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許是妝沒有卸幹淨的緣故,祝炎棠的臉在臨天黑前明晦不定的光線中,顯出稀薄的血色,拍攝時的襯衫也換成了一件純白的粗針高領毛衣。吳酩看着他疲倦卻松軟的笑容,忽然覺得,倘若試圖用畫筆把此刻記錄下來,其結果必然是失敗——油畫水彩水粉水墨,顏料千千萬萬種,獨缺了一味透明。
盡管這裏閑人免進,但仍然算是露天環境,又盡管,謝明夷還在車裏看着,笑而不語,可吳酩還是拉上了祝炎棠的衣角,一起往他的銀灰色MUSTANG走去,心裏想的是反正那群放高利貸的孫子已經有一張了,再多點我也不怕,拍清楚老子的臉才好。不過,簡單來說,只是因為他看得出來祝炎棠想牽手。
拍了一整天,身上是血漿,臉上是鹹風,吃的是菜葉,面對的是外星人似的一群鏡頭,以及媒體越問越貪的問題,覺得累,不是應該的嗎?累了,想拉一個人的手,別人沒錯為什麽放到他祝炎棠身上就有錯?
吳酩直接松開衣角,換作十指相扣。
“我查了查,幻彩詠香江是八點開始?”走到車子跟前,他問。
祝炎棠對吳酩這番舉動有點驚喜,畢竟在家門之外,這人多數時候都是小心又羞澀的,“是啊,說是今天有座新大樓剪彩,和燈光一起還有煙花,”他捏捏那只幹燥溫熱的手掌,幾乎是意氣風發地,按下車鑰匙,“開車去算上擁堵,十五分鐘。”
吳酩看了眼手表,才不到七點,他定下心神。有充裕的時間把事情說完。于是,當祝炎棠轉開車鑰匙準備踩油門時,吳酩攔住他:“祝老師,我有兩樣東西要給你看。”
祝炎棠笑了:“就說突然好神秘。一樣壞的一樣好的?”
“很難說好壞,”吳酩認真道,“但我都想給你看。”
“好啊,”祝炎棠側枕在靠背上,半捂住雙目,“所以我要先閉上眼?”
謝明夷的大奔開走了,隔着暮色中的海霧,吳酩遠遠地看見,心中越發明确“越往後拖越不好”的念頭。可看着祝炎棠這一臉的天真爛漫,他又不忍心直接掏照片,于是翻了翻随身背包,從最內層的袋子裏面取出一個縫針細密的小錦緞盒子,“手給我,”他把緞盒裏盛的東西塞進去,“猜猜是什麽?”
“石頭……雕刻蠻粗糙,但是質地細膩,”密匝匝的眼睫撲在下眼睑上,祝炎棠一本正經地閉着雙眼,一本正經地摸,“冰的,是玉石?”
吳酩笑了,“睜眼吧祝老師,你猜對了。”他的指尖搭在祝炎棠手心裏,放在那塊幾厘米見方的菱形玉塊上,的确雕工粗糙,卻有古拙之意,玉色更是極度通透盈潤,濃淡有度,蕩漾淺淺一汪碧水。“這是片柳葉,南北朝的東西。青鸾舞鏡的故事,聽過嗎?”
“青鸾?一種鳥?”
“嗯,一種只會在同類面前鳴叫的鳥,”吳酩的眼神和聲音一樣柔軟,灑在祝炎棠托着玉石的手掌心上,“挺可憐的吧,南朝宋國的範泰在《鸾鳥詩序》裏寫,一個當王上的,抓了一只鸾鳥,不叫,就飾以金樊,飨以珍羞,結果鸾鳥對之愈戚,三年不鳴。他夫人就說,‘嘗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懸鏡以映之?’于是王上就做了那麽一面鏡子。”
“我猜鸾還是不肯鳴叫。”祝炎棠握住玉石,也握住吳酩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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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它叫了,”吳酩指尖顫了顫,沉聲背誦道,“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鳴,哀響中霄,一奮而絕——這是振翅奮飛而死,死在天上。”
祝炎棠若有所思:“因為被騙了?”
