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勞拉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暫時停止了對“螳螂案”的追查。事實上,已經沒有更多明面上的東西允許我挖掘了。我的調查陷入了僵局。
生活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循規蹈矩,我每天的行程路線像一根皮筋那樣簡單:公寓,辦公室。雖然不滿于撰寫單調無味的通稿,但我确實無法繼續跟蹤柯利教授的下落了。
多米尼克繼續在臉書上談他的寵物們,他的個人主頁還是一樣冷清。或許除了我,沒什麽人想看這些猙獰的節肢動物。
德維恩依然和我保持聯系,雖然大多數時間他都在抱怨工作和女友——最近他似乎參與了一樁有關教會娈童醜聞的案件,已經連續工作三天三夜了。我真擔心他會一睡不起。
“聽我說,羅比,你想象不到這些神父有多麽虛僞。”德維恩告訴我,“我們在芝加哥許多神父的家裏都搜出了色情刊物。大概有4%到6%的神父被指控性侵兒童。波士頓的事(①)在整個美國都存在。”
“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芝加哥的治安就是被這群該死的家夥搞亂的——絕大多數變态殺人狂都有幼年被性侵的經歷。”德維恩說,“說起那些殺手,你永遠都別想跟他們心平氣和地聊。他們的思維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
對此我表示贊同。就像你永遠無法和一個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進行深度交流一樣。
“對了,你和你的馬子怎麽樣了?”他話鋒一轉,并且在句末加了一個壞笑的表情。
“什麽?”我一頭霧水。
“別裝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安妮說你特意問她關于挑選禮物的事。”德維恩說,“有新女友的照片嗎?”
“別開我的玩笑了。那只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他是個男孩。”我哭笑不得地打上這一句話。
“唉,我真羨慕你。老天知道我有多麽想恢複單身。昨天我和安吉麗娜又吵架了。”德維恩有各種方法将話題轉移到自己和女友之間的矛盾上來,“你相信嗎?只是因為我随口說了一句她新買的裙子不是很适合她……”
我的這位好友總能輕而易舉地讓我笑出聲來。突然,我的手機屏幕上赫然跳出一條新信息:“明天我打算去看望媽媽。你想一起去嗎?”
是多米尼克發來的。他簡直是個有讀心術的小男巫!天知道我多麽想親自見見被囚禁的勞拉。這個巧合讓我幾乎決定對從前不屑一顧的那些裝神弄鬼的靈媒施展的魔法另眼相待了。
如果能對勞拉進行采訪,這一定對我的調查十分有利。
“不過,我得事先提醒你,”多米尼克加上了一句,“我媽媽的精神不太穩定。一個月前她才接受過精神病治療。”
一開始,這句話并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相反,在前往監獄的列車上,我用力地捏着手機,幾乎要把他捏得粉碎。一路上,我都凝視着明晃晃的屏幕,以再三确認備忘錄裏準備好的問題是合适穩妥又精确有用的。車廂內強勁的空調并沒有很好地緩解我的壓力,我的額角依然滲出了晶瑩的汗珠。
“放松點。”多米尼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她是一個和善的女人。”
我點點頭,終于松開了青筋暴起的拳頭。這時德維恩突然發來一條消息:“你們到了嗎?”
“還沒有。”我把屏幕上的汗漬擦拭幹淨以後打上這句話。埋頭工作使我沒有注意到身邊男孩的視線。
“那群神父才是撒旦。”多米尼克面露嫌惡之色,“戀童癖都該下地獄。”
“我同意你的說法。”我點點頭,把手機屏幕回到主界面,順手放回了褲袋裏,“快到了。”
“《洛麗塔》(②)是我讀過最邪惡的小說。”他卻不肯略過這個話題,咬牙切齒地說,“惡心。”
我十分支持對戀童癖的譴責,至于那部從出版開始就争議不斷的《洛麗塔》則不置可否。在我看來,文學應該是完全中立的。它是人類對于美的追求的一種純潔無瑕的意象化。有趣的是,我曾經在大學時選修過4學分的俄語課程,在斯拉夫語言裏,“戀童癖”就含有“同性戀”的意思。從多米尼克的言行看來,也許他很适合那樣的文化環境。
灣區的女監與美國其他監獄并沒有什麽明顯的不同——當然,作為一名從事新聞業的男性,我永遠也無法對其一探究竟。由于被判一級謀殺罪,勞拉有着作為重刑犯的特權:單人囚室,以保證她的安全。或許這能讓她的家人心裏好受一些。
身強力壯的男獄警打開生鏽的鐵門,鐵鏽之間的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接着,面無表情的女獄警領着我們來到廊道深處一間不見天日的狹小房間內,裏邊唯一的陳設是一張死氣沉沉的木桌,由于水汽的侵襲,桌面上已經生出了好幾個蛀洞。
“只有十五分鐘。”女獄警丢下這句話以後,站到門口低頭玩起了手機。
一個虛弱的中年女人就坐在靠裏的椅子上。她的頭發像中部平原上夾雜在玉米田裏的百害無一利的雜草一樣亂蓬蓬的,只有黯淡的金色還值得外人的注意力在那處停留上一秒鐘。她穿着破舊的囚衣,雙手都被铐上了沉重的手铐,看起來像一只阿拉斯加針葉林裏被攻擊而奄奄一息的母鹿。
