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祝炎棠有個值得表揚的地方,雖然自從開了葷之後,他在家裏就再也沒個正形,手和嘴都不閑着,吳酩跟他一塊坐沙發裏打游戲看泡面番,都得小心被冷不防偷襲,但他在外面從來不犯這個毛病。就算四周無人絕對安全,也就最多到親兩口為止,甚至手都不帶像他習慣的那樣往吳酩衣服裏摸的。
可能是怕我露肉給別人看到——這是吳酩最終得出的結論。
可是壓抑本性帶來的結果就是,祝炎棠會幹出一些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現在,他充飽電,居然猛地把吳酩按在自己腿上坐好,摟住他在轉椅上搖搖晃晃,看着鏡中的影子大笑。倆一米八幾大老爺們維持這種姿勢,在過于柔軟的皮子轉椅上,也就他祝炎棠不怕翻車。吳酩不知他那兒來的這麽多怪力,扒住他的肩膀,“祝老師祝老師”不停地叫,也沒能讓這人把手松開,自己倒是跟着大笑起來。正當兩人折磨轉椅玩得開心,嘴唇又快磨蹭上時,敲門聲響了起來。
“不是還有十一分鐘?”祝炎棠看了眼手表,他之前已經跟導演商量好有人探班,他要休息半個小時,他非常讨厭有人打擾他正事。
“是我啦。”門外應道。
祝炎棠皺起眉頭,他更讨厭別人和他打啞謎,一句話不把事情說清楚。卻聽吳酩道:“好像是你老板。”
“哈?”
“聽聲音有點像,”吳酩扭過頭看了看那扇門,又轉回來,“我到的時候Brit正要去接他。”
吳酩見祝炎棠一臉狀況外的神情,讓他莫名想起高中時自習課溜出去看別的年級足球賽的自己。“讓人進來呗。”他拍拍祝炎棠的肩膀,拉開他攥着自己手腕不放的手指。方才進來時鎖了門,他起身走過去,咔嗒一聲打開,謝明夷穿了身墨藍西裝,淺灰襯衫沒有打領帶,手臂上搭着薄外套,對他展露笑容:“好像有打擾到你們?”
說罷他徑直往屋裏走去,“鎖門是對的,小棠還要更謹慎些。”
祝炎棠笑了笑,站起來,給謝明夷拉了把椅子,又拉着吳酩和自己一起在沙發上坐下,安撫地按了按他的手背,這才開口:“老板找我有事?”
吳酩心中稍稍安定下來,他注意到,不知何時開始“明夷哥”這個稱呼已經從祝炎棠嘴邊消失了,現在亦然,不過謝明夷還是一切如常,專注地看着祝炎棠,道:“是想看看你狀态恢複怎樣了。”
祝炎棠微笑,客客氣氣地:“您認為怎樣?”
謝明夷點點頭:“很好啊,你還是從來不出錯。上春晚沒問題咯?”
“上周就已經開始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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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最近身體呢?”
祝炎棠腦袋靠在吳酩肩上,捏住他的手,口氣和神情一下子松軟下來:“蠻好的,他學了中醫按摩給我按腰,做飯也很在行,我好久沒有胃痛。”
“很厲害嘛!”謝明夷爽朗地笑,露出一口白牙,看着吳酩,似乎在思考怎麽稱呼。
“叫我吳酩就好。”吳酩臉已經紅透了。
“吳先生,謝謝你照顧他,”謝明夷放下茶杯,想跟吳酩握手,發覺對方兩手都被捏着沒空搭理自己,便翹起腿,是放松又親和的姿勢,“不過,注意不要把我家定海神針喂太胖!”
他這話一出,三人都笑了,吳酩心中莫名有一種和諧又詭異的感覺,仿佛這位謝老板是祝炎棠的家長,而他剛才正是見了岳父,或者大哥。又坐了兩三分鐘,謝明夷就走了,兩人把他送到門口,祝炎棠又鎖上門,掐着腰,非要吳酩親自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胖。
吳酩老老實實順着他的意思,雙手搭上那把腰,立刻被他脆生生啄了一口。祝炎棠按着他手腕不讓動,得逞般地眨眨眼:“幹脆等我到收工?我抓緊幹活,夜裏帶你去維多利亞港轉轉。”
“好啊。”吳酩也眨眨眼,“只要你不困。”
“不困不困,”祝炎棠又抱了抱他,“今天有煙火表演,一定要去看!”
