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日子過得很快,殺手的MV已經拍攝完畢進入剪輯階段,新時代頌歌也排練得差不多了,祝炎棠穿着演出用的火紅色西服,在分會舞臺上走了許多個過場,伴舞圍繞在他身邊,花花綠綠,好一派喜氣洋洋。
那天上午,他請假只排練了半天,趕在中午之前,去到誠品書店參加一個活動。名曰“讀書會”,實際上就是書店請來某些名人來給圍觀群衆念一小時的書。
之前請到的那些,都沒他紅,也都沒有帶來預計的火爆效果,Brit提及書店的邀約時,說正常情況下他這種流量的藝人都不會接受此類活動,大概是業內的行情了,要祝炎棠放心拒絕。哪知祝炎棠卻直接給書店回了電話,一口答應下來,把接電話的小姑娘吓得半死。
“也讓人家成功一次好啦。”他笑着跟Brit解釋,在網上檢索起自己要念的內容。
于是,此時此刻,于衆目睽睽之下,祝炎棠穿着Tom Ford的短絨夾克,捧着硬皮書,端坐在一只鐵藝圓凳上,坐姿修直又放松,念起《哈姆雷特》。軟皮鞋尖暈着柔光,行文中夾雜的古英語和拉丁口音被他讀得無限優雅。
其實選外語很吃虧,尤其晦澀的文藝複興作品,多數人會擔心抓不住聽衆,可祝炎棠卻似乎完全沒這個顧慮。念這本的原因很簡單,他無意标新立異,更不以經典為恥。最初學習表演時,他待在美國歷史最長的戲劇學院,第一次挺胸擡頭地站上偌大舞臺,而非像以往為了盒飯在百老彙打工時那般當屍體趴着,便是演出此劇的時候。作為亞洲人。作為主演。作為有名有姓有死有生的角色。他之前的拼命練習沒有落空。
祝炎棠十分清楚,自己永遠忘不了第二幕開頭,哈姆雷特的那句“雖是血親, 但非同類”在唇邊淌出時的心跳,那是他的第一句臺詞,是告訴他“人能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箴言,是所有一切的開始。
事到如今,他回溯王子和亡父鬼魂對峙的片段,讀出口去,仍然心悸不已,盡管動作表情布景走位等等要素都濃縮在短短的發音裏,各路人物的彷徨悲慨,委怒憤恨,仍被他淋漓盡致地展現。方才嗡嗡嘤嘤的人群現在靜得出奇,書店圍得水洩不通,長槍短炮雲集,可所有人都在側耳傾聽,沉沉地墜入朗讀中。
祝炎棠就這樣停在一個隔離帶組成的紅圈裏,像尊被展覽的雕像,矜持,卻又那樣鮮活,僅用一副嗓子,把一段流淚的史詩推到人們面前。
計劃的一個小時過去了,哈姆雷特的複仇未能完成,祝炎棠的念白到此結束。他合上書本鞠躬,說起提倡讀書的老話,閃光燈如往日咔嚓響起。也不知方才聽沒聽懂,擠在第一排的幾個姑娘舉着橫幅和手牌瘋狂尖叫,打破方才的沉寂。祝炎棠對這群狂熱粉絲有點臉熟,他本來心情不錯,還有點被劇本感動,可他現在着實不想對跟蹤偷拍自己的私生飯點頭微笑,趁粉絲們扯開隔離帶蜂擁而至前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書店應該是滿意的,火爆效果完全達到,連外面的大街上都排了長隊,盡管這“讀書會”的結尾更像場鬧劇。下樓時,祝炎棠站在被保镖清出來的扶梯上往下看,剛才在一樓聽他讀書的聽衆們也仰臉看他,他忽地一怔,從面無表情到綻開笑意只需一秒——吳酩竟在那人群之中,穿着他的衣服,也揚着臉,眼圈紅紅的,鼻尖也是,是那種還沒出戲的模樣,在看到他的一瞬間還有點發愣。
這個笨蛋,祝炎棠想,沒有擠上去不說,居然還聽到哭,怎麽會這樣可愛。
和我講一聲我絕對把你弄到第一排啊,當然不和那群私生飯在一起。他又琢磨。
他強壓着沖動,最終只是朝下面招了招手,笑得春風微拂。人群愣了愣,立刻煮沸般湧動起來,一個個擡高雙手,唯有吳酩還是直直地站着,倒是破涕為笑了。
由于周圍實在太過人多眼雜,好像全香港的娛樂媒體都來了,祝炎棠沒辦法明目張膽把吳酩拉上自己的車,只得先趕回新試鏡的片場,發微信給人家保證今晚早回家。
下午休息的時候,祝炎棠在化妝室見了個客,是和他相熟的珠寶設計師,特意到香港來和他會面。先前預定的對戒已經定好最終的圖紙了,是很簡潔的設計。鉑金質地的小環,麻花形的紋路像榄枝,蓮形底托上面鑲嵌着祝炎棠先前在南非的裸鑽市場自己淘的兩顆鑽石,他當時只有二十一歲,并不知道能否找到一起戴的人,他現在知道了。
Advertisement
“Rose of my life,”祝炎棠又一次提醒道,“還有姓名縮寫,兩只都刻在內側。”
“好啦,用最标準的Courier字體,不會忘記的,”設計師調笑道,“好難得,祝先生準備什麽時候送出去?”