“也許吧,又也許,它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間是狂喜的,開口卻突然覺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只鸾鳥了,”吳酩擡起眼睫,注視着祝炎棠,又道,“青鸾在一千多年前是怎麽想的,誰能知道呢?傳說中二神鳥,赤色為鳳青色為鸾,誰又知道它是不是只是振翅飛去仙宮呢?我們看到的也是帶主觀色彩的記錄。”
祝炎棠不語,垂眸看着這枚玉珺。
吳酩則看着他,又道:“我只知道那位王上,應該是罽賓王,他真的造了這麽一面鏡子,三人寬,兩人高,流光溢彩,鏡周綴以玉葉,就叫青陽柳葉鏡,不過,他的墓幾百年前就被挖空了,”他舉起那枚玉石,“像不像柳葉?”
“像。”祝炎棠微笑着點頭。
吳酩突然有點不好意思,繼續講起自己老爹多年前講過的故事,“南北朝多亂啊,他們随随便便就亡了國,鏡子打了,柳葉也碎了好多,最後完整留下的據說只有六片。”
“其中一片在你手裏。”
“哈哈,因為我祖上喜歡淘換點古董什麽的,這片葉子從清軍入關開始,就是我家的傳家寶了,‘寧為青鸾’這話還寫進了祖訓裏,”吳酩對上祝炎棠在暗色中星亮的眼神,“結婚的時候,我爸送給了我媽,我媽在我成人那天又給了我。”
祝炎棠忽然彎起眉眼:“喔,2013年1月31日。”
雖然這人算得這麽門兒清吳酩很開心,但他還是忍不住腹诽——放錯重點了吧!只得紅着臉蛋,把話挑明:“現在我送給你了!”
“所以你準備把我娶進門。”祝炎棠挑眉。
“……反了吧?”吳酩臉紅道,“反正都一樣!”
他還擔心祝炎棠會說太貴重拒絕,勸人的話都想好了,卻見那人認真道:“那我收下了。”說罷從他手裏取過小盒子,好好地存好,放在貼身的皮包裏,“我也有要送給你的禮物,只是還沒來得及打好。”
“打好?”
祝炎棠轉而道:“你對出櫃,怎樣看待?”天色完全暗下來了,他打開照明燈,專心地把吳酩的紅暈框在眼裏,又着急補充,“我是說我。”
吳酩有點怔愣,震驚似的,他問:“你想出櫃?”
“早晚的事,”祝炎棠臉上等待答案的緊繃忽然松懈下來,“如果你覺得,現在太急,需要再等一等,也沒關系的。第二件東西是什麽?”他突然問。
沖動,期待,以及克制,這是短短一秒內吳酩在祝炎棠臉上看到的。他一時也混亂起來,只得咬着嘴唇從衣袋掏出那沓照片,“這個,剛才謝老板給我的。”
信封上歪歪扭扭,赫然一行“祝炎棠親啓”,十分醒目。“寄到公司的?”
“嗯。”
祝炎棠抽出相紙,“哇,狗仔現在夠厲害。櫃也要幫我出?”他看到第一張時還在笑,翻過去看下面的,旋即,眼底暗下來。他露出被殺了一刀的表情。
“祝老師。”吳酩握住他僵在半空中的手。
祝炎棠默然看着那些畫面,半晌才發出聲音,“怪不得啊,”他又笑了,“前些天發郵件給我講,要我最近小心……看來是缺錢到幫派都要散了吧!”
“你覺得怎麽辦比較好?”
“你覺得他們為什麽留下這些卻一直沒有曝光出去?”祝炎棠反問,“從我出道,到我還完錢,一直來回糾纏,為什麽一直沒有出事?”
吳酩想了想,道:“因為他們想放長線,要更多的錢……曝出去就等于是最後一筆了。”
祝炎棠贊許地颔首,眉間蘊起一股固執的清朗:“是啊,比餓狗還貪。所以我絕對不會給他們舊債以外,任何一分錢。”
吳酩倒抽了口涼氣,這一刻,他在祝炎棠身上看到了許多他曾演過的角色,而他本人,比任何一個都要鋒利頑固。“可是這麽拖着也不是事兒啊,他們狗急跳牆——”
“那就跳!随他去!”祝炎棠忽然甩掉那沓相片,任其散落在車座上、側縫裏,他踩上油門徑直開出片場,擠上沿海大道的斑斓的車流。
見吳酩沉思,祝炎棠又道:“你可能覺得我是沖動,但其實,只要是我做過的事,我在做的時候就已經做好負責到底的準備,也不覺得自己有權掩飾,”他側目看了眼吳酩,“從以前把人打成瞎子,到愛上你。”
愛上我,多美的句子。吳酩眸子裏泛起波光,“失去什麽也沒關系?”
