈起來,準備把祝炎棠拉到清淨地方認真找找車鑰匙,轉身之前,他扭頭去看那兩位開上沿海的大道,黃煜斐坐在後座上,在疾馳中,把李枳抱得很穩,可他的風衣沒好好穿,挂在肩上,鼓起風來,像面招展的,靛青色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