“媽媽。”多米尼克走上前坐下,把手中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到桌上,“我給你帶了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謝謝,尼克。”勞拉從深深凹陷的臉上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具吓人的幹屍。她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了撫兒子的面頰,“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本來詹姆斯外公要來看你,但他在工作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只好先回波士頓了。”多米尼克解釋道,“這是我的朋友羅伯特·林賽。他是《舊金山記事報》的記者。”
“你好,柯利夫人。”我趕緊向她打了個招呼。
“記者?”聽到這個單詞以後,勞拉的神色一下警覺起來。我能感覺到她把身體往後縮了縮,“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柯利夫人,我并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我急忙解釋道,“你願意配合我幾分鐘嗎?只要幾分鐘。”
或許因為多米尼克的緣故,勞拉同意了我的要求。她空洞無神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從我的眼珠裏剜出一塊肉。
“你對法官的判決有什麽異議嗎?”我小心翼翼地提出第一個問題。
“沒有。”她冷冷地說。
“聽着,柯利夫人,輿論都相信你是無辜的。”我安撫她,“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檢察官。我只是一個想幫助你的記者。你認為你的丈夫究竟去了哪兒?”
“你難道沒看新聞嗎?我殺了他。”勞拉像一尊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回答我。
“你不必強迫自己,柯利夫人。”我說,“你知道你沒有殺他,他只是失蹤了,也許現在他還活着,還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好好生活——他只是失憶了。”
“……”勞拉低頭不語。
“放心,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應得的正義,盡管那可能到得晚了一些。”我繼續開導她,“你只要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就可以了。”
聽完我的話,勞拉緩緩地擡起了頭,她毫無血色的幹裂的唇角微微張啓,我以為她要放下戒備說些什麽,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脫離了控制——
“我沒有殺人!我丈夫是被謀殺的!”勞拉突然歇斯底裏地爆發出一聲尖吼,“一個邪惡的魔鬼謀殺了他,這是埃德加·凱西(③)告訴我的。一個金頭發,灰眼睛的魔鬼……”
她瘋了。我非常确定這一點。
鐵質鐐铐拍打在木質家具上的高亢響聲引起了門口待命的獄警的注意力,幾名帶着警棍、別着手槍的警察破門而入,立刻把勞拉粗暴地按倒在桌面上。但盡管四肢被牢牢束縛,她的嘴巴是自由的。于是整個房間裏持續回蕩着她如鬼哭一般的叫喊聲:“不是我!我是只替罪羊!是魔鬼!……”
“很抱歉,探訪時間結束了。”獄警們帶走了勞拉,并且把我和多米尼克攆了出去。伴着警靴踏在地面上發出的響亮而紛雜的腳步聲,我聽到他們讨論着:
“該死,她又犯病了,我看還是得把她留在精神病院!”
“這女人身上到底住了什麽魔鬼?從進監獄第一天就發瘋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康複。”
短短幾分鐘內發生的意外讓我心有餘悸。這時,身旁的多米尼克輕輕說了一聲:“看來我媽媽的精神疾病依然非常嚴重。”
“抱歉,我……”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表達我的歉意。
“你不必道歉,羅比。”多米尼克語調平靜,仿佛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道消息,“每一個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都會得到報應。”
“你不相信她嗎?她是你的母親。”
“但她也是罪犯。”多米尼克說,“罪犯不能被原諒。”
我呆呆地看着他波瀾不興的臉,嘴角抽搐了半天,卻最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面前的少年對親情顯示出的冷血是我從未見過的。
那天,我的心久久無法平靜。聽說勞拉在入獄後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并且一天比一天嚴重,以至于需要入院治療。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人不可能平白無故被精神疾病纏上,基本可以确定她經受了什麽無法承受的苦難。
比如……含冤入獄。
我相信她是無辜的。
作者有話要說:
①“波士頓的事”:指2002年《波士頓環球報》曝光的波士頓神父娈童醜聞。
②《洛麗塔》: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創作的長篇小說。該作絕大部分篇幅是死囚亨伯特的自白,敘述了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戀愛故事。
③埃德加·凱西:美國靈性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