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程安慢慢走回布料店,老王扶兒正等得焦急,見到她都舒了一口氣。
“王叔,扶兒,大水巷子的雲園住的是誰,你們可知道?”程安打聽道。
扶兒搖頭,老王疑惑地問:“雲園?那不是荒廢了好多年的宅子嗎?好些人看地段不錯又一直空着,就想把宅子買下來,但是主人回老家了找不着,所以就一直荒在那裏。”
“如果沒有賣出去,那屋子裏又有人的話,住的會是誰啊?”程安疑惑地問道。
老王撓了撓頭:“有人?不可能吧,那屋子好多年沒住人了。”
回府後,程安在後院裏尋到正在練武的程澗,“哥,你幫我打聽個事。”
“什麽事?”程澗邊用毛巾擦額上的汗,邊走過來。
“幫我打聽下,大水巷子的雲園,以前的主人是誰,現在又是誰在住。”程安從一邊的兵器架子上取過程澗的外衫遞給他。
“行,這事我托人去問問牙郎,牙郎最清楚這些門戶宅子的事情,到時候我讓老王把消息送到宮門口,再讓人傳信你。”程澗也不詢問程安打聽雲園的原因,直接就應承了下來。
“哥你最好了。”程安抿嘴一笑,趕緊又去給程澗倒茶去。
這幾天氣溫驟降,寒風呼嘯,早上去學堂的時候天還漆黑一片,路面上也結着冰。程安和慶陽整個人都縮在兔毛披風裏,戴着耳套捧着手爐,由手提燈籠的宮人們護送着前行。
學堂裏,每個學子腳下都踩着一個腳烘籠,懷裏也攏着手爐,倒也暖和,只是程安進去的時候,個個都一臉困意。
“我讨厭冬天,冬天除了熱被窩,其他我都讨厭。”趙小磊抱着爐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冬天嬉冰,打仗還是挺好玩的。”秦禹平把下巴擱在案幾上,閉着眼睛回他。
程安看了一眼秦湛,他今日穿着墨綠夾棉袍子,也呆呆坐在座位上,雙眼放空,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程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不覺好笑。
王翰林搓着雙手走了進來,坐下後開始帶着衆人大聲誦讀,□□着,只見他突然放下手裏的書站了起來,撩起袍子對着門口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衆人紛紛回頭看向門口,見到一襲明黃正站在那裏。
是元威帝。
“我沒讓順德通報,就是不想打擾你們,繼續讀。”元威帝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行禮。
于是王翰林又坐了下去,繼續帶着衆人大聲誦讀,等到一篇讀完,室內安靜下來後,元威帝慢慢踱到前面,突然開口道:“秦忟。”
太子立即站了起來,拱手行禮道:“兒臣在。”
“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何解?”元威帝淡淡問道。
秦忟略一思索,朗聲答道:“兒臣以為,以利為利,即是以利為目标,那麽上下交争利,國危矣!以義為利,即是以義為目标,方為長治久安之道。故而,一國不應該以財貨為益,應該以仁義為益,全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如都能心有大義,不求利益,那國家才能平順。”
當秦忟回答元威帝問題的時候,全屋學子眼睛都盯着面前的案幾,現在回答完,也是一片寂靜,連根頭發絲兒掉地上都能聽見。
所有人都等着元威帝的評價,元威帝卻不置可否,垂眸站在那裏,臉色不辨喜怒。
就在秦忟內心開始忐忑的時候,元威帝又發問了,“元朔三年,巢江泛濫,淹沒良田房屋萬頃,導致流民失所乃至起兵造反。以此為例,你覺得是以利為利呢?還是以義為利?”