“自願的,就不是失去。”祝炎棠打開一縫車窗,朗朗的夜風湧進來,維多利亞港就在前方招搖。“你在意嗎?我的那些過去,會改變你對我的看法?”
“怎麽可能?我想讓你把柳葉穿根繩挂脖子上,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了。”
祝炎棠眼睛亮起來,揉了吳酩臉蛋一把,單手搭在方向盤上,靠車窗支起下巴,慢慢道,“有這句話就足夠啦。其他事情怎樣變,我無所謂。”
“即使影響……你的事業,也無所謂?”吳酩把詞用得保守。
“事業?你是說演戲——我把它當作職業來付出,”祝炎棠深吸口氣,“完美幹淨的歷史,漂亮體面的舊照,這是一個演員必須擁有的嗎?這是一個演員應該被要求擁有的嗎?”
不等吳酩說什麽,他又一邊超車,一邊語速極快地說道:“我從來不奢求做什麽偶像,多少人因為我瘋狂。只希望自己的行為不要起到壞的範例作用。只想演好由我負責的角色,僅此而已。”
吳酩見不得他這副故作從容,啞聲道:“可是你會為了這個‘職業’傷心。我畫畫兒也是差不多的,你不用跟我這兒勉強,祝炎棠。”
“哈哈,做什麽不會傷心呢?選擇怎樣,接受怎樣,只和自己認為是否值得有關。如果因為這些事情的曝光,我身敗名裂,萬人唾棄,再也沒有人看我拍的電影,”祝炎棠凝視道路盡頭華美的港口,山色空濛地笑了笑,眼睫垂着,含着幽光,“那便是表演辜負了我,而絕非我對不起它。我只會反胃,不會後悔。”
聞言,吳酩竟然哭了,淚水縱橫在臉上,悄無聲息地。祝炎棠固然注意到,可是,竟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騰出手去握他的手。兩人就這麽沉默着,灰得像透明的野馬跑車,在幽黑海面與燈火流麗的都市之間的夾縫中穿行。開到維多利亞港口時,沿岸高廈閃爍,空中煙火搖蕩,人群中,熙攘的歡呼聲裏,八點零五分,香江今夜的明豔才剛剛開始。
祝炎棠在前來觀景的車堆裏找到個清淨位置停下,四周的車都是空的,人們聚集在幾百米遠外更靠江岸的地方,好讓煙花盛放在他們頭頂。
“想下去透透氣嗎?”祝炎棠對吳酩微笑,“這邊沒人,我會戴上口罩。”
“我覺得我們現在需要理清思路。”吳酩坐在車前蓋上,看着絢麗天空,對坐在身側的祝炎棠說。他也帶着口罩,周遭也嘈雜,致使他必須放開喉嚨,“第一個問題,針對高利貸那群人,現在準備置之不理?”
“他們放出去算他們夠種,”祝炎棠伸了個懶腰,“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也不是我不能忍受的事情。”
“那什麽不能忍受?”
“涉及你,碰一碰你。”祝炎棠說得風輕雲淡。燈光變換成炫目的紅色調,又一個煙火的高潮就要來了。
硫磺氣,混着潮濕的海味,默默泛上來,像要把眼睛激濕。吳酩緊緊抓住祝炎棠的手,沒有外套袖口的遮攔,在此處,鬧市裏,他們竟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半天,他才能出聲,“第二個問題,關于出櫃——”
“會給你很大壓力?的确,你會在一瞬間被推上風口浪尖。”祝炎棠搶先道,灼灼地盯住吳酩,他的臉此刻被映成鮮紅,“但我會盡一切保護你的隐私。”
“不是壓力,也不是隐私的問題,”吳酩急道,“只是我想讓你拿個獎!我俗吧,但在國內出了櫃等于直接被封殺了吧?再也上不了熒幕了吧?可是,那些獎項,你每一個都值得——我想讓所有人都睜眼看看你有多難得的才華,摸爬滾打一圈,到最後單純是金錢的酬勞,戛然而止,配不上你!”
祝炎棠忽閃着睫毛笑了:“沒有這些,你還會愛我嗎?”
吳酩有點突然剎車的怔忪:“什麽?”
“全都歸零,只剩‘祝炎棠’這一個人,你還會愛我嗎?”