半小時到了,幾個小姑娘圍上來給祝炎棠補妝,幾分鐘後,他心情頗佳地繼續拍攝去了。
吳酩并沒有按照祝炎棠事先叮囑的那樣,找工作人員打牌抑或用祝炎棠存滿恐怖片的手機看電影,他默默溜達到片場外緣,看着碼頭上一片血泊之中躺倒的女演員,也看着渾身染血的祝炎棠,MV沒有臺詞,遠遠地,他們無聲地演繹一個故事,關于死,同時關于愛。海風吹拂,冬日水銀般的大海在他們身後翻湧。
忍不住向前了些,吳酩走到拎着保溫水壺和濕巾的Brit身邊,看着攝錄機屏幕之中高清晰度的祝炎棠,挂着安靜的血和沸騰的淚。有那麽幾個瞬間,他甚至錯覺他就是那個看着摯愛消亡的殺手,而祝炎棠本身的靈魂已經飛到屏幕外了。吳酩被自己的想法震了兩下。
都怪導演基本不喊“卡”,而這一切都太投,吳酩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側謝明夷的靠近。那人竟然沒走,站定後,輕輕拍了拍吳酩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
吳酩想了想,還是跟上了,确切地說他也根本沒想明白什麽。難不成接下來是大哥的諄諄教誨與托付?這是他腦海中此刻跳脫的想法。一路上很多工作人員都和謝明夷點頭問好,謝明夷也樂呵呵地回應他們,他領着吳酩到一輛黑色奔馳c系跟前,拉開後座車門,“有些事我想和你談談,”他看着吳酩,“隐私。”
“誰的隐私?”吳酩也沒有扭捏,坐進去,往裏面挪了挪,果然謝明夷立刻坐在他旁邊靠外的位置上,關上了車門。“小棠的隐私。”謝明夷笑了笑,“一些他自己可能已經選擇忘記的事情。”
在吳酩絲毫不掩困惑懷疑的眼神中,謝明夷有條不紊地按起車載保險箱,完全沒有擋密碼的意思,又開了一道指紋鎖,保險箱驟然彈開,內部亮起一圈燈光,鐵皮深處,只擺了一個不算厚的信封。
“昨天有人把這個寄到公司,注明要祝炎棠親啓,”謝明夷摩挲着信封上警告的字樣,“很抱歉,我擅自提前打開了,并且不确定是否要讓小棠看它。”
“你讓我看?”吳酩死死盯着信封已經整齊劃開的封口。
“我想你現在是最能理解小棠的人,也是他最需要的人,”謝明夷垂下眼睛,從裏面緩緩掏出一沓朝下的相片,“決定好要不要看了嗎?”
“請您給我。”
吳酩酸着手腕接過那沓相紙,翻過來看,一共七張,全部是祝炎棠。應該是同一個年齡段拍下的,十五六歲的樣子,非常瘦,頭發蓬亂,衣服破舊,只有一雙眼睛極亮。只有一張他還算幹淨整潔,平靜又疏離地坐在桌前,模樣稍微成熟些,其餘六張他身上都沾血,有鼻青臉腫縮在牆角對着鏡頭無所謂地比中指的,也有踩着一個趴倒在地的人的頭顱,傷痕累累沖鏡頭露出破碎的冷笑的。
看來打架有輸有贏。
“應該是高利貸的那幫人,”謝明夷解釋道,“他應該有和你提起過?”
“嗯,他爸爸媽媽欠的。不是早就還完了嗎?”吳酩想起祝炎棠跟自己提起到現在高利貸還在騷擾時,臉上那種冷靜到嘲諷的神情。
“很多高利貸都是流氓做的,這樣怎麽可能有還完的時候?他們會找各種辦法威脅你,”謝明夷忽然止住這個話題,轉而解釋起這些照片來,“打架的這六張,應該是在我遇到小棠之前,讨債的去找他麻煩,他好像練得越來越能打。”
“……這張呢?”吳酩帶着點鼻音問,手指向那張坐着的祝炎棠。
“這張怪我,仔細看看,是不是在警局,”謝明夷單手捋了捋劉海,捂住半邊臉,很輕地嘆了口氣,“當時他沒有同我提起以前的事,我也沒想過調查,所以那群人又來找他麻煩,我也沒有提防。他年輕氣盛吧,把其中一個打殘廢,一起被當地差佬捉住。所幸是未成年,我也已經幫他辦好身份,花點錢就沒有出大事。”
吳酩怔怔地看着這七張照片。熟悉的臉,方才還和他相互緊貼,還有那仿佛十年未變的,刻在骨子裏的,風華少年的姿容……而這一切流露的卻是絕望痛楚的神色。
他蒼白,秀美,被裹上塵土和血污,按在泥沼中,他拼命往上爬。就像一個被判腐爛而死的天使在撲棱翅膀。
“我不知道高利貸的是怎麽找到這一張的。”謝明夷道。
“所以現在寄給他,是想威脅?還想要錢?”吳酩緊緊攥着它們,擡眼盯向謝明夷,“有沒有說要多少?”
