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派對
我的文稿發表以後,反響出奇得好。在各大社交網站上,對于此案的讨論絡繹不絕,尤其是年輕的姑娘們——正如達克瑞先生所言,我的描寫方式讓整篇文章看上去頗具同性色彩,一時間,多米尼克簡直成了舊金山的明星。但他拒絕了所有針對他本人的采訪,只在私下裏向我發送了一條消息:“我看了你寫的報道。你寫得很好。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邀請你參加我的生日派對。就在7月28號。”
對于他的第二次邀請,我欣喜若狂地回複道:“當然。”
但是,鑒于他的興趣愛好,我在為他挑選生日禮物這一點上犯了難。從前德維恩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會送他一些關于洋基隊(①)的周邊産品,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是個非常容易對付的家夥。可是,多米尼克,他是不同的——我說不清為什麽,但我的內心告訴我:他是不同的。
通常來說,女孩子會對這種事更為在行。因此我特意詢問了我的妹妹安妮:“我的一位朋友要過生日了,我該送什麽禮物?”
安妮則直接給我打了個電話。她用一種起哄般高亢又詭異的語調起頭:“恭喜你,羅比!你終于從前一段失敗的戀情中走出來了。快告訴我,新的女朋友叫什麽名字?有照片嗎?”
“別開玩笑了,只是普通的朋友。”為了表示我的無辜,我特意補上了一句,“他是男孩。”
手機那頭傳來一陣失望的怪叫。她的語氣一下子低沉了許多:“男孩?那還不簡單,你喜歡什麽,他就喜歡什麽。我認識他嗎?”
“不,這是我的新朋友。你知道,我們的愛好不大一樣。”我慌忙地解釋道,“他喜歡昆蟲。他的爸爸是生物學系的教授。”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一個喜歡蟲子的人交朋友的。”安妮鄭重其事地說,“既然他喜歡,你可以送他蟲子當作寵物。”
“他最喜歡螳螂。”我補充道,“也許我該送他我養的那只。”
“什麽?你也養蟲子?羅比,從今天起你被禁止進入我的房間了。”安妮尖叫着挂斷了電話。
我呆呆地看着手機屏幕,安妮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羅比,我必須認真地告訴你,盡管你覺得這很酷,但我非常讨厭蟲子。所有喜歡蟲子的人都是邪惡的。我認為你的那位朋友不是什麽好人。”
最後一句充滿着女生獨有的偏執與任性的話語終于使我發笑。我把手機扔到一旁,仔細端詳起我為本打造的家。我在這所小巧玲珑的房子裏擺放了許多藤條蕨根,使它最大程度接近大自然本身。我相信本會喜歡我為他所做的這一切。
那麽,多米尼克也會喜歡的,不是嗎?
在這個想法的催眠之下,我終于在7月28日傍晚拎着精心包裝好的禮物再次敲響了柯利家的大門。
“嗨,生日快樂,尼克。”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因此當我重新面對那張漂亮的臉蛋的時候,難免有些緊張。我不由自主地揪緊了禮盒上的束帶,加上我為了這次晚宴特意換上了參加報社活動時才會穿的最昂貴的西裝,這讓我在周圍靜谧溫馨的環境中看起來格格不入。
“羅比,你看起來真華麗。”多米尼克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情,“快進來吧,我們等你好久了。”
我們?聽到這個單詞,我心頭忽而像被攥緊了一般緊張起來。雖然早就料到我并不是唯一受邀來參加他的生日宴會的人——誰會只邀請一個人呢?但對于這一點,我卻有着出乎意料的抵觸,就好像我應該是那個唯一的人似的。
我在玄關處換上柔軟的拖鞋,從腳底傳來的軟糯的觸感終于使我的心情慢慢放松下來。我跟在多米尼克身後向屋裏走了幾步,一團和麥瑟爾夫人如出一轍的銀白色的腦袋進入我的視線。一位兩鬓斑白,西裝革履的老人正在咖啡機邊上細心地攪拌着剛研磨好的飲料。聽到腳步聲以後,他擡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接着露出一個和多米尼克十分相似的友善的微笑:“你好,羅比。我是尼克的外公詹姆斯。”
我相信每一個人在面對久聞大名卻又緣悭一面的“熟人”的時候,都會像50年代的美國女孩見到貓王時一樣激動萬分。我也不例外。當我真正面對這個身材高大、眼神銳利的年老紳士的時候,我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興奮,緊張,還有莫名的壓迫感交織在一起,通通倒進了名為情緒的試劑裏。
“我知道你。”我伸出手與他相握,“很高興見到你。”
“很高興見到你。”他握手的力道和外孫一樣大。同時,他瞥到我手上拎着的禮盒,訝異道,“尼克,瞧,羅比帶來的禮物似乎非常精致,不是嗎?”
