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程安喝了一口冰鎮蓮子湯, 滿足地舔了舔唇。
現在正是七月酷暑,一群學子被關在學堂裏,這滋味真正不好過。一堂課結束, 喝上一碗清涼解暑的蓮子湯, 瞬間就驅走了很多暑意。
這蓮子湯是王爺府送來的, 比宮裏做的味道好多了。
自從爍王爺某次帶給秦禹平的楊枝甘露被學子們搶光後,按他吩咐, 王爺府就變着花樣天天往學堂送各種羹湯, 所有人都跟着大飽口福。
程安放下盛湯的碗, 開始回憶王翰林今天講授的課程。她坐在小溪邊的石凳上, 嘴唇翕動小聲誦背。
這是以前她和秦湛每天用飯的地方。雖然秦湛已經去了南麓近兩年, 但是她天天還會來坐一會兒。
有時是溫書,有時什麽都不做, 只看着不遠處的柳條兒發怔。
程安心思煩亂,一邊誦背一邊想着秦湛,手裏還習慣性地扯拉着幾根野草。
“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這都已經月初了, 怎麽還沒收到他的信,按說上月月底就應該收到了......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上次給他帶去的花果山那條帕子,還是應該繡一壟翠竹的, 他若拿出來用,被同窗發現繡的是條狗兒,那還不笑話他?......順乎親有道:反者身不誠, 不順乎親矣......好後悔好後悔,啊啊啊......我為什麽每次都要繡狗兒,啊啊啊啊......誠身有道,誠身有道......誠身有道......”
“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身後傳來了一道帶着笑意的清越男聲。
驟聞此聲,程安渾身一顫,手上的野草頓時掉了下去,只覺周身血液都湧上了頭頂,耳裏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不可置信地緩緩轉頭,向聲音處看去。
只見溪邊的柳樹下,站着一道颀長的身影。繡着金絲雲紋的月白色直襟長衫,襯得他身姿挺拔。臉龐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年人的稚氣,輪廓分明猶如刀斧雕成。高高的鼻梁上,一對眼眸深如秋潭,亮如晨星。
正是秦湛。
程安微張着嘴,臉上又驚又喜。這副表情顯然取悅了秦湛,他的目光更加柔和,笑意也更加明顯。
“我......我......我正在背書,你......你什麽時候來的?啊不,我是說,你什麽時候回宮的?”程安結結巴巴問道,随即又為自己的語無倫次懊惱,羞得低下頭。兩朵紅暈飛上了臉頰,連低垂着白皙的脖頸也被染上了豔色。
秦湛緩緩走近,程安只看到一雙深黑色綢緞皂靴停在了自己眼前。
“我昨天半夜到的鹹都,今早去拜見了父皇,然後就來了這裏。”秦湛柔柔低聲道。
除了外形的改變,他的聲音也有了變化,雖然不失清越,卻比以前低沉渾厚。那聲音就回響在程安頭頂,讓她更不好意思擡起頭來。
“你變了。”秦湛又說道。
程安終于擡起頭,愣愣地看向秦湛,“我怎麽變了?”
“我都差點沒敢認,比以前......”秦湛突然收聲,用拳頭抵着唇低低咳了兩聲,再扭頭看向別處,聲音含糊不清,“比以前更好看了。”
程安猛地側過身,心裏一陣亂跳,又甜蜜又心慌,抑制不住地嘴唇翹起,露出一個笑容來。
接着她又轉頭,拿眼斜睨着秦湛,鼻子裏輕輕哼一聲,“想不到你還關心這些。”
程安這一眼似嗔似喜,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抹紅,眸子波光漣漣含情帶笑,秦湛竟一時站在那裏看呆了去。等到反應過來急急轉眼瞧向別處,耳根也悄悄紅了起來。
兩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竟都面紅耳赤地站在那裏,靜對無聲。
還是程安先開口打破沉寂,“不是還有一年半嗎?怎麽提前回來了?”