“你想替他還?”
“如果能解決問題。”
“哈哈,小棠很早以前就還清賬目了,是他們根本喂不飽,”謝明夷無奈地笑了笑,“公司也不是沒有想過用錢解決,畢竟這種事情如果曝光,對他影響總是不太好,可是小棠堅決拒絕了,他認為那些人根本沒有權力這樣威脅他,如果遷就,是一種縱容。”
吳酩點點頭:“确實是這樣。”
“所以這件事情就一直拖,他們現在也許還是會給小棠打騷擾電話?”謝明夷聳聳肩膀,“雖然這對公司來說當然是一種風險,但是我們不想做勉強藝人的事,如果他十五歲之前的情況真的被曝光,也有充分的公關準備,粉絲更多的一定是心疼,輿論不一定會對我們不利。只是今天,吳先生,我找你是因為一件更嚴重的事。”
說罷,他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同樣大小的相片,默默遞來。吳酩翻面一看,臉上的五官都凍結了——是兩個人,昏暗街道上,在車裏,祝炎棠一手搭着方向盤,一手擡手攏過他親吻。
吳酩記得那是條很靜,很暗的街,時間已經很晚,他也記得那是個很短的吻,祝炎棠只是突然想碰碰他。
沒想到這個突然的瞬間,就這麽不偏不倚地被卡出。沒想到祝炎棠的車牌號被照亮了,更沒想到這麽清晰可以看出來的,是兩個男人。
“我不确定是否要同小棠講,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是最不能忍受的……小棠看中什麽就會非常在意,當作命來在意,如果他知道你已經被暴露在那些人的視線中,他可能做不到那麽理智,”謝明夷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但我又在想怎樣妥善解決這件事,要做到什麽程度?”
“……對不起。”吳酩一動不動地垂着腦袋,手裏的照片卻被揉皺了,“我要怎麽補救?”他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話,因為一切語言都像在為自己開脫。此刻他認為是自己害了祝炎棠,甚至可能,會毀了他。
“哎,還是不要這樣緊張啦,如果真的來硬的話,他們也做不過我們,”謝明夷把話說得暧昧不清,“現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小棠想要怎樣解決,又願意付出多大代價,是否還要繼續堅持對峙,讓對方拿着這麽重的籌碼。不過如果我問,抑或Brit,抑或其他任何人,可能只會起到反效果,”他忽然直直地盯向吳酩,眼中是不容拒絕的真誠,“只有你去同他講明白這些事,才有可能不同。”
吳酩咬了咬嘴唇:“我嗎?”
“是的,”謝明夷點頭,“我可能做過許多傷害他感受的事,實在不能再加上一刀。那些過往對他來說一定是噩夢,所以我們其他人也是沒有用的。只有他在乎的,想保護的人,去碰他的噩夢,才會有效果。”
吳酩看着謝明夷,聽他說出這番善解人意悲天憫人的話,這的确是虛僞,是不幹脆,可也同時是一種慈悲。謝明夷的确是無比了解祝炎棠的,也的确,從未想過要傷害他——吳酩對眼前這人的敵意和隔膜似乎不用再壓抑了,因為已經減輕了許多。
“我會和他說,”他把手裏一共八張照片整理好,放進信封裏,“您放心吧。”吳酩長長呼出口氣。他心裏雖然被心疼、不安以及痛悔攪得一團亂麻,可也無比堅定,他是最希望祝炎棠好的人,希望他在公衆眼裏完美無缺,希望他賺大錢,拿大獎,留名影史,希望百年後放映機裏還有他的音容。他此刻固然也希望和祝炎棠一同渡過難關,這次的意外,或許是一個機會,能夠使祝炎棠真正拔出過往的黑刺。
把這沉甸甸的信封撞進貼身口袋,吳酩留了謝明夷的聯系方式,推開車門,正準備回到片場繼續看看祝炎棠,他忽然覺得相比那些真正的殷紅,黏糊糊的假血是如此可愛。一擡眼,他卻被一個身影驚得僵住——祝炎棠就站在車門外,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至少不是剛剛才到的,“場記說看到你往這邊走,提前一小時完工,一定可以趕上煙火,”他笑着,盈盈走上前來,很想牽住吳酩的樣子,“老板神神秘秘的,有說我什麽壞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