元威帝輕輕幾句話,落在秦忟耳裏,卻猶如響起幾聲炸雷。
那場流民造反發生在十年前,當時他還是個不知事的幼童。
據後來母後身邊的人偷偷給他講,那一年元威帝派出大軍強行鎮壓,只要造反者,殺無赦。
流民被成片地坑殺,據說巢江的水都被染成了紅色,江畔的幾座城,城門上挂滿了挨挨擠擠的人頭。
殺了一大批,剩下的流民也作鳥獸散,元威帝再開倉放糧,把這件事就此平息,因為殺戮太重,以後無人再提此事,都諱莫如深。
如今元威帝突然自己提出來,秦忟只覺心裏發寒如墜冰窟。
如若回答以利為利,那就和他開始的答案相悖,如若回答以義為利,那就在指責元威帝是重殺戮輕仁義的暴君。
秦忟站在那裏一聲不吭,面色蒼白,汗水漸漸浸濕了後背。
元威帝見他情形,嘆了口氣,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這個問題不回答也罷,你坐下吧。”
秦忟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連謝恩也忘記了。
元威帝又對他說道:“太子仁義,國之大幸。但,治大國猶如烹小鮮,得拿捏好尺度和分寸,仁義過頭就是軟弱,有些事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你下去以後好好想想。”
秦忟連忙起身,再次謝恩。
元威帝開始用目光在室內梭巡,看到誰誰就趕緊垂下頭去,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秦鄔更是都快把頭鑽到案幾下面了。
“秦湛。”
秦湛還在座位上呆呆發愣,聽到元威帝喚自己的名,差點沒有反應過來。
聽到元威帝念出了秦湛兩字,全屋人的頭齊刷刷對秦湛望了過去,程安頓時揪緊了一顆心,雙手微微握緊。
秦鄔在座位上悄悄吐出一口長氣,撫了撫自己心口。
秦湛從自己座位上站了起來,對着元威帝行完禮後,默默地站在那裏。
“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何解?”元威帝微垂雙目,聲音淡淡地問道。
秦湛站在那裏,平靜地目視前方,一聲不吭。
“我問你,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何解?”片刻後,元威帝加重聲音又問了一遍。
秦湛還是不做聲,緊閉雙唇站在那裏。
眼看着元威帝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程安的手心都沁出了冷汗,心髒砰砰地劇烈跳動。
“秦湛,你是不會,還是不答?”元威帝壓抑着怒氣冷聲問道。
“回父皇,兒臣不會。”秦湛的聲音響起,無驚無懼,語調平常。
元威帝霍然起身,幾步走到了秦湛面前,冷冷地注視着他。
全屋子死一般的寂靜,人人都在座位上縮成了鹌鹑狀,特別是靠近元威帝的幾名學子,只覺得周遭氣溫驟然下降,把渾身血液都要凝住。
秦湛還是那副樣子,無視元威帝懾人的目光和周身的氣壓,平靜地目視前方。
程安心裏又氣又急,你倔什麽倔啊,你明明會答,前幾天你書房案幾上擺的書正翻在這一頁。
你倒是回答啊,随便說什麽都好,你和元威帝這樣倔着吃虧的還是你。
元威帝冷冷注視着秦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既然不會,那朕來告訴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不論在什麽地方,他也會自我反省,嚴格要求自己,越陰暗越隐秘,越是會顯出細微之處。之所以是君子,因為活得堂堂正正,無愧于心。”
秦湛平靜的臉色終于出現了變化,他眼眶發紅,死死咬住牙關,額頭冒出了青筋,手也緊握成拳。
元威帝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背對着秦湛道:“秦湛,你始終是朕兒子,是這大元朝的五皇子。”
說完,元威帝把雙手負在背後,大步走出了學堂,禦前太監高喊一聲,起駕回宮!一衆宮人急急跟了上去。
屋內齊齊發出一聲長長的松氣聲,秦鄔一邊撫着胸口一邊轉頭對秦湛豎起大指姆,“五皇兄你牛!太牛!弟弟我滿心佩服。”
秦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低垂着頭,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些什麽。
王翰林見衆人都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估計自己也是心有餘悸,就擺擺手道:“先休息一會兒,用過午膳再接着上課。”然後端着茶踱去了隔壁屋子。
程安一直擔心地看着秦湛,見他忽然起身徑直出門,連搭在案幾旁的大氅也沒有穿上,忙抓起那件大氅跟了上去。
秦湛出門後,就順着小道向學堂後面的湖泊行去,順着湖邊走到樹林旁,站在那裏看着遠方。
一陣寒風刮過,還夾雜着幾顆雪粒,刺得臉生疼,眼睛也睜不開,墜在後面的程安不禁打了個寒顫,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向着只着單襖的秦湛慢慢走去。
走至他身邊,把手上的大氅抖開輕輕披在他身上,然後攏着袖子站在了旁邊。
就在程安的腳都木了的時候,秦湛說話了,“我以為他不明白,其實他什麽都明白,他就在那裏看着我,什麽都不做。”
“程安,”秦湛緩緩轉過頭,注視着程安,“我在這世上,還有什麽?”
秦湛的眼裏是深沉的悲傷和苦痛,像一頭困獸。
程安愣愣看着他,被那猶如實質的哀傷給擊中了,心裏又酸又痛,像是被蠱惑了一般,輕輕伸手撫上秦湛的臉頰,顫聲道:“你還有我。”