“父皇把我們幾人都叫了回來,說是最近全國各地暴雨,以至巢江兩岸很多地方發大水。有水患嚴重的地域,竟是沖破堤壩淹沒了幾千民居和田地。”
“父皇讓我們學以致用,随同大臣去各處巡查,治理水患。”秦湛回答道,語氣也帶上了幾分嚴肅。
巢江歷來一到夏季就發大水,從前朝開始就是個棘手的大問題。
元威帝上位後,為了治理巢江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每年都要發放幾十萬兩銀子用做治理河道的開支。可堤壩修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都在修,卻年年鬧水患。
元威帝開口簡單,發銀子治理水患也實屬應該,可幾十萬兩銀子豈是說拿就拿得出來?先不說寧作邊境每日兵士的軍需口糧,只說這宮裏上下和各官署衙門的開支都不少。
戶部尚書程世清每到夏季就焦頭爛額,只能拆了東牆補西牆,到處抓銀子。随時嘴邊挂着一串上火的燎泡,讓程安見了好不心疼。
每到這時候,宮裏也會削減開支,不光取消所有的宮廷宴會,連每日的吃穿用度都有定量,王皇後更是帶頭筎素三個月。
見皇後如此,下面的嫔妃也紛紛效仿,害得慶貴妃都是等到入夜後,才讓小廚房偷偷做點魚羹之類,喚程安慶陽來吃。
就算是這樣縮減開支,把國庫裏的銀子都搬空了也還是不夠。于是程世清實在沒轍,就把這事往工部頭上推。
李老哥我在這裏急得跳腳,你在那邊閑情喝茶看戲,戶部工部本就一體,這事誰也別想舒坦。
工部李尚書也冤啊,銀子不夠,他怎麽去動工大修堤壩?只能是哪段最危險就補哪裏。
怪就怪這段時間雖然一直避着程世清,一個沒留神還是惹了他的眼。
于是一到夏季,戶部程世清和工部李尚書就老是稱病不上朝,都躲在家裏唉聲嘆氣。
今年入夏以來,巢江兩岸已是連着下了十幾天暴雨。
朝廷天天都收到一大疊各處地方官上報的折子,內容全是巢江堤壩岌岌可危,或者哪裏河段堤壩已經出現了管湧,懇請朝廷想辦法盡快解決。
前幾日,元威帝在看了幾封折子後勃然大怒,把茶盞都摔了。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指着工部李尚書就是一頓痛罵,“天天就喊着銀子不夠不夠,銀子朕知道不夠,可程世清不也擠出了十幾萬兩嗎?難道十幾萬兩雪花銀都修不好臻口、千源這兩處的堤壩嗎?”
“每一年汛期過後,一整年的時間都在修固這兩處,可每一年也都是這兩處的堤壩最先潰堤。十幾萬兩白銀啊,李修明,就算不用沙石,光用銀子去壘,也把那堤壩堵上了吧?”
李尚書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大聲喊道:“皇上,臣每年都派工部官員下去監工,也都帶回了詳實記錄。那記錄簿子足足二十本,全都收在署裏,臣可現在就呈上來讓陛下審閱。”
“大到采辦開支,圖紙構畫,小到每方沙石,每天人工,無一不記錄在冊。的确是每筆開支都有出處,沒有一點錯漏啊。”
其他官員見狀,也都喊着陛下息怒,紛紛跪了下去。
元威帝沉着臉不做聲,半響後說道:“今次,朕親自選派監工前去臻口和千源。”想了一下又補充道:“讓各皇子也一同前去巡查,既是督管,也是歷練。”
話畢,又側頭叫了一聲,“順德。”
“奴才在。”禦前太監躬身應道。
“傳朕口谕,讓秦成,秦鄔,秦湛三位皇子暫停學業,速速回宮。”
。。。。。。
程安聽秦湛說他要去巡查水患,不由擰起了秀氣的眉,“那你們什麽時候啓程?”
“就這幾天時間吧。”秦湛答道。
程安心裏不由湧起幾分不舍,這好不容易見着一面,又要匆匆分開。
見程安面色惆悵,秦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手心攤到了程安面前,“給。”
“這是什麽?”秦湛手心裏是一枚彎月狀的石頭,程安好奇地拿了起來,細細端詳。
只見這石頭通體潔白潤澤,形狀天然卻好似一彎新月,其中又混雜了一些絲絲縷縷的豔紅,在陽光下光華流轉,竟似玉石一般。
“就一塊普通的石頭,見有意思就拿給你把玩,不玩了就扔掉吧。”秦湛随意答道。
程安把石頭翻來翻去地看,愛不釋手,後面又用帕子包上,小心地揣在兜裏。秦湛雖然狀似随意一說,讓她不想玩就丢掉,但見程安如此喜愛,也不由牽起嘴角,微微一笑。
程安揣好石頭,見天色不早了,今日程馮氏也要進宮見她,就對秦湛說道:“我娘今日要來,我先回缪秀宮了,明日一早我就去找你。”
秦湛柔柔回道:“不急,我還要留幾日,你等下學後再去找我。”
程安臉一紅,胡亂點了點頭,招呼也不打就匆匆走了。走待一段後回頭,見秦湛還站在樹下看着她,不由心中一動,生起萬般甜蜜。
剛剛行至缪秀宮前,就見慣常給她送信的那名太監匆匆迎來,堆着笑臉行了個禮後遞上一封信:“程小姐,這是南麓來的信。”
程安接過信謝過太監,一邊拆信一邊納悶地想,“這是秦湛的信嗎?他不是已經到了嗎?”
信紙展開,果然是秦湛的信,看看最末日期,居然還是上月初寫的。想是路上耽擱了,以至現在才送到。
信上還是一如既往,簡明扼要地介紹着他這個月的學習生活,通篇幹巴巴。只是在信末附上了一段話:
“今日我在山中游逛,偶得一石,狀如彎月,如你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