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識
“大衛,能把有關柯利案件的報道拿給我看看嗎?”我起身來到大衛的辦公桌邊問道。
“當然。”他喝了一口咖啡,迅速從抽屜裏抽出一本厚厚的工作筆記,上面全是他曾經參與過的報道的剪報。我也有這樣的工作習慣,但我的資歷決定了我在其中記錄的內容一定比他少得多。他看我一臉認真的模樣,揶揄道,“羅比,你想做福爾摩斯嗎?”
“別取笑我了,大衛。”我說,“我只想知道我的大學的教授到底遇上了什麽事。”
“聽着,這件事很蹊跷。”他終于嚴肅起來,翻開那本皺巴巴的筆記本,指着其中一篇關于勞拉的報道說,“我覺得她不像在說謊。真兇一定另有其人,只是那個狡猾的家夥藏匿在黑暗裏,把我們都騙過去了。”
我看着那篇報道上攝影記者抓拍的勞拉的面容,思索了片刻。法庭上的她形銷骨立,形容憔悴,就連金發也失去了光澤,與之前我在全家福上看到的光彩照人的樣子判若兩人。面對法官的審判,她的神情驚懼而激動,正張大嘴巴,活動手腳為自己辯解着什麽。說實話,她手舞足蹈的樣子顯得慌張又滑稽。
通常來說,作為一個女人,就算她的心理素質再好,天生的母性也難以令她成為冷血的謀殺者。作為兩位孩子的母親,作為一名與丈夫恩愛的妻子,她的作案動機更難以令人信服。正常人為什麽要奮進心思掙開和睦平靜的生活,投向令人不齒的犯罪生涯?
我想我該去深究這件事。大衛說得對,這次我想成為福爾摩斯。
根據大衛提供的信息,我找到了住在榛子街的多米尼克·柯利。他今年20歲,正在波士頓上大學。現在正值暑假時期,因此我才能在舊金山見到他。
如果說我的一生中有什麽情景稱得上永生難忘的話,這次相見一定能算進裏面。當我叩響那棟藍白相間的獨棟別墅的時候,我的心情無疑堪比十幾年前遭遇海嘯的波濤洶湧的印度洋。
而這份忐忑在那個金發的身影真真切切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達到了巅峰。
“你好,我是《舊金山記事報》的記者,羅伯特·林賽。之前我在推特上和你說過。”幾秒的手足無措過後,我向他伸出手,“很抱歉打擾你。”
“不,一點兒也沒有,”他比我矮半個腦袋,面容清秀,看起來瘦削而蒼白,但手勁卻不小,甚至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多米尼克友好地朝我笑笑,“來吧,咖啡和茶都為你準備好了。”
整座屋子擺設整齊,整理有序,裝修中處處帶着一種溫柔的暖色調,不難看出這兒曾經住着和睦的一家人。但此刻,偌大的房子裏除了這個青年以外空無一人。
從之前的交談中我得知,自從繼父失蹤,母親入獄以後,他就一個人在這裏住到現在。繼姐惠特妮在千裏之外的紐約上大學,并且在那兒交了一個男朋友,就連放假也不回家。
“你沒有想過和親戚一起住嗎?姑姨、叔舅、表兄弟之類的?”我坐到沙發上打開筆記本電腦,職業習慣讓我試圖自然而主動地開啓一個話題,“一個人住在這麽大的房子裏難免感到孤獨。”
“我已經習慣了。”他端來兩杯現磨的熱氣騰騰的咖啡,并且習慣性地在其中各加入了兩塊大大的方糖,這才恍然大悟一般想起什麽,懊惱道,“噢,該死,我忘了事先詢問你要不要放糖了。”
“沒關系,我也愛喝甜的。”我微笑着說,“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
“當然。”他坐到我斜對面的單人沙發上,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又順手放到茶幾上。那上邊還擺着一本夾着書簽的精裝版的戴維·赫伯特·勞倫斯的《虹》(①)。他的坐姿筆挺,就像那些身姿袅娜的芭蕾舞演員一樣,單從這一點來說,他和崇尚輕松自在的同齡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笑了笑,解釋道,“請原諒,我并非故意做出一副過于官方的模樣。只是因為我的母親曾經做過模特,從小就對我進行嚴苛的體态訓練。”
“你的母親曾經是模特?哦,她理當成為一名模特,她是那樣美麗。”我說,“我相信她一定是被誣陷的。”
“輿論裏都這麽說。”多米尼克卻對此不以為意,他以一種十分端莊的姿态喝了一口咖啡,面上的神情并沒有多少變化,似乎對這個話題深感麻木,“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別這麽想,多姆,我可以這麽叫你嗎?”我問,“你可以叫我羅比。”
“尼克。”他糾正我,“媽媽覺得‘多姆’(Dom)聽上去像是‘蠢貨’(Dumb),所以把我的昵稱變成了尼克。”
“那麽,尼克,你能再次複述一下兩年前你所經歷的一切嗎?”
他輕輕地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開口:“兩年前的7月10日,我們在家中為道格慶祝了他的45歲生日。第二天他要去學校拿一些論文材料,在回來的路上失蹤了。”
我快速在筆記本上敲下這些內容,同時繼續聽着他的敘述:“那時候每天都有大量警察和記者圍在家附近,我們每天都要接受十幾次采訪。也是在同一年,我第一次走進了警察局做筆錄。”
“作為一名18歲的男孩,同時作為受害人社會關系中的一員,我也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單。但警察象征性地詢問了我和惠特妮一些問題以後就放過了我們,相反地,媽媽受到了不間斷的問話。直到一個多月以後,警察宣布她殺害了道格。”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常理之外的不幸,比如你的家人自相殘殺之類,”多米尼克自嘲般地說,“雖然我也不相信媽媽會幹出這種事,但我知道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也許她是一個隐藏的艾琳·沃諾斯(②)。”
在兩個多小時的交談中,令我震驚的不止是他優雅的儀态,更是他對慘劇的麻木,對家人的忽視和對生命的漠然。仿佛這一切只是在陳述一條與他毫不相幹的社會新聞。你可以從這個俊美的男孩身上看到一切屬于年輕人的特質,唯獨少了最重要的仁慈。
他的表現令我在舊金山炎熱的夏天感到莫名的刺骨的寒冷。
這場訪談結束以後,我合上筆記本電腦,像往常一樣感謝受訪人,并且再度與他握手。從他表現出的周密的待客之道看,他是一個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男孩。這一定與他的父母有着不可分割的淵源。
那天晚上,我在臺燈下整理了關于多米尼克·柯利的采訪記錄,把他的人生軌跡大概熟悉了一遍:出生于波士頓,從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十歲時和母親搬到舊金山。十五歲時母親和繼父結婚,從此改姓柯利。至于其他的內容,我在之前的報道裏都聽過了。
從情理上來說,他的家庭或許比從小就和親生父母及妹妹一起長大的我要破碎一些,但他的母親和繼父必定給了他周全的照顧。從這一點上來看,比起那些無人看管,誤入歧途的孩子,他又是幸運的。
但他在接受采訪時表現出來的淡漠的态度卻又把別人擋在千裏之外,好像任何他作出的關心都是刻意而虛假的。一切都有一套官方的程序。
多米尼克·柯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①《虹》:戴維·赫伯特·勞倫斯著,由于其中含有女同性戀情節曾經被禁。
②艾琳·沃諾斯: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艾琳·沃諾斯一共殺死了包括一個警察的六個男人。她被媒體聳人聽聞地稱為“美國第一個連環女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