祝炎棠眨眨眼:“本來想今天的啊。你太慢了嘛。”
這話不全是玩笑成分,這天不是什麽尋常日子,是吳酩的生日。一月的最後一天。祝炎棠素來熱愛實幹,也認真考慮過這天求婚的可行性,但又覺得現在這種秘密戀愛的狀況下,就拴住人家許下一輩子的承諾,也承諾對人家一輩子負責,那就是在說空話,太委屈吳酩。
目前看來,把人完全弄到手裏的唯一途徑就是接好劇本演好戲,拿個大獎出個櫃。
然後送戒指娶老婆就名正言順了吧?
可祝炎棠又覺得如果這天什麽都不幹更是委屈吳酩,他拿出最好的态度和水平來試鏡,和導演談得投機,早早收工,把車子停在自家樓下時,天還沒黑。準備好的紅玫瑰還鮮靈,祝炎棠捧上過大的花束,都快把他臉給遮住了,費勁掏鑰匙開門,剛進去,正碰上吳酩匆匆從樓上跑下來,本來睡眼惺忪的,一見他眼睛就亮了。
“生日快樂。”祝炎棠把花遞給吳酩,又繞到他身後抱他,“畫得怎麽樣了?”
“……突然跟我說後天交稿,不然我就去片場看你了,”吳酩靠在他身上,暫且從趕稿地獄裏爬出來呼吸,把玫瑰湊在兩人面前嗅聞,“祝老師,沒想到你挺浪漫的啊。”
我難道有給你不浪漫的印象?祝炎棠頗為不服,今天淩晨他可是守到零點為了第一個跟吳酩賀生日,結果放下臺本去書房,就看見吳酩抱着數位板睡着了,跟一輩子沒睡過覺似的。他只能給人蓋上毯子,十分認慫地搬了個懶人沙發,一起在書房睡下。說實話,他不覺得吳酩需要走美院畢業生的老路,每天燃燒生命做外包,他更喜歡看吳酩用真正的畫筆畫畫,尤其水墨,焦濃重淡清,分五色,暈染宣紙上,像點染水面。吳酩提筆時的模樣是享受的,祝炎棠也就看得享受。
不過此時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他低頭啃了面前白生生的後頸一口,道:“拆開看看。”
“拆開?”吳酩撥了撥花兒,“把它拆開?”
“嗯,夾在玫瑰裏。”祝炎棠輕輕吻着吳酩迅速熱起來的耳垂,考慮起今晚做什麽菜。自從吳酩陷入修羅場以來的這幾天,都是他掌勺,雖然以前只會煲湯,現在倒也和炒鍋電餅铛之流混得和諧。當祝炎棠考慮好今晚做海鮮飯、烤裏脊和翡翠豆腐湯時,聽到吳酩小小一聲尖叫:“不會吧!”
他舉着從花束裏拿出的東西,像是不相信祝炎棠會把這個送給自己的樣子。
祝炎棠笑了,摟得更緊了些:“好不容易找出來,收下吧,老婆?”
“你這人,”吳酩也笑了,扭臉回吻起祝炎棠,“我得弄個臺子好好供着。”
他手裏拿着的,是祝炎棠剛出道時用的工作牌,那會兒名不見經傳,在片場挂着這個才有人認識,後來紅了,祝炎棠一時沒改過來,流出的片場照裏,他經常和助理場記一樣老實挂着這東西,一度成為他的标配,吳酩當時就覺得這比所有項鏈都帥。
還有神人扒出高清版,複刻出來在粉絲間售賣,吳酩中二時期當然也買了,還買了一沓,印得色調很豔,又新,越看越假。沒想到現在這布滿劃痕,舊得發灰的原件就在他手中,發皺的藍色挂繩也繞在他指尖。證件照裏的祝炎棠,唇紅齒白,眉目如畫,正望着他。
“從《三萬裏風》,到前兩年的《我是紅》,它算是陪我最久的,”祝炎棠揉了揉吳酩滾燙的臉蛋,“不過,現在找到要陪我更久的了。”
“我好想把那段時間也送給你。”他又道。
“幹嘛這麽煽情。你找着誰了。”吳酩諾諾道,也不知是否明知故問,總之連脖子根都發紅了,從衛衣後領向裏看,也會是一樣嗎?祝炎棠決定先不看,怕自己做出沒給人喂飽就脫褲子的禽獸事。
“你說我找到誰。過來,陪我做飯。”他直接拉着吳酩往廚房去。吳酩在沙發上放下花束和工作牌,急得哇哇大叫:“拖稿甲方絕逼殺了我!”
