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船行幾日都風平浪靜, 再過兩天就會上岸,換車馬直達臻口。雖然水上風光已經看厭了,但幾人每天玩玩鬧鬧, 吃吃喝喝倒也不算難捱。
特別是秦湛和程安, 如今正是體會到兩情相悅之時。就算兩岸毫無特色的山巒, 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那千篇一律的形态都會被他們看出另一番趣味來。
太子秦忟每天還是呆在房間裏溫書, 哪怕是在路途中也毫不懈怠。但偶爾也會走出房間, 去甲板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再同幾人說說話。
千源府路程短些, 今日就會到。漸漸地, 天色開始暗沉,江水也變得渾濁。等到進入千源地界時, 天地間已是大雨傾瀉,船邊江水奔湧。
一會兒後,後面兩艘大船放緩了速度向着千源碼頭靠去,程安他們這兩艘繼續前行。
船身在風浪裏起伏颠簸, 除了秦湛,其餘幾人諸是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趙小磊再也蹦跶不起來,陳新潛更是連肺腑都要吐了出來。
秦湛坐在程安床邊,撚了一粒話梅放入她口中, 程安含着話梅緊閉雙眼,默默地忍着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秦湛看她這副面青唇白的樣子,恨不能以身相替。想起兒時自己生病難受時, 陳嫔總會給他講些小故事,那時他聽着便會覺得舒服很多。于是便開口道:“要不我給你講點故事聽吧。”
程安閉着眼,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秦湛清清嗓子,開始講故事,“廉頗者,趙之良将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将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缪賢舍人......”
語調平淡幹癟。
程安:......你這真的是在講故事而不是背課文麽?聽着好像更難受了。
過了半日已近中午,風雨減小,船身也平穩了很多。程安終于感覺舒服了一些,靠在床頭聽秦湛有句沒句地說着話。
秦湛剝着橘子,丢了一片在她嘴裏,邊探頭看窗外邊笑道:“到了,到了,已經見着碼頭了。”
當地官員已經等在碼頭上,他們從早上就在這裏一直侯着,風雨中站得又累又餓,苦不堪言。翹首期盼中終于見到了官船駛來,簡直要喜極而泣。
船停靠岸,由宮人撐着傘,秦忟幾人緩緩走下船。
地方官裏為首的是一名胖胖的中年男人,穿着從四品官服,想必就是千源的知府王正祥。只見他一把扔掉手裏的傘,幾步上前就要跪下行禮,被秦忟伸手扶住,“風大雨大,就不講這些禮數了,先進城。”
“對對對,是下官的疏忽,下官的疏忽。”王正祥趕緊扶着秦忟上了第一輛馬車,抹掉臉上的一把雨水,勉力睜大眼四處張望,又跑過來想扶秦湛。
秦湛擡手阻止了他,把程安小心翼翼地往馬車裏扶去。王正祥又急急想去扶程安,手伸至一半才發現不妥,就奪過秦湛身邊宮人的傘,探身去給他撐着。
等到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一隊馬車緩緩起行,在大雨中向着臻口城內駛去。
幾人就住在知府府邸內,王正祥把自己的宅子讓了出來,提前就布置一新,把秦忟等人恭敬地請了進去。
“熱湯已備好,請太子、五皇子和各位公子小姐先行修整一番,而後再讓下官接風洗塵。”王正祥知道衆人疲累,也不多廢話,說完幾句就退了下去,倒也知情識趣。
等程安等人各自沐浴更衣再來到正廳,廳裏飯菜已備好,王正祥帶着幾名手下官員等在門口。見到秦忟等人,連忙迎接,伸手引他們入席。
秦忟微一颔首,在王正祥的引領下坐在首位,眼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桌面菜式。發現擺着的只是幾樣家常小菜,最貴的也不過是一道清蒸乳鴿,不由在心裏點點頭,對王正祥升起了幾抹好感。
王正祥偷眼見到秦忟的臉色,頓時放下心來,對着站在門外的知事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那知事幹癟的臉上也升起幾絲喜色。
