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球賽
我幾乎像逃離慘無人道的納粹集中營一樣飛奔出了多米尼克的家。那個時刻的心情是無法複制的,那是一種混合了驚詫、畏懼、激動和快樂的比有機物化學分子式更複雜的感情。多米尼克……難道他真的像惠特妮所說的那樣喜歡男孩?又或者,他只是想開個玩笑來試探我的反應?
如果他真的和格蘭德有着超乎尋常的親密關系,那麽他和離奇死亡之間又有什麽樣的聯系呢?他是真正的投毒者嗎?他為什麽要傷害自己的情人?
我很想問他:“你究竟對他們做了什麽?”但事實告訴我,我做不到。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甚至卸載了WhatsApp,生怕收到來自他的訊息。
這種低劣的逃避手段很快就會被各種不可抗力終止。短短三天後,我被同事們勒令重新使用這個聊天應用。
這下我不得不面對他了。
很明顯,我的人際交往能力還不算太糟。至少在這72小時內,我收到了來自父母、妹妹、朋友的許多條消息。
當然,還有那個男孩的。
我就像一個膽小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打開了恐怖電影卻只敢從指縫中窺探的小女孩一樣點開了屬于他的對話框。
“羅比,我必須為之前的唐突行為道歉。我知道這個惡作劇一點也不有趣。請原諒我。為此,我希望邀請你看一場球類比賽來抵消這個錯誤。如果你願意和我繼續聯系的話,請回複我。”
我像肺氣腫病人對着他們随身攜帶的氧氣筒所做的那樣深吸了一口氣。好在他說的話還算容易讓人接受。
最毫無疑問的一點是,我清楚地明白我不可能拒絕他的請求。
“沒關系。”我打上這樣一句話。
十秒以後我就收到了他的回複,內容是一張水虎魚隊和洛基山隊之間的棒球比賽門票的照片,時間是下個周末下午三點。
“到時候見。”他添上一句。
接下去一整個星期的工作日裏,我幾乎每天都心不在焉。在發生了許多次諸如在午餐時間把胡椒鹽當作白糖倒入剛泡好的熱咖啡裏之類的可笑的失誤之後,我異常的狀态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最近發生什麽事了嗎,羅比?”善解人意的副主編麥瑟爾夫人試探性地問我。
“沒,沒有。”我回答,“這幾天失眠了。”
麥瑟爾夫人用她慈愛的深棕色眼珠看着我,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以年長者的身份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好好休息。必要的話可以去看看心理醫生。千萬別像吉米那樣。”
沒等我回話,另一名同事接話道:“麥瑟爾夫人,你一定沒收到威爾森的最新文稿——吉米是被害的。有人在網上教唆他自殺。”
“什麽?”麥瑟爾夫人瞪大了她隐藏在老花鏡背後的突出的眼球,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誰謀殺了他?”
“不清楚。警方還在調查。”
“可憐的孩子。為什麽他會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
“也許對方是個擅長蠱惑人心的好手。就像希特勒,戈培爾(①)之類的人。”
“那他一定是個魔鬼!”麥瑟爾夫人的這一句話擲地有聲,響徹在整個辦公室的上空,甚至令我把一摞厚厚的文稿吓得脫了手,散開的紙稿像雪花一般雜亂無章地落到地上,在明亮的細長燈管下曝射出刺眼的反光。
幾乎在同一時刻,我的記憶裏閃過了那天夜晚在多米尼克家看到的那一小袋毒物。
“羅比,你還好嗎?上帝,你的精神看上去很糟糕。”身邊的同事擔憂地看着我。
“我沒事。”我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慌亂。閉上眼,那袋明晃晃的違禁品就像夢魇一樣擠進我的思維裏。
多米尼克就像是一杯回味甘甜的毒酒,豔麗、可口卻神秘、危險。
但無論多麽擔驚受怕,我已經以斯提克斯河(②)的名義發了誓,這意味着我必須赴約。事實上我對體育運動并不感興趣,這大概也是我在學校裏不受歡迎的歡迎之一。要是我再孤僻一點兒,說不定就成了另一個克裏斯蒂安·格蘭德。
距離我上一次現場觀看賽事已經過去了至少五年——我想,那應該是我在大學時期觀看舊金山大學和加州伯克利之間的橄榄球賽。我和多米尼克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于體育場門口碰面。他穿了一身十分休閑的衣褲,連帶着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明朗了許多,這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尋常的陽光的美國青年。
“下午好,羅比。”他把一張門票遞交到我的手上。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竟然覺得他在故意揉搓我的手指。
我們在一片難以忍受的喧鬧聲中像沖浪手一樣劈開人潮向前走去。我感覺我們至少用了十分鐘才找到屬于自己的座位。滑稽的是,我們的兩側分別坐着兩群參賽隊伍的球迷,可以輕易聽到夾雜到一起高亢的叫喊:“水虎魚!”“洛基山!”。
“你喜歡棒球嗎?”多米尼克問我。
我誠實地搖搖頭:“我不是很了解這項運動。”
“事實上,我也是。”多米尼克笑了,“但是道格很喜歡。他每年都願意坐上五個小時的飛機去紐約看地鐵大戰(③)。”
“我的朋友也很喜歡洋基隊。”我抓住這個微小的共同點,立刻接上話。
“哦,他喜歡的是大都會隊。”他說。這下輪到我尴尬地閉緊嘴巴了。
他被我的滑稽的舉止神色逗笑了,恰到好處地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你認識那個球員嗎?”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球場上一名身着“洛基山”隊服的球員正在寬闊的球場上做賽前熱身活動。他看上去高大又健壯,身上結實的肌肉把原本寬松的隊服撐得緊繃繃的,仿佛随時都有爆開的危險。
“不認識。”
“他叫傑克·麥克亞當斯,是本賽季洛基山隊最出色的球員。”多米尼克向我介紹道,“但這并不能掩飾他是一名同性戀者。”
他想表達什麽?
“同性戀是犯罪。”他幾乎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他是一名罪犯。”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我的唇角還殘留着上周五晚上那個突如其來的吻的味道。我的耳邊響起賈斯汀·伍茲以一種不可置信的口吻質問我的話:“你不會是一個恐同者吧?”
确實,我不是。但多米尼克是。
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由于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以觀賽者的心态觀看整場比賽,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就像陪女友逛商場一樣難捱。我的腦海中不斷盤旋着零零碎碎的信息:多米尼克,格蘭德,柯利教授,海.洛因,棒球比賽……要是這場比賽一直進行下去,我的腦袋大概能進行一次宇宙大爆炸。
這場如坐針氈的約會終于在日落時分拉下了帷幕。在體育場門口,多米尼克告訴我:“真遺憾,斯派克病了,我得帶他去看醫生。晚餐得推遲到下一回了。”
“斯派克”是他飼養的一只絨毛濃密的狼蛛。
“好的。謝謝你邀請我看比賽。再見。”我有禮貌地和他道了別。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們有點兒像初次約會的少男少女,既想接近彼此,卻又畏畏縮縮。盡管這可能僅僅是我單方面的想法。
之後每每回想起多米尼克針對麥克亞當斯的那番言論,我都會想起電影《美國麗人》中那位深深隐藏在恐同外表之下的同性戀者。不知為什麽,我不由自主地将他和多米尼克聯系到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①戈培爾(1897-1945):納粹德國宣傳部長。
②斯提克斯河:即希臘神話中的冥河,以此河名義發誓無法取消。
③地鐵大戰:紐約洋基對紐約大都會。地鐵大戰得名于二個球隊的主場地恰好均位于地鐵站旁,球迷可以直接坐地下鐵來回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