“我看他敢!我告他違反勞動法。”祝炎棠回頭,秀眼一瞪,他是鐵了心讓這位外包畸形産業受害者在生日這天走出地獄。
當夜吳酩果然一筆也沒能再畫,他腿軟腰也軟,渾身汗透地趴在床上,側目看着身側一同趴着的祝炎棠,紅得發豔的嘴唇傻樂着,又把臉埋在枕頭上。他心想,事後一支煙,祝神仙怎麽能抽得這麽風流倜傥,搞得自己都想學着抽兩口了。祝炎棠則又貼近了些,撥着吳酩的下巴看自己,另一手覆上他後腰上的胎記,就着與臀相連的曲線,慢慢地揉。
“酩仔,”他軟軟地叫,又忽然問,“想文身嗎?這片紅的,你文一枝海棠。”
吳酩愣了愣,支起胳膊往他懷裏鑽,“好啊,那我自己畫圖。”等在祝炎棠胸口趴穩了,他又探過去,把手掌搭在祝炎棠背後,那塊被燙傷的疤痕上,輕輕地摸,輕輕地問,“那你這兒呢?你想文嗎?”
祝炎棠吻着他額頭,慢慢點頭,“文什麽?一壺酒?”
“什麽鬼,太傻了,不能把我祝老師文醜了啊,”吳酩撫摸的動作慢下來,迷迷糊糊地閉上眼,“我想想,文什麽好呢,文句我愛你……”
他竟立刻睡着了,渾身都松軟下來,累虛脫一樣,很快呼吸就均勻起來。
雖然,這疲憊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剛才壓着人做了三輪的某位惹的禍,祝炎棠還是第五百次在心裏詛咒了塞給吳酩急活的甲方。
他又親了親吳酩的眼皮,靠上床頭把他摟好,拿過工作用的手機,打開微博。
有件事他這幾天一直在考慮,現在他做好了決定。
幾分鐘後,祝炎棠抱緊吳酩,安然睡去,而他新發出的微博已經破十萬轉,網絡一片驚慌失措。那是一張圖片,把幾張色調老舊的照片拍得很清晰,照片裏是十五六歲的祝炎棠,蒼白的,蓬亂的,沾着血,被打或打人,神經兮兮地瑟縮或冷笑。
和圖片一起的,是這樣一段文字:
正如之前許多傳言所說,我曾經過得很糟糕,做演員之前,我為掙口飯吃,也為還債,渾渾噩噩過活,我一個人,活在異國,活在貧民窟,活在暴力和坑騙裏。雖不曾害人,但也少做好事。的确不如許多同行很早開始學習,從小品行優良,并且有深厚的底蘊和素養。
就在前段時間,有人把這些圖片寄給我,算作要挾,我就在想,這些就是我一直害怕公之于衆的嗎?這些就是“肮髒的歷史”,就是我一輩子抹不掉的詛咒?最後,我得出結論,不是的,只要是我做過的事,有過的經歷,承認并承擔後果,就沒有任何遺憾,相反這些照片更不是讓我感到慚愧自卑的理由。我是我,它們也是我。
所以,今天起,那些為我辯護,說我從小優等名校畢業的粉絲朋友們,我很感謝,但以後也無需這樣麻煩;那些傳謠我有更傳奇的人生的朋友們,也請不要再浪費你我的時間精力,我的人生曾經平庸如此。其他具體的一些情況,工作室稍後會有詳細說明。
可能放在之前,我并沒有這樣坦白說出來的勇氣,我多想做一個你們眼中的優等生,完美也是我曾經的幻想。但現在我是狂喜的。我選擇把這些事情在今天說出來。我必須這樣做。我想讓喜歡我作品,并想了解我的人,保有正當獲取信息的權利。我也想以真正的“我”的身份活着,讓“我”的作品活得信息對等的,真正的喜歡。
我很感謝那個激發我這些勇氣的人。他讓我認識到作為自己被愛的可能性。
所以我選擇在他的生日這天變得誠實。
這不算巧合,但對我來說,是最神奇的預言。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我已經離開家鄉,剛剛有一點點明白,存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同時,世界上存在了一個重要的人。一個月前的今天,我突然變得很懦弱,醒過來時,是這個人打開門,給了我前進一步的機會。
那一步,是我生命中最壯麗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