“我能現在就拆開嗎,羅比?”多米尼克以一種渴望的眼神看着我。
“當然。”我把禮盒遞到他手上,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拆開。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覺得眼前的爺孫倆簡直像是工業流水線上的系列産品。換句話說,詹姆斯就像多米尼克五十年後的樣子。
但事實是,除了人倫上的聯系,他們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最後我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環境影響。當你和一個人朝夕相處很久以後,總有一天你會驚異地發現你們變得愈來愈相似——這就是“夫妻臉”現象出現的原因。
“是螳螂!”多米尼克罕有的驚呼拽回了我的思緒,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以這樣高分貝的音量說話。他看上去興奮極了,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他叫作本。”說出這個事實令我面露羞赧,以至于我的音量甚至比蚊子還輕,“我在臉書上看到朵拉……我想她需要一個丈夫。”
“是的,我們可以考慮置辦他們的婚禮了。”多米尼克仔細打量着本,接着快步進了一趟自己的卧室,拿出朵拉的小型別墅,把她的未婚夫放了進去。
兩只巨螳在逼仄的空間內以警惕的姿态相互對峙了幾秒,緊接着朵拉主動伸出鉗子觸碰了一下本,就像街頭濃妝豔抹的流莺向過路的紳士伸出纖細柔軟的蒼白的手臂一樣,而大多數人都無法抵抗這樣的誘惑。
“看來他們相處得不錯。”多米尼克看着糾纏到一起的兩只螳螂,笑起來,“或許不久後我們就能開一個螳螂展覽了。”
瞧,動物的天性就是這樣野蠻,一點兒沒有所謂的原則。身為靈長類中的最高領導者,人類也是一樣的。多米尼克的短袖T恤和過膝短褲在他的一舉一動之下暴露出蒼白而纖瘦的胴體,有一種都铎時期流行的病态美。和許多白人男性不同,多米尼克的身體上下幾乎沒有過于粗長的充滿雄性氣息的體毛,看上去滑膩又迷人。
我感到喉頭有些幹澀,于是開口問了一句:“我可以喝一杯咖啡嗎?”
“當然。”詹姆斯笑着遞來一只做工精致的德國邁森瓷杯,“客人到了,我想我們可以把披薩拿出來。”
“還有蛋糕。”多米尼克補充道,“來吧,嘗嘗詹姆斯外公親手烘焙的美味。他掌握着我們家最高超的烹饪技巧。”
他說的沒錯。詹姆斯烘烤的蛋糕看起來和專業的蛋糕店的産品無二。說實話,這是我參加過的來客最少的生日派對,但應有的程序卻一點兒也沒有縮減:多米尼克點燃了蠟燭,在燭光下許了一個只有他知道的願望,然後吹滅了它……直到他邀請我參觀他的卧室的前一刻,我的目光都緊緊鎖定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白皙的臉上反射出的獨特的光彩。
多米尼克的卧室在二樓,是樓梯邊的第一間。在裝修風格和擺設類型來看,這個房間和大多數美國青少年的私人小屋并沒有什麽巨大的差異:單人床,衣櫃,書桌,書櫃……一定要說出一些獨特之處的話,大概就只有桌上一個個用來裝小型動物的精巧的塑料小屋。
這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多樣的昆蟲世界。每一座小別墅裏都住着幾位活潑好動的房客:張牙舞爪的毛茸茸的蜘蛛,被限制了自由的美麗的蝴蝶,蠢蠢欲動的色彩豔麗的甲蟲,排列整齊的圓滾滾的蟲蛹……還有一些我無論如何也叫不上名字的小動物,要知道小時候我可把《昆蟲記》反複看了四遍。
但他們顯然沒有螳螂的特權。這兒就像一棟巨大的公寓,擠滿了狼狽又窮困的底層人;而朵拉和本就像高貴奢華的上層精英,住在屬于自己的寬大的豪華別墅裏。
“這些都是我的收藏。”多米尼克又翻找出一本筆記本,裏面滿滿當當都是編碼整齊的昆蟲标本。看起來他在這個愛好上投入的精力與德維恩對美女的追求不相上下。
要是安妮在這兒,她一定會發瘋的。我想。
就在觀賞他的藏品的同時,我無意間朝房間角落瞥了一眼,因為那兒有一束過于刺眼的白光,在燈光照射下簡直令我張不開眼睛。然而當我弄清楚那樣東西的真實面目的時候,我無疑像被凍僵一般愣怔住了——那是一包潔白的粉末狀晶體,質地細膩,在光亮下映射出一種瘆人的慘白,正如它所代表的意義那樣。
那是一袋海.洛因。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多米尼克也朝那裏瞧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解釋道:“只是出于好奇。”
我在內心掙紮着讓自己相信這個解釋,但思維卻控制不住地與那位慘死在實驗室的克裏斯蒂安·格蘭德聯系起來。我睜大眼睛,重新認真端詳起那張三英寸之外的臉蛋:柔和的輪廓,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大大的灰色眼睛上如芭比娃娃般纖長卷翹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他就像一幅鮮活的油畫傑作。
我看得是那樣入神,以至于沒有注意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小。最後,我感到眼球被什麽柔軟濃密的異物觸碰到,一股清甜的奶油的味道在我的口腔裏彌漫開來。
多米尼克吻了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醒着。
作者有話要說:
①紐約洋基隊(New York Yankees):美國職棒大聯盟中,隸屬于美國聯盟的棒球隊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