“當然了……當然了。”吳酩回過心神,喃喃道,像某種呓語,在如是壯麗的夜幕之下,心底最深處的話也能挖出來,說出口,比如,第一次,他對誰提及愛。“我愛你,我當然也愛你熒幕上的潇灑,愛你全國熱議的豪氣,愛你頭上的光環,因為它們是你的一部分,”他一瞬不瞬地細看祝炎棠,“可是,假如某一天,你不再擁有它們,或是這些存在,讓你感到痛苦、迷惑,你丢掉它們……我當然還是愛你,我會繼續去愛你身上別的地方。”
他跳下車前蓋,把祝炎棠也拽下來,猝不及防地擁抱住他。隔着幾輛車子,不遠處的人群又開始歡呼了,那是為煙花,與他無關,他只是抱着那個認真問他“愛”的人,繼續道:“比如……不笑的時候抿得薄薄的嘴唇,比如下雨的時候特別容易疼的腰,比如手心裏的,一顆痣。”
祝炎棠把雙手搭在吳酩的腰上,隔着毛衣,摸到熱,一時間,竟有着虛幻的感覺,讓他懷疑此時的幸福是否來自夢境。盡管他不願承認,但的确,再沒有什麽能比拟那些照片所帶給他的慌張了,剛才在吳酩面前,他可真夠通透潇灑,真夠天地不怕。可此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被識破。
可此時,他也發現,識破自己的吳酩卻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對他來說,什麽出櫃,什麽輿論,什麽過往的曝光,似乎全是邊角料,他想的只是“祝炎棠”這個人,這個陰晴不定又沖動任性的家夥,會不會傷心,又能不能幸福。再沒有其他了。
那些過往,那些洪流般湧進心房的噩夢,此刻卻被拉得好遠。祝炎棠看不見了,他眼前只有吳酩的發梢。宛如一千個人對你念咒,你卻聽到屋檐下呢喃的一聲燕鳴。
祝炎棠不禁開始回味自己的人生,很短,很擠。好的壞的,淵薮平原,失去會怎樣,得到會怎樣……又,什麽才算得到?從頭開始想,他釘在碼頭濕漉漉的地面上,沉在喧嚣起伏的萬紫千紅中,栖在吳酩肩頭,像溪舟上上下下,這許久。
而吳酩也就一直這麽抱着他,雙臂環着,羊水般軟香的觸感,輕輕把他含在那裏。
他并不想道謝,最終只是說:“酩仔,怎麽辦,我不想哭的。”
吳酩倒是笑了:“真哭了?”
“沒有。”
“唉,祝老師,”吳酩沒轍,貼在他耳邊,他們很近,周圍再吵也能放輕聲音,“說實話,雖然這麽說可能對不起你老板和公司,也顯得特別雞賊,但我也挺想讓你出櫃的,我可以自私吧,我想讓全世界知道你是我的,可我又想讓全世界知道你牛逼,”他頓了頓,在那臂膀上埋下腦袋,把祝炎棠抱得更緊,“咱們商量一下,哪天你拿個獎,國內的國際的都行,然後就出。”
“這就可以嗎?”祝炎棠好像沒什麽壓力,“還以為會有高難度關卡。”
“您明天拿就明天出啊!您可抓緊吧,”吳酩特別喜歡他這副厚臉皮的自信樣子,“我已經做好迎接狂風驟雨的準備了!”
“狂風驟雨,”祝炎棠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他松開懷抱,扶住吳酩的臉蛋,“即使我第二天就死,你在大衆的印象中,也會被刻上‘祝炎棠的同性戀人’這個固定的标簽,甚至你去找新的戀人,這個标簽都不會淡化,一直到你死,”他直直看向吳酩眼眸深處,好像能夠冒出火來,“某種意義上,這種輿論的壓力,以及窺伺,會永遠威脅你的隐私,讓你不得安寧。而你也将永遠屬于我。”
“樂意至極。”
于是,秘密在這夜色中交換了,有關自由的交付,有關危險的迎抱。他們的生命似乎在這一刻連成一線,于是吳酩把口罩摘下,隔着祝炎棠的口罩,輕輕地親吻他。他固然可以期許某天把這一層都揭掉,他們在光天化日下擁吻,但此刻已經足夠滿足。
雖然沒有太陽,連月亮都沒有,可是金色銀色的煙火足夠皎潔,對岸某座大廈被哪個有錢的傻子包下來用作表白,正閃着“xx小姐我好中意你”,滿滿的桃心跳出來。光線暖紅,正如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