等幾人用完飯,秦忟不等王正祥開口便道:“王大人,相信你已知曉我等來意,其他繁文缛節就免了,休息也不用了,現在已經用完飯,我們就去河堤上看看吧。”
王正祥連連稱是,那名門口的知事聞言,已經一路小跑出去準備車架。待到馬車備好,一行人又冒雨前往巢河堤壩。
高高的堤壩上,王正祥對着衆人介紹,“諸位請看,只要是臻口境內的堤壩,全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高一丈有餘,凡江流湍急地段,堤壩可高達兩丈。每到三月凍土化開,此時土料較幹,易于堅實,我們便開始招人補建,那時候工部也會派人下來監管。”
“我們臻口頻招水患,百姓苦不堪言,我身為父母官,每每見到房屋沖垮良田被毀的慘狀都心如刀割。”王正祥舉袖拭淚。
“深知責無旁貸,所以務求把堤壩修建得牢固堅實。臻口這一帶,我要求必須選擇堅實好土,不能混有泥沙,土的幹濕要适中,取土的地點也要遠離堤壩,以免危及堤身。故而,我們的土都是從遠處的山腳下運來。”王正祥給衆人指着看前方那座小山。
“我們堤壩所需要的石料,也是從山中鑿出的青岡岩,再一塊塊請民夫運來。”王正祥又跺跺腳下,示意大家看這些石塊。
秦湛蹲下身,仔細查看堤身上的石料和堅土,确如王正祥所說,都是好土好石,甚是堅固。
“但是如此堅固的堤壩,也經不起巢江每年大水沖刷。我們臻口官員上下一心,終日都是為着修堤護堤奔忙。為了對得起百姓對得起這身官服,再苦再累我從無怨言。可洪水猛獸,實在是擋不住啊....”王正祥以袖掩面,話帶哭腔。
說完,他又對着身後點點頭,那名知事立刻抱了一疊冊子上來。
王正祥取過冊子,給每人遞上一本,“朝廷每年都撥了治水銀子,分給臻口的是八萬兩。每一筆銀子我都花在了明面上,所有開支都有記錄,各位請看。”
大家都拿着冊子翻起來,冊子做得很好,既詳盡又簡單明了,一共用了多少民夫,開了多少石料等等一目了然。果然如他所說,每一筆銀子都落到了實處,花銷和總數也對得上,不存在克扣銀子中飽私囊的問題。
秦忟邊看冊子邊點頭,秦湛幾人還在仔細地查看堤身。從王正祥的描述和堤壩本身看來,的确什麽問題也沒有。衆人又緩緩行了一段,看王正祥給他們做着各種介紹指點,直到傍晚時分,才乘車回府。
傍晚時分,雨勢逐漸停了下來,但天色還是陰沉,想來接着幾天還會有大雨。秦忟秦湛趙小磊幾人用過晚飯後,就去了前廳和王正祥議事,程安趁着雨歇,就在府裏到處走走逛逛。
這知府官邸并不算大,不過還算精致,後宅裏還有個小園子。程安在園子裏信步,不知不覺,穿過回廊來了一處院牆。
聽到院牆外有人說話,程安忙停下腳步,準備避到一邊去。可就在這時,她從那對話裏聽到了“太子、堤壩”幾個字眼,不由悄悄走近,貼在院牆上細聽。
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到最後已是一句也聽不見,想是對話人正在講一件隐秘的事情,故而放低了聲音。
程安放輕腳步,從院牆的磚頭縫隙往外望去。只見一名身着醬紅色長衫的幹癟男人正面朝院牆和另一人交談着。
幹癟男人程安認識,正是和他們下午一起巡查堤壩的知事。那知事和背朝程安的一名黑袍男人低聲說着什麽,表情很是凝重。
黑袍人個子高大,微微傾身聽着。估計事情已經講完,他站直身體向遠處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着知事抱了抱拳,再返身離開。
黑袍人轉身抱拳的一瞬間,程安看清了他的臉,面龐瘦削目光陰骘,嘴角一粒碩大的黑瘊子。
這人分明就是以前在街上遇到宮女紅珠那次,紅珠當時所乘馬車的車夫。
雖然當時那車夫戴着鬥笠看不清全臉,但他的身形和那瘦削的下巴,特別是嘴邊那顆大黑瘊子,讓程安現在一眼就認了出來。
程安猛地轉過身,背靠着院牆,緩緩出了一口氣,心裏思緒翻騰,“那車夫為什麽會在臻口,還和知府的一名知事來往,所談之事看樣子還甚是隐秘。”
“他們對話裏出現過太子、堤壩之類的字眼。他出現在臻口會和我們這次巡查有關嗎?他是沖着誰來的?有什麽目的?紅珠之死會與他有關聯嗎?他和紅珠、知事,乃至知府王正祥之間是什麽關系?”
程安聽到腳步聲從院牆外傳來,越來越近,就要越過拱門進入府內,想是那名知事要返回了。
她忙退後幾步,躲在回廊的一根圓柱後面,目送那名知事漸漸遠去後